一开始那亢奋的男人并没有因怀中美人的喃喃自语而罢手,他解开了王后的衣裙,亲吻着她白嫩的肩臂和酥胸。后来,当他陶醉般地将自己的头完全淹没在那片浓重黑发的水域里时,王后的低唤这才潜入他幽静的耳廓。他悚然一惊,继而如雷击电挞般跳起身,连连后退。
安归王后的手中赫然握着一把锋快的小刀。
尉屠耆面色苍白,踉踉跄跄立稳脚跟,呆呆地无以言对。
“大王,众王之王,伟大公正之王,至高无上的执法之王……”安归王后一边冷冷地望着木桩般立在面前的男人,一边逐一叫出公众场合加在他名字前的称谓。尉屠耆的心随着王后芳唇吐出的每一个字逐渐冷却,直到窘迫地垂下头。
“你是我的大王,你自然有权支配和征用我拥有的一切,包括我的身体和我的生活,可是你不能支配我的灵魂。”说完,王后上前一步,鄙夷地说:
“你要吗——我的肉体!你要,现在就可以拿去!”
尉屠耆连连摆手,说:“你错了,尊敬的王后,我是真心真意地爱你,敬仰你,希望你能成为我的王后,这也是全体楼兰人的希望!”
安归王后听了这话,一时无语,静了静,她语调铿锵地说:“自从我在匈奴嫁给安归之后,我就把自己视为楼兰的王后!安归的王后!我要扶佐我王为楼兰的独立而奋争。如今我王已死,王国又将南迁,且前途未卜,我何以能因贪图安乐而委曲求全?”
言罢,叹了口气,又柔声道:“我自然知晓新王乃情重之人,忠诚宽厚,旷世难求。但我心纷乱,实在不能答应,还望新王体谅。”说着还刃入鞘,面沉似水。
尉屠耆苦笑了一下,转过身。他想:也好,等将来离开楼兰之后,随着时光的流逝,王后定然会忘记旧情,尽释前嫌。到那时,再向她郑重求婚亦不迟。想到这儿,他深施一礼,说:
“我在汉朝时,虽说娶了汉家女子为妻,实则是不得已而为之,我自然知道那汉家女子并非忠诚于我,更难忠诚于楼兰。现在汉女已亡,香魂已散,我希望我们俩能缔结姻缘,共创大业。”
说完,他腾腾腾大步流星往外便走,行至门口儿,蓦然又停住脚步,转回头低低地问:“你在匈奴时的名字是不是叫黎帕那?”
安归王后猛地一愣,只管把长而密的睫毛扑闪着。尉屠耆也不待她回答,复又掷地有声地说:
“凭着沙漠之舟骆驼起誓,在你之前,我从来没有爱过别的女人。”
尉屠耆曾在一个部下的口里,听到过一首他从匈奴骑兵那儿学来的歌谣,那歌谣里说:“天空中飞得最高的鹰啊,是金色的太阳。草原上长得最美丽的姑娘啊,是北匈奴的黎帕那。”
尉屠耆觉得安归王后就是黎帕那。
夜鹰尖利地长啼一声,远处城外的河边,有人正在焚烧些什么。这时,蓦地有一颗流星划过天幕,尉屠耆陡然感到心中一颤。有一种颓败的情绪无缘由地弥散开去,像愈来愈刺骨的寒意。他紧随着卫士的灯笼往回赶,案头还有许多棘手的事情等待处置呢。
六
尉屠耆在灯下批阅奏章直至夤夜方歇。酣然而眠中竟做一梦,说是自己向那安归王后求婚,被欣然应允,俩人便携手相依游于罗布泊畔。适值天热,而湖水澄碧清冽,二人遂宽衣解带,嬉水戏波,正云山雾罩嬉闹之时,忽然雷鸣电闪,甲光嶙峋,黑云压城,尉屠耆正欲拉住王后之手逃避,却见王后变一青龙,翻腾扶摇而上,声若霹雳。尉屠耆惊吓而醒,冷汗涔涔。他回忆梦中情境,狐疑万分,不知作何解释。
蓦地,一贴身卫士推门而入,身后,还引着一个慌慌张张的宫女。尉屠耆定睛望去,正是安归王后寝宫里那位诡谲一笑的女侍。尉屠耆打个激灵,一跃而起,仓皇失措奔到那美丽王后的床前时,衣着华丽的亡兄之妻已经断了气。尉屠耆骇然而立,疑是梦魇。 但见那王后面容安详,平静如婴孩儿般横卧锦榻之上,不但没有一丝痛苦的表情,嘴角仿佛还挂着凝固的微笑。
尉屠耆用颤抖的手指轻轻拿去了遗留在王后苍白唇边的一枚毒草的叶子……
他感到绝望,更感到深深的自责。如果不是自己一味追猎,王后也许不会断然离开尘世。他想,对于一个忠贞守玉的女子来说,遁离红尘苦海或解脱心头烦忧似乎唯有选择一死。
他在王后灵前跪泣良久。王后寝宫里也哭声一片。他想,所有热爱王后的楼兰人一定对他的罪过口诛笔伐,深究谴责。然而奇怪的是,老少百姓包括军卒卫士都对王后的死见怪不惊地理解了,接受了,没有一点儿惊诧。好像大伙早就知道迟早会发生这一幕一样。好像发生这一幕恰恰是人们所期待的,时间和历史所预兆的,以及情理和规律所不可更改的……人们相信她的死是源于对先王安归的爱,对楼兰城被遗弃的哀伤,对王后自己多舛的命途的悲恸……总之,在惊悉这一可怕噩耗之时,城内残余下的楼兰人以过于沉默的心态面对着这一切。
那是一个异常漫长的一晚,尉屠耆独自坐在寝宫里为王后守灵。他那曾想移驻鄯善之后再度求婚的愿望,也只能永远埋葬于心底了。
在入殓之前,尉屠耆命人用最华丽的汉朝丝绸覆裹住王后的身体,又将美丽的孔雀翎装饰在巾冠之上。当僧人们诵经击鼓,超度亡魂时,灵堂里香烟袅袅,奇香扑鼻。尉屠耆双掌合十,屈身而拜,并把一直藏于身上的那块镶金玉佩戴到王后胸前。凝视着美丽王后沉睡的样子,他情不自禁在王后那白玉般的额壁轻轻一吻。他感觉王后似有所动,体温尚在,呼吸尚存。他知道这只是自己的幻觉。
翌日拂晓,楼兰人开始为王后准备隆重的“太阳葬礼”。在楼兰国,除了有地位的男性,只有王后才有权利享受这种至高无上的礼仪。尉屠耆派人到孔雀河和塔里木河畔砍伐了上千棵白杨树和柽柳树,然后截成木桩,围绕墓室由外向内,由粗而细,排列有序地在城外的原野上构成七圈同心圆。站在远处的烽火台上遥遥望去,安归王后的墓地就像太阳那神圣的光线一样威严壮观,气势恢宏。
当慈悲公正的朝阳从罗布汨对岸冉冉升起时,整个楼兰城法号长鸣,圣乐高奏;罗布泊上空云蒸霞蔚,孔雀河边灵幡飘拂,好似凭空涌起铺天盖地的朔风烈雪,让人肃穆哀伤,嗟叹不己。
安归王后的头部自然向着晨光熹微的东方,尉屠耆亲手在五彩石头上用佉卢文刻下了王后的名字。
尉屠耆站在楼兰城外的旷野里,望着这座世代生息的城邑,望着在王后的墓地上徘徊不去的人群,不觉悲上心头热泪湿襟。他想起那支匈奴人的歌谣:“天空中飞得最高的鹰是金色太阳啊,草原上最美的姑娘是北匈奴的黎帕那。”如今黎帕那已成枯骨一堆,她将和这古老的楼兰一道,交付给滚滚黄沙,交付给灼灼热风,交付给蒲海晓霜和葱山夜雪……这难道竟是佛祖的冥冥旨意吗?
可以说,整整一天这位新王都是在沉思默想坐卧不安之中度过的。他在罗布泊畔骑着马走了很远,直到下午返还时,这才稍觉饥肠辘辘,颇为疲倦。是的,自己已经将近一天没有用饭了。他接过侍从端上的食物狼吞虎咽,饕餮如兽。当胃肠平息下来时,他也逐渐平静如常面色安详了。他让卫士打来一木桶热水,然后宽衣解带,赤裸裸坐进蒸气腾腾的木桶内。
他想起小时候,母后带着他和哥哥安归在夏日的河边玩耍。安归总爱向他脸颊上撩水。有一次他找到母后告状,哥哥知道后好几天不再理他。
后来稍稍长大些时,父王开始传授他们格斗的武功。有一次他和安归到城郊猎兽,碰到群狼袭击,幸亏勇敢的安归左突右冲,浴血而战,直到寻找他们的兵卒们赶来……他至今仍能记得那次出猎,安归哥哥臂膀上留下的那道深深的伤痕!
至于兄弟二人天各一方,被软弱的父王先后送往迢迢万里的异邦,那自然在这位王子幼小的心灵上留下了比伤痕还深的伤痛。但尉屠耆在汉朝时锦衣玉食的生活仍然起到了一定的麻醉作用。有一段日子他甚至想长久地留在汉朝,生子传后,饱食终日,无忧无虑地度过一生。直到傅介子刺杀王兄安归事发,消息传至怡然自得的这位质子耳里,他才猛醒似的意识到,这一段相对安逸的日子终于结束了。他是楼兰王子,他也将成为新的楼兰王!这是一个背负苦难的王位,他别无选择!
七
最后离别的时刻终于到了。
尉屠耆清早起来,先是在铜盆里漱洗一番,然后到寝宫内的佛像前默默祷告。
早餐吃得很少,这跟他近来日益灰暗的情绪有关。在食物上他从来就无所计较,就像在衣着上他向来比较随便一样,说实话,他倒很喜欢那些汉人的衣服,锦衣玉带,长袖飘飘,即便是粗纹的麻布,也令人觉得舒适和有趣。
他喜欢汉朝官员的宝剑胜于那些西域人的弯刀。他总是把收集来的镶有宝石的剑鞘做为私藏品带在身边。
此外,他还舍得花费大量金子去购制汉朝将军们作战用的铠甲,尤其是,那种用银片缀成的白袍白甲,更是让他爱不释手。算起来他至少已有十几套这样的宝贝了。
今天早晨,用过餐饭,他披挂整齐,抖擞精神,像迎接某场重要大战一样,骑马来到城中心的广场上。军士们早已集合完毕,只等他发布出发的诏令了。这时一个侍卫近身禀报道:“城中尚有数位高龄老者不愿弃家而走,只想在这座荒凉空城中颐养残年。另外,安归王后的侍女也不愿离宫,她说她要为王后守陵……”
尉屠耆叹了口气,低低道:“由他们去罢。”便发布了出发的命令。
天空灰蒙蒙的,仿佛一床厚厚的棉絮,压得人喘不上气来。人和马匹骆驼缓慢前行。绕过河畔的沼泽地,逶逶迤迤地穿过那片一望无际的罗布麻和灌木丛,消失在远处的沙漠深处。
驮辎重的骆驼队走在队伍的前面,那叮咚叮咚的驼铃声在辽远、空旷的野地里悠缓从容,水波一样传递开去。有一老汉坐在颠颠簸簸的驼峰中间,呜呜咽咽地吹奏一支鹰骨制成的胡笛。其调悲凉婉转,一咏三叹,一曲下来,随行的妇女不觉都流下泪来。
尉屠耆一直走在队伍的后面。
临近半下晌的时候,他们走出了绿洲,来到沙漠边缘。队伍停下来,开始埋锅做饭。妇女们忙作一团,并不时喝住四处乱跑的孩子们。
尉屠耆坐在铺于沙地上的毛毡上,喝了几口清水。又取出一卷木简,却无论如何也看不进去。不久,一缕缕炊烟袅袅地升腾起来,漠风中弥漫着粮食的香味。有两只骆驼咀嚼着嘴巴扑地喷出唾沫;又有一匹战马咴咴嘶鸣一阵,引起主人的低低斥骂。仿佛水流中激起的旋涡,接着是死一般的沉寂。
他们离家乡真是越来越远了。
忽然,一个青年士兵飞身上马,一溜烟似的往回驰去。马蹄踏起细密的沙雾,滚滚荡荡,散入阴霾的穹空。又有一个中年男子离开了队伍,尾随那个青年的身影蹒跚而去。
将近傍晚的时候,第三个男子——看模样像个富庶的商人,他骑了一匹棕色长鬃短尾马,手中还牵着另一匹青色驮马,失魂落魄地仿佛丢失了什么要命的宝贝,疾疾往回赶去。
那最早回去的青年进了楼兰城,直奔城东的一座民宅。他一脚踢碎房门,进得屋去,又一把抓住一年青少女的手腕:
“你为什么不走,啊?你为什么不跟我走?”
女子一边挣扎,一边回答:“我要留下来陪伴父亲。”
青年说:“那我就带你们一块走。”
坐在床头的老汉神色凄然,却执拗地回道:“你快把她带走吧,我可不打算离开楼兰。”
青年为难地咧咧嘴,愣怔一下,忽地肩起少女,腾出手略施一礼道:“我们俩……会再回来看您老的……”说着长啸一声双双骑马离去。
另一中年男子,回到自家门口,把一石雕的佛祖坐像,用布包小心翼翼裹好,斜斜地扎在背上,然后奋力推动两块高可及腰的巨石,滚挪至院门前,紧紧抵住,直起身,长吁口气,末了抹抹额头上的热汗,一步三回首地离开了。
最后那两匹马一个人的这位,进城之后,寻到一粗可盈抱的柽柳树下。他向四周警觉地扫了一眼,确信空寂无人时,才拨出佩刀狠命挖掘起来。大约半袋烟的时间,土层下出现一块石板,接着是黑咕隆咚的洞穴。他纵身跃入,很快便扛出两袋财宝……他油汪汪的胖脸上全是汗水。但是他的眸子却灵活地转动着,像两只不安分的老鼠,并且发出贼亮的光来。
当他气喘吁吁又搬出沉甸甸的两口袋时,一下子瘫坐在了地上。
后来,这位商人模样的家伙终于将财宝安置在马背上,那时早已是薄暮时分,整个废城一片死静。他不禁有些害怕,赶忙吆喝牲口,摇摇晃晃地没入了夜色之中。
就在这天半夜,空阔死寂的楼兰城忽然狂风大作,接着下起密密麻麻的黑雨。那硕大的雨点噼噼啪啪敲打着孤零零的街巷土路,雨中似乎还夹杂着粘稠的泥浆。
这真是一场亘古罕见的可怕的泥雨啊。连惊蹿而起的夜鹰的强劲翅翼都被糊盖住了,折伤了,最后摔断了脖颈。
八
大约三年之后,尉屠耆又回到了楼兰。
楼兰城看上去一下子老去了上百年。白日里狂风呼啸,飞沙走石,即便在响晴响晴的白天,能见度也非常低。沙尘旋转起来,真可谓遮天蔽日,一片昏暗。
尉屠耆进得城门,但见大街小巷早已房倒屋塌,满目疮痍;进了王宫,更是面目全非,一派狼藉,仿佛接连遭到抢劫一般,不仅主殿早已倾塌,成为一堆废墟,就连木质门窗和家具也都不翼而飞,更不必说饮牲畜的石槽和神庙里的铜钟了。
正是那种令人伤感的暮春时分,如果在往年,绝对应该是柳烟阵阵,熏风如雨,鸟语燕啼,柳絮沾衣的季节。但是这一年的罗布泊却呈现出几近干涸,荒草连天的衰败景象。尤其那孔雀河,更是满河床乱石如斗,不见一点水星的死河。
尉屠耆感到心里难过。不过,他对这触目惊心的变迁却能完全理解。除了河龙的惩罚,佛祖的惩罚,还有上天和土地以及祖先们对儿孙后裔的惩罚。这是命定的劫数,是冥冥之中那些无数喧嚣的亡灵长久的声音。
而从另一个层面上讲,一座遗弃之城和一条丢失的河流,它的魂儿自然会远遁高飞,去往那不可或知的远方。
他总共带回约一百名身强力壮的士卒。当他们分散到这座荒城的角角落落时,奇怪的是,三年之前南迁时留下的几位老人和安归王后的那个侍女却已了无踪迹了。尉屠耆猜测这些人大概是被随后占据此城的汉人或匈奴人杀死了,掳掠为奴了,抑或受不了这份旷世孤独,自己逃往他乡?
但是他们在城中广场和佛寺后的院子里发现了为数众多的累累白骨!
尉屠耆命人掘地为穴,将散佚的遗骸深埋地下;又命人砍伐些城外的树木,把破损丢失的城门重新修补一番。他自己则亲自动手,不仅清扫了王宫,佛堂,连颓塌的安归王后的寝宫也略做清扫,幸亏午后时分风沙稍有歇息。
当天晚上,他把帐篷搭在了昔日的楼兰国的废墟上。当傍晚的夕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