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推开刘年住的那间卧室门,灰尘蒙布在桌子、旧书柜的玻璃门上。刘年毕业后喜欢买些政治、管理类的书,可能回来拿过几次书,没来得及整理,柜格上的书乱七八糟地叠放着。好不容易地在底层找到了,灰尘倒是没沾什么,我瞟了瞟副标题,“政治怎样制造和破坏繁荣、家庭和文明礼貌”。
我琢磨了一阵,觉得就今晚把东西送过去,本来时间就耽搁两天了,再说上次艾镜帮忙我晕晕乎乎地感谢都没说一声。我打车到师院附中,路上跟艾镜通了电话,艾镜告诉了具体地址。我到附中大门口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我问了好几个人才找到这栋旧房子,高大的路灯下,看得到红色外墙爬满绿油油的爬山虎,从侧面可以看出这幢建筑是给单身教师的。楼道里很安静,楼梯叮咚叮咚地响,夸张得很,我不由得放轻步子,小心翼翼地踮脚前进。
我爬上五楼,确定这是一路上念着的那个数字,就按响了门铃。铃声停了,门没开。我又按,门打开了,艾镜脸上挂着愠怒,似乎反感这个时候有人来访。
楼道间灯光偏暗,艾镜就那么站着,也不说进来也不说别的,我拿着邮件,进退两难,有些糊涂了。我轻轻地问了声:“你好。”对方不回答,我才发觉真不对头,站在眼前的并不是艾镜,而是和艾镜长得一模一样的人。正在这时艾镜提着一袋水果气喘吁吁地爬上楼,望着站在门口的我,连声道歉,把我迎进门。
我十分尴尬地把邮件递过去,望着溜进房间里的背影说:“刚才那是……”
艾镜清理着水果,回答:“是我的孪生妹妹,艾小羽,羽毛的羽。”我想起来她就是那次在花地上见到的女孩。艾镜喊了声小羽的名字,女孩走出来,艾镜说:“这是姐姐的朋友,你叫陈肯哥哥。”小羽低垂着头,不说话,稍挑着眼望了望我。不一会儿,她又转身回到自己的房间里,门是开着的,我看见她和那个画夹。
我说:“你俩长得太像了,刚敲门我差点弄混了。”
艾镜说:“很多人分不清我们,但熟悉了就知道我们之间的差异其实挺大。”
我接过艾镜削好的苹果,问:“刘年最近在忙什么,我打电话是关机的。”
艾镜说:“他在党校封闭学习,要三个月时间。”
我想,难怪这段时间不见人影。吃完苹果,我告别,艾镜也不客气,就送我出门。我说要不要跟小羽打个招呼,艾镜说不用了。下楼时,灯突然不亮了,艾镜走在前面,把手递给我,我推脱,艾镜却主动抓住了我的手。艾镜的手很柔软,我下意识地有些紧张,不敢多想,小心地走下楼。我说上次失态,连谢谢都忘记了,不好意思。艾镜笑笑,反过来宽慰我:“你没事了吧。我看你当时挺感伤的。感情上的事,想开些。”
我脱口而出,“你和刘年还处得不错吧。”
艾镜不回答,朝前走了几步,歪着脑袋瞅着我,“到前面走一走,好吗?”
我沉默了几秒种,点了点头。我们沿着新修的湘江大道往前走,只是闲聊些各自的近况。艾镜说得多,我被问到时就只言片语地回答。我没话找话地说:“没想到你喜欢读这一类的书。”艾镜说:“为考研做些准备。”我不明白,“你这教书工作也挺好的,为什么想到考研呢?”艾镜说:“只是想换个环境生活,在这座城市出生、读书、工作,都腻了。”我几次想问些有关艾小羽的事,到嘴边又挂住了。
后来没想到艾镜主动地提到刘年,说从上次在“广岛之恋”见面之后,他们常一起吃饭,喝茶。她说:“我兼了份工,也忙得很。刘年说你忙,好几次想叫你没叫上。就刘年一天到晚吃吃喝喝的。难怪老百姓说我们的政府干部喝坏了党风喝坏了胃。”这么说时艾镜的语气很随意,有那种关系亲密的意味在其中。我就嘿嘿地笑笑。
外面气温有些低,我和艾镜在附中门口分手。艾镜说:“后天晚上你到‘第2空间’来,我请你喝咖啡。”
你那温柔的声音
深深触动了我的心灵
是否仍那么的坚定
不要任何的感情
我反复问自己
怀疑自己的决定
爱悄悄掠过我的心
让我不经意的牵动了情
……
想爱却怕你受伤害
想为你度身缝裁
却怕你一再更改
想爱又怕你不想爱
如果思念放未来
爱情的天空仍豁不开
想爱把天色都想白
谁能告诉我如何去爱……
电视综艺节目里一个长发女歌手正唱着《海豚湾恋人》中的这首《想爱》,耳熟的旋律让我想起艾镜说过这是她最喜欢的歌。这还是在网上时她多次说起的,我当时嘲笑说女孩子总容易为爱痴想为爱受伤。我拿起桌上的纸和笔记下字幕上出现的歌词,旋律中艾镜的模样浮上来,人的注意力恍惚了一下,歌声与字幕一闪而过。
面对艾镜的邀约,我有些忐忑不安。一个人因为无法且急于知晓另一个人的内心而焦急难耐。
女孩的心思你别猜。读大学那会儿,熄灯后的宿舍里,男生们经常性地讨论与追女生、爱情有关的话题,谓之经验切磋。爱情就是一场赛跑,你得保持耐力。睡刘年上铺的胡子说。饱受感情折磨的鱼雷也发表见解,恋爱就像追影子,你拼命地追可能永远也追不到,你停下来,她反而跟上你了。而常在大家面前吹嘘并绘声绘色描述与某某女生有过亲密接触的二刘立即反驳,这种观念太老套了,加速度跑,懂不,你得赶上那段距离,你得一把抓牢她。胡子嗤之以鼻,二刘又搬出杀手锏,你们都还没体验过做那事,在你快感将来未来,你身体里即将射出的时刻,你就得加速度,不然你找不到真正高潮的感觉。二刘好些次欲盖弥彰地说起同谁谁好过,好像我们身边风骚的、文静的女同学都给他上过了。我一直瞧不起二刘,经常连话都不愿跟他说,他也不敢在我面前太放肆。
我都记不住那些讨论过的事件与话题的细枝末节了,但大学生活无疑给人留下刻骨铭心的记忆。在那所风景优美的高等学府,各式各样的恋爱像博览会一样在校园的角落滋长,哼唱低沉而散漫的民谣、摇滚,周末通宵达旦地玩网络游戏,进免费的迪厅,不消费只跳舞,结识女孩,追逐女孩,抛弃女孩,又被女孩抛弃的一幕幕青春剧轮番上演……
晚上八点左右,我走进第2空间休闲会所。我对站门口热情的服务员说找人。一跨下金色大厅的楼梯坎,就看到穿素白色毛衣的艾镜,她坐在大厅左侧的钢琴前弹奏。我静静地伫立一旁,她正好抬头,看见我,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在头顶上方射下的一束淡绿色光里荡漾开。艾镜弹得很娴熟,姿态优雅,不时用目光与周围的掌声会意地交流。
时间在柔美弹奏的音乐中流淌。艾镜起身、合上琴盖、鞠躬,如一朵白荷花般悄无声息地绽开,四周哗啦啦响起一片掌声。
“真没想到。”我望着脸上笑容可掬的艾镜。
“你想不到的事情还多着呢!”艾镜调皮地努努嘴,又咧开嘴笑了。
我看着她,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大胆地看着她。烛光和头顶的射灯在她脸上耀出金黄的光芒。
我脑海中闪过另一张一样的面孔,仿佛坐在对面的是艾小羽。我再一次将那个西雅图之夜的尖叫声同画画的艾小羽的模样联系起来,神思有些恍惚。
艾镜的手在我眼前晃动几下,我才回过神来,“你笑起来很好看,与别人不一样。”
“是吗,不一样在哪里?”
“你的酒窝,笑的时候特美。”
“你仔细数数我的酒窝。” 艾镜今晚也很开心,笑眯眯地,“好像不止两个吧?”
我借着光线仔细地数,想不到在这张青春的笑脸上看到了四个酒窝,惊讶地说:“你有四个酒窝?”
艾镜哈哈大笑起来。
好久以来我没有像今晚这样开心过了,尤其重要的是我感觉到今晚是与两个人对话。我们从第2空间温暖的情绪中走出来,这几天气温降得很快。夜深了,寒气逼人,沁入骨子。城市的灯火慵懒地闪烁着。我们不由自主地裹裹外套,艾镜让我再陪她走走,“送我回家。”她毫不客气地说,我睃了她一眼,脸上流溢着娇气和期待,点了点头。
我没想到她会很乖顺地把手挽进我的臂弯,一路上我们不再说话,慢慢地沿着灯火辉煌的大道走。若不是艾镜要求,我绝不会在这么冷的晚上走,从南环大道一头紧邻的南湖刮来的风,像灌袋子似的一路奔跑过来,两边的香樟树叶被打得哗啦啦地响。几个交叉路口的风更是没有方向感地旋转,艾镜却像个顽皮的孩子,扯着我一阵猛跑,然后回过头来哈哈大笑。我想了想,还是把外套脱下来裹在她身上,她说:“你不冷吗?”我说:“没事的。这点冷受得住。”
我还在回家的路上,艾镜打来电话,“有句话刚才没对你说,第一眼见到你,我就猜到你才是红蓝铅笔!”
我说:“为什么?”
“感觉,你的。”
“我的什么?”
“你的眼神会说话,不会撒谎。”
我略加思索,说:“我的眼睛经常产生幻觉,连自己有时也弄不清真假。”
“这么说你承认了。”
我还想说些什么她却挂了电话。
像手机信息提示的标志不停地闪烁那样,我身体一路上打起了哆嗦,暗暗思忖糟了,可能感冒了。下车后小跑着打开家门,往床上一躺,拿被子裹紧身体。掏出一只手,摁下读信息的键。是艾镜发来的,一件外套。后面有几个字:小心别着凉!
6
我倒头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晚上做梦,却梦见艾小羽钻进了那件外套中,我叫她,她转过身体咧开嘴笑了,这是艾小羽第一次对我笑。她的牙齿在阳光映照下显得十分白皙,比姐姐艾镜要白,我知道从哪里辨别这对孪生姐妹了。小羽一直笑个不停,白皙的牙齿整齐匀称地一上一下嗑着,我全身膨胀,恨不得将舌头伸过去舔一舔。我张开手臂想去拥抱她,姿势才打开,人就不见了。艾镜又不知从何处钻出来了,满脸严肃地望着我。我一怔,想让梦回到开头,可怎么也回不去了。
早晨醒过来,我发现快到中午了,翻了翻身体,昏昏沉沉地,口干舌燥,特别难受。我给老板打电话请了假。然后下楼买了些治感冒和消炎的药服下,把手机关了在家休息。这大半年没生过病,一感冒就什么症状全跑出来了。头痛,鼻塞,咳嗽,说话整个脑袋里嗡嗡地响,畏冷。
第三天下午,我刚迷迷糊糊地睡着,叮叮咚咚的敲门声把我惊醒。我懒洋洋地爬起来,门口站着艾镜,我心里有些慌乱。“你愣着干吗?不欢迎我?”艾镜微笑地问。
艾镜说路过这里顺便来看一看。
外面变天了。艾镜的手反复搓揉了十几下,就出其不意地放到我额头上,略有所思地说:“烧着哩。”
我说:“没事。”
艾镜嘟着嘴,“你少逞能了。去医院吧?”
我说:“没……没事的。谢谢你。”
艾镜秀目一瞪,“你这感冒是因我而起的,说起来我没责任吗?”
我心里一股暖流涌上来,嘴里却还在说:“休息两天就好了。”
她不依,说看到报纸上说最近患感冒要特别注意,担心转成肺炎别的什么。在她的“挟持”之下,我同她一起到医院检查,医生说得挺严重。鼻窦发炎、鼻腔让浓痰堵塞,扁桃体有了炎症,呼吸道也严重感染了。艾镜陪着我打两天的吊针,医生又开了些中药。那几天忙坏艾镜了,她白天要上班,又要照顾我,熬些稀饭、叮嘱吃药什么的,晚上还要去第2空间弹奏。
我躺在床上想,这病若能一直生下去,有艾镜天天陪伴在身边,多幸福啊。然后又嗤笑自己,想得美,朋友妻不可欺。
身体基本好转那天,艾镜是和从党校溜岗的刘年一起过来的,还有艾小羽。刘年满口酒气,取笑我,“你小子,一个感冒就弄趴了。得赶紧找个人,要不生个病也没人照顾。”我歉意地笑着说:“这身体特怪,要么不病,要不连感冒也来势凶猛。”刘年和艾镜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刘年明显地喝了酒,借故将手不时地搭到了艾镜肩上,被她撂下来,又搭上去。刘年说话也极尽讨好之情。
我拿出一本画册给艾小羽,她望望我又望望画册,开心地笑了,果真是一口白皙的牙齿。
艾镜帮刘年到他房间里收拾东西,艾小羽就坐在一边看画册,她看得很慢,我则有些心不在焉地看电视。突然间艾小羽大喊大叫起来,画册被她扔到了地上,艾镜一下子从房间里冲出来,抱着她的头,在她背上头上轻轻地抚摸,像哄一个小孩似的。艾镜嘴里还念着:“小羽别怕,姐姐在,小羽别怕。”我和刘年站在一边不知所措。我瞟了摊开在地上的画册一眼,那是一幅国外画家的作品,画面几乎是红色,浓烈的红,隐约地藏着一些怪异的符号。
片刻之后,艾小羽才安静下来。我说,让她先到我床上躺躺吧。艾镜点头,然后守着小羽安然入睡。我和刘年关上门又坐回到客厅里。过了好一阵,艾镜出来了。
我说:“没事儿了吧。”
艾镜说:“小羽得了一种病,偶尔会犯,只要稳住她的情绪就好了。”
刘年迷惑地问,“小羽怎么会变成这样子?”
我指了指那幅画说:“是不是这种色彩的刺激。”
艾镜埋下头作沉思状,良久才抬起,缓缓讲述她家庭的一段往事。她们刚进初一那年暑假,小羽闹着要爸妈带着上街买花裙子。小中巴车在一个拐弯路段撞上一辆大货车,在这场车祸的三名死者中,爸爸就是其中之一,他倒在血泊之中。妈妈受了重伤,而小羽躺在爸爸的怀里,完好无损。真是奇迹。妈妈很快被那个爱上她的日本男人接到日本治疗,就再也没回来过。前几年妈妈春节前会寄来一大笔日元,可现在音信杳无。
艾镜说,小羽读书一直都很聪明伶俐,招人喜欢。出了车祸后,小羽受了刺激,常常莫名其妙地自言自语,她自责是她给家庭带来了灾难,不肯原谅自己。她脆弱的心灵和精神承受不了。后来到医院检查后才得知患上精神自闭症。这十几年来就呆在家中不敢外出,怕坐车,怕见生人,怕见血,怕那种大面积的红色。
其实小羽不知道,艾镜看着我们,满脸哀伤地说,即使不出这个意外,她们父母也会离异。她们那长得英俊却谨小慎微、在小单位里唯唯诺诺受人欺负的爸爸,已经无法拴住妈妈那颗驿动的心。而从事导游工作的妈妈,在接待外宾的过程中,就有过不少次不了了之的婚外恋。那次幸运地被矮个日本人无可遏制地爱上,她已经下了离开这个家的决心。
艾镜一边说,早已是泪流满面。
刘年还得在党校呆段日子,他认真地对我说:“有空你多陪陪艾镜姐妹玩玩。”我说会的。
我一有空就叫上艾镜和小羽一起吃饭,看电影,逛商场。对艾小羽我有种说不太明白的感觉,但肯定与对艾镜的不一样。这也是我愿意和她们在一起的原因。
我对艾镜说要让小羽多和人群接触,这样对治疗可能有帮助些。那段日子艾镜去第2空间弹琴的晚上我就陪着艾小羽,然后去接艾镜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