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说服小青,“一把手”又问:“你阿妈的嘴巴有什么不好闻的气味吗?,,
“阿妈最喜欢和我亲嘴了,她的嘴巴好甜,你不信,就自己去亲一下,闻一
闻……”
“小青!鬼妹崽,你在外边乱讲些什么呀!快回来!”木屋里,她阿妈答腔
了。
“一把手”忽然脸热心跳,仿佛自己有了什么不正当行为似的,连忙一闪身
躲进他的小木屋里去了。
事情很小,却被王木通撞上听见了。小青立即被拖到木屋门口罚了跪。他的
用意很明显,是做给“一把手”看的!尽管还没有发现什么可疑迹象,他可是脑
后都长了眼睛,提防着呢!
绿毛坑两户人家的生活,就像木屋后边那条碧玉般清澈的山溪,静静地流
着、流着。深处浸到腿肚子,浅处盖住脚背脊。然而这浅浅的山溪,却也倒映出
了婆娑的树影,清朗的蓝天,轻悠的白云。如今又多映出了一样东西,“一把手”
在他那小木屋边上竖了一根高高的杉木条子:收音机天线。
这可成了个惹是生非的东西。“一把手”木屋里那个不大的黑匣子,能讲话,
会唱歌,打破了这深山老林亘古以来的夜的宁静。开初只是小通和小青麻起胆子
一傍黑就到小木屋里来听,渐渐地,盘青青也借喊小通小青回家睡觉为名,进来
听上一会儿。当然,这就该轮着王木通每晚上出马,来催女人和娃儿回去睡觉
了。有时王木通声气粗了一点儿,盘青青竟敢撒娇似的回嘴:“还早哪!傍黑就
上床,天难得亮哪!”听听,傍黑就上床,女人觉得天难得亮了。王木通心里不
觉地蒙上了一层阴雾。这个武高武大、一顿饭吃得下两升米的护林员,从没有去
听过黑匣子里的鬼腔鬼调。他保持着大丈夫那种不容触犯的威严,严密地注视、
防范着事态的发展。
不久,“一把手”带动盘青青和两个娃儿,在两栋木屋之间的空坪上来了次
大扫除,把木屋门口的劈柴、杂物堆砌得规规整整。原先高低不平的土坑泥洞,
狗屎猪尿,也收拾得平平展展、干干净净。“一把手”还说要在这坪地里栽花种
草,还说要教盘青青和两个娃儿认字、学广播操!把盘青青喜的哟,嘴角眉梢都
是笑。就连两个娃儿,也一天到晚地跟着“一把手”的屁股转,开口闭口都是
“李阿叔讲”、“李阿叔不准”的,比他王木通这亲阿爸还亲了。这些更是惹得王
木通心里不舒服,眼里长了刺。别看“一把手”只手单拳,却在不知不觉地改变
着绿毛坑里的生活,好比蚯蚓悄无声息地翻耕着土地。“娘卖乖!他倒想在绿毛
坑露一手,显出他是个有文化的角色,跟老子比高低!”果然不出所料,对于护
林工作,“一把手”也向王木通提出了四点建议:一是要求场部立即派人修复多
年不通的电话线路,并在两栋木屋里各装一个有线广播喇叭;二是在绿毛坑四周
的山口上,树立油漆木牌,上书护林公约;三是巡山防火,他和王木通实行两班
制,~个上午班,一个下午班,每班八小时。上班时间不得放树吊、挖土牛,干
私活;四是建立学习小组,学政治,学文化,吸收小通小青参加。盘青青一听,
就喜眉笑眼地瞟了王木通一眼,嘴里没出声,那明眸大眼分明在说:“看看人家
有文化,想事就不同,讲得就好听!”
王木通早把这一切看到了眼里,心上像长了刺。他绷着脸块,嘴巴闭得铁
紧,眼里闪着火星:“新开茅厕三天香,收起你那八百钱!”他恶狠狠地横了女人
一眼,接着不客气地对“一把手”说:“城里来的后生家!老辈人讲入乡随俗,
客从主便。当然你不是客,但也算不上主。绿毛坑十几二十年没有起过山火,雾
界山林场哪任领导不表扬?我王木通哪年不当护林模范?我可没靠过什么铁线
线、木牌子、两班制,还有什么组。还是磨快你的那把砍山刀、练练你的手劲脚
筋吧!场里早派定了,绿毛坑里的事由我来管!政治处王主任对你的约法三条,
你不要当耳边风!”
王木通双手叉在腰上,目光炯炯,神色严峻,讲得“一把手”目瞪口呆,脸
色发自。盘青青看着过意不去,但对丈夫的蛮扯横筋不敢怒也不敢言,就宽解地
对“~把手”说:“阿李,他没有文化,就是气粗……”但一看到丈夫虎下脸快
要发作,连忙又收了口。王木通冷笑着说:“我是个老粗,他可是个老细!如今
这世道就兴老粗管老细,就兴老粗当家!你李幸福嘛,莫要忘记领导放你进绿毛
坑,是来接受教育、改造的!”说着他晃着粗大的身胚走开了。脚下咚咚响,一
步能踩出一个坑来!
“一把手”的四点建议碰在王木通的岩壁上,自印子都没有留下一点。他气
馁了。是啊,他是被发配到绿毛坑来接受教育、改造的。没有文化的教育改造有
文化的。这是当今一项发明创造呢。他对王木通不由得生出了一种畏惧心理。他
晓得自己很难做出什么成绩来改变眼前的处境。但他精力充沛,不能让自己闲下
来。他一闲下来就寂寞、孤独,就觉得活着没有多大意思,不如跳崖死去。他收
有两本“文化大革命”前的书,一本叫《树木志》,一本Ⅱq《林区防火常识》。他
每天巡山时都带着《树木志》,对照书里的标本图片,学着辨认山里的数百种常
绿阔叶乔木。他打算自己在绿毛坑搞一次林木资源调查,以便为日后的采伐工作
准备下一手资料,也算没在这里白混。他觉得盘青青能理解他,就把这想法和她
讲了。果然青青阿姐像待自己的兄弟那样温柔、亲切:“傻子!你想做的事,就
自己去做,不要再和旁人商量了。”“王大哥不会见怪吧?”“你难道是去做坏事?
你呀——”青青阿姐这声“你呀一”拖得老长。她的眼睛乌黑乌亮,照得见人
的影子,照得进人的心。不晓得为什么,“一把手”怕看这双眼睛。青青阿姐的
这声“你呀”,乐曲似的,山泉似的,九曲十八弯,萦回在他的心田。
时候正是秋天。“一把手”用旧信封采集下一些珍贵的稀有树种,什么美丽
崖豆杉啦,金叶木莲啦,南华木姜啦,想着办一个小小苗圃,以后把苗子背到场
部去,交给技术员们去栽种。办苗圃就要烧一片荒,开几分地。他晓得王木通对
这类事毫无兴趣,只好又去求助盘青青。
那天,王木通上山放树吊去了,“一把手”和盘青青选中菜地边上,也正是
王木通准备开作棉花地的那块野茄子坡,放火烧了起来。一时浓烟滚滚,风呼火
啸。两人像兄妹似的有说有笑,彼此都觉得欢畅愉悦。谁知王木通气急败坏地跑
下山来,冷冷地横了一眼,从腰背上取下砍山刀劈下一棵小松树,双手挥舞着一
顿扑打,把火扑灭了。“一把手”连忙向前解释。王木通立即虎起脸,吼道:“少
搞新名堂!这地我另外有用场!李幸福,你不经我允许,就胆敢烧荒,今晚上必
须写份检讨!”“写检讨交把哪个?”“交把哪个?你以为我认不得字,领导不了
你?实告你,你在我手下可要规矩、老实!”听听,都是些什么话哟,盘青青看
了丈夫一眼,想哭。“还不回去喂猪!潲都烧煳了!”王木通凶神般地训斥她。
“一把手”可怜巴巴地偷看了青青阿姐一眼,只见她没敢回嘴,转身走了,
边走边用手背揩眼睛。
人都有自信,也都有自尊。小坼不补,大坼难堵。连地球都开有裂缝。王木
通觉得自己面临着“一把手”的挑战,屋里女人也在变野,不再像过去那样柔
顺、服帖了。
那天,王木通又去场部挑全家的口粮。往常他总要在场部住上一晚。但这一
次不晓得什么鬼,他一大早出门心里就发慌,总觉得有件事心里搁不下。这条彪
健汉子发了发狠劲,担着一百二十斤大米,来回一百七八十里山路,硬是连夜打
了转身!到家时,一身都汗臭了。木屋门虚掩着,里头还亮着灯。怪了,女人还
没有睡呢。进到屋里,却没有人。一听,“一把手”那屋里却传来笑声、歌声。
他摸摸火塘,锅凉灶冷。他心里那盆子火哟,怎么熄得下来!他冲出门去站在
“一把手”木屋的窗下,看了个清楚:自己的女人正双手撑着下巴,小通伏在她
膝头上,都出神地听着那鬼匣子里传出来的一个女人妖里妖气的歌声。“一把手”
呢,竞搂着小青坐在腿上,脸贴着脸!王木通听得出来,黑匣子里唱的是支瑶山
情歌,什么“阿哥阿姐芭蕉心”!
“真好听,我阿妈在世时,就喜欢唱这样的歌子……”王木通见自己的女人
那贼亮贼亮的眼睛盯着“一把手”,亲亲密密的。 “你们瑶家本来就能歌善
舞……,,“一把手”也以那种不正经的眼神看着自己的女人。王木通实在看不下
去,他强压住心里的火苗,才没有吼出粗话来:“小通!小青!两个鬼东西都学
会坐歌堂了?这下子天易得亮了吧?”盘青青这才发觉是自己男人回来了,慌里
慌张地一手拉了小通,一手拉了小青,走了出来:“哎呀!你这个鬼,没在场部
住一夜?看看把你累得这身汗。”王木通没有答理。他咬着牙关,有句话没有讲
出来,也不情愿轻易就讲出来:“我要是在场部过一夜,只怕你就会在人家屋里
过一夜了。”
回到自己的屋里,盘青青连忙生起火,边烧水边热饭菜。她没有烫酒,怕男
人借酒打人。王木通这晚上却表现出了一种异乎寻常的克制,一种令人战栗的沉
默,屋里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似的。他用热水擦了身子洗了脚,没有理会女人摆
在桌子上的饭菜,就闷不做声地上床睡了。女人仿佛晓得他窝了什么气,几次抖
着双手和饵地推了推他光赤条条的脊背。但他就像只沉甸甸的火药桶,倒在那里
动也不动,真吓人。
王木通不光有一身好力气,还是个有心计、有主见的人,他感到自己在绿毛
坑的地位受到了威胁,背叛的苗头就来自盘青青,以及小通和小青。能眼睁睁地
看着“一把手”一步一步把自己的女人娃儿都勾引了去?自己一个堂堂正正、苦
吃蛮做的模范护林员,能败在一个只手单拳、吊儿郎当的下乡知青手里?呸啾!
他决定先稳住自己木屋里的阵脚。第二天一早,他就铁青着脸,圆睁着豹子眼,
用打闷雷似的声音宣布:“小通、小青你们给老子跪下!跪下!好好听着!从今
天开始,你们和你阿妈,谁要再敢走进那小木屋里一步,老子就挖了你们的眼
睛,打断你们的脚杆!”盘青青听了这禁令,脸色发白。小通小青双双跪在她身
后,牙巴打着颤颤,像两棵小树苗似的在寒风中抖索。
趁着“一把手”还没出工,王木通又来到小木屋里,问“一把手”要前些天
布置下的检讨书。“一把手”回说还没有写。“你把我的话当耳边风?不作数?李
幸福!实话对你说,场领导把你的命簿子交在我手里捏着!今后不准你乱说乱
动,只准你老老实实!宽你一天期限,明天一早你把检讨书交把我!”王木通豹
眼圆瞪,晃着两只铁锤似的拳头,还定下了三条戒律:“听着!从今天起,你每
晚上要给我汇报一天的活动,地点就在你这小木屋里;你有事要向我请假;你没
有事,不要随便到我那木屋里去!还有!你要是再用你那鬼匣子来招引我屋里的
人,小心我的拳头。我用根指头就扯起你那根杉条铁线扔到山那边去f,,
安内攘外,双管齐下。王木通为了增强自己禁令的效力,还采取了一项具体
办法。本来,从他家木屋走出,不论是去东边通往林场场部的那条小土路,还是
过小溪去西边山上坐嘹棚、巡山场,都要路经“一把手”的小木屋门口。王木通
挥锨舞锄,另挖出一条小土路,供一家人出入行走。当然,无论是上山还是去场
部,就都要绕个大弯子,多走百十步了。
局面就这样明摆着,“一把手”不能不接受。王木通在绿毛坑的身份和地位,
就像一个勇武的古代森林国王那样强悍稳固,不容置疑,他原先很少进“一把
手”的小木屋,如今老婆、娃儿不敢来了,他倒是每晚必来坐一会子,听“一把
手”汇报一天的活动。他仿佛也品尝到了做一个拥有权力的领导者的滋味,把
“一把手”管得像个“五类分子”似的服服帖帖。
这一来,小木屋和它的主人就像蜗牛一样在壳壳里缩着,连那黑匣子的歌声
都低微了。“一把手”在严峻的现实面前,又一次碰得鼻青额肿,低头认输了。
绿毛坑的生活,又回到往时那种睡眠一般的寂静里。
这一年冬天,气候有些反常:没有落雪,尽打霜。老辈人讲这是干冬和干春
的预兆。绿毛坑数万亩老树林子天天早晨结着狗牙霜,常绿阔叶树就像披上了银
缕玉衣,成了个白花花的世界,不过晌午不得消散。绿毛坑峡谷底的那一高一矮
两栋木屋,每天早晨、上午都戴着洁白的玉冠。木屋后头那溪山水,也结上了一
层硬壳,僵直地躺在那里,失去了往时叮咚流淌的声息。
于冷干冻的打霜天,盘青青除了一天喂两次猪、煮两顿饭,没有外边的活路
做,就翻出一篮子旧衣烂衫来替娃JL;1占几双鞋底。小通、小青被男人带到了山上
去玩了,青青常常手里拿着布片,一动不动地坐在火塘边,有时一坐就是半上
午,神思恍惚。王木通每天都从山上捕回野兔、獾狗,皮剥下来张钉在屋壁上,
肥嘟嘟的肉块炖在沙锅里,能香几里路。可是真出鬼,盘青青身子又坐了喜似
的,一闻肉香就腻。她觉得心里压着块石头,石头底下还压着个有生命的东西。
近来她常常挨男人的打,身上青~坨、紫一块。一天到晚看着男人的脸色、眼
色,大气都不敢出。就是在他抡拳打来时,也只能巴望着那拳头落到背上腿上,
不当紧的地方。她眼里的泪水湿了干,干了湿,哭自己命苦,恨男人蛮横。她觉
得只有“一把手”还尊重她,把她当个人;霸道的男人却像管制坏人一样的对待
自己。那后生家和自己一样的可怜……但有时她也恨“一把手”,你什么地方不
好去,偏偏来到绿毛坑,搅乱了她一家人的生活……
如今盘青青最怕傍黑上床,去闻男人身上的汗酸味。她常常在漆黑的夜里暗
自饮泣,渐次滋生出一种反抗。每到傍黑一上床,她就执拗地脸朝墙壁,像被木
钉钉在那里,任男人拉和推,也不肯转过身子来。王木通恨得直咬牙:“老子要
你死!”“死就死!”“娘卖的,你只想着野汉子!”“你又打人?人家听着笑话哪!”
“骚货!”“哎哟阿妈!你再打,我就喊!我就喊!”盘青青如今敢和自己的男人硬
碰死顶了。她不晓得为什么,男人十分害怕“一把手”听去自己家里的隐私。其
实盘青青也生怕“一把手”晓得了自己在家里受糟践,晚晚都挨打……
生活是畸形的,感情也就畸形。盘青青觉得自己在变。是在变好,还是变
坏,她不晓得。今年这个干冷干冻的冬天,她和过去不同的是有点爱打扮,爱戴
那块平日压在木箱底舍不得戴的银灰色直贡呢头.巾白,爱穿那件玫瑰红灯草绒罩
衣。一天到晚都是千干净净的,就像随时准备出山去做客一样。她还喜欢用阿妈
传给她的那个铜脸盆打满清悠悠的山溪水,照自己投在水里的面影。几年前她就
曾经要男人在场部替自己买块那种可以挂在屋角的梳头镜子,男人却每趟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