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青,有的还急惶惶地拍起不能飞的翅膀。鸭子爱吃这种薄壳子的草绿色小贝
壳,连壳吃下,因此下的蛋也格外大,蛋黄色泽也好,城里人说它含钙,卖相卖
价都比普通鸭蛋好。其实,海瓜子人也爱吃的,阿青说,城里的市场里,要五块
钱左右一斤,可是,阿青通过一些饲料贩子,每天固定得到一大饲料袋的海瓜
子,约五十斤,十五块钱。但是,阿青说人不能吃,肮脏。因为都是工地民工半
夜偷偷到龙心湖捞的。那个湖和海水有点相通,但水早就死了,工业污染,有的
地段臭死人了。阿青说。
晚娥的眼睛,像鸭群一样跟着阿青移动。晨风从海面上贴着滩涂的泞泥吹了
过来,带着不新鲜干货的腥味,也有海沙的味道。成年的鸭子在这样的风中没有
什么感觉,但是,那批小鸭子的茸毛就逆风软软地竖了起来。
阿青没有看晚娥一眼。
没有那天就好了。
但是,晚娥在这样闪念之后,总会连着想,没有那一天也一样吧,老公阿青
还是会把一簸箕新捡的鸭蛋,使劲砸在公公的脑袋上。二十天前的那一天,晚娥
在洗澡间听到了外面的异常的声响,听到阿青像野兽一样非常低沉的怒吼。只有
一声,外面就安静极了,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晚娥没擦身子就套上衣
服,拉开木门。公公就蹲在门外,抱着头。头顶上的血,正顺着稀疏的花白头
发,项链一样,一颗颗从头发上跳滴下来;公公的汗衫,在颈窝那里,已经积了
一巴掌大的血迹,还有血珠子跳滴下来。地上全部是打烂的鸭蛋,黄黄滑滑的~
大片,还有一些蛋黄是圆的,整簸箕的鸭蛋几乎都破了。阿青用的劲很大。
阿青不在。晚娥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可是,公公不断冒出的血刺激了
她,她尖叫起来。阿青!阿青啊!叫的时候,她的眼睛已经找到阿青就站在院子
里,他背对屋子。晚娥不想动公公的头,她觉得恶心。可是,阿青并没有理睬她
的意思,他纹丝不动地站在院子里。晚娥快步走了出去。流血了,晚娥说,你用
摩托送你爸去卫生站吧。
阿青突然扭头看了她一眼。晚娥第一次看到阿青横咬的腮帮子,恶狠狠的就
像咬了一根烤干的鸭腿。晚娥不由就嗫嚅起来:要包一包的……
阿青转身进屋。晚娥跟了进去。公公依然蹲在那个位置,看不出死活地闭着
眼睛。新买不久的那只半大的黑狗站在旁边。黑狗用鼻子嗅了嗅公公的头,又不
以为然地嗅了嗅满地破烂的鸭蛋。阿青却倒了茶,咚咚咚地猛喝几口,重重扔下
杯子,甩门进了睡觉房间。
血珠还在一颗颗跳到公公汗衫上,手上也有一条发暗的血迹,在慢慢爬动。
晚娥有点生气,她不高兴公公头发花白的头上,有这么多血。
她到房间五斗橱抽屉里,找到了一小瓶紫药水,然后,又翻出一块碎花布代
替棉纱。阿青跟了出来,冷冷地看着晚娥轻轻挥开黑狗,开始为公公涂药。黑狗
好奇地又靠了过去。阿青突然过去,冲着黑狗就是一脚,那样子简直就是要把黑
狗踢成两段,嗷——地,黑狗发出极其刺耳的惨叫,站不直似的,颠着身子退到
门H,一边泪汪汪地看着主人。黑狗一边看着阿青,一边扭头用舌头舔自己的腰
侧,忽然就趴了下去,哼嗯哼嗯的。
晚娥因为这一声极其突然的惨叫,惊得把紫药水掉在了公公头上,药水瓶跌
落时,把药水全部倒在了公公的汗衫上;公公睁开了眼睛,马上又怕光似的紧紧
闭上。
反正没有药水了,晚娥站了起来,取了扫把。她说,你起来吧。我要扫了。
公公慢慢站了起来。有一道干结的细血痕在他额角,没有再流下来。公公很
慢地走向自己房间。晚娥不知道他是不是很疼,还是脑袋被他儿子砸晕了。她不
愿也不敢去搀扶公公。阿青没有表情,他看了自己的父亲,看了晚娥,又看了趴
在门边的黑狗,最后他点了烟,然后他走到院子里去了。
晚娥把满地黏糊的鸭蛋处理干净,就到了黑狗身边。她去摸黑狗被阿青踢到
的腰部,黑狗抖动起来。晚娥在心里说,你很疼吗?黑狗像躲开她的手似的努力
站了起来,可是,黑狗站起来,晚娥发现它嘴里流出了黏黏的血水。
黑狗是第二天早上被起来做饭的晚娥发现死去的。这一天早饭已经是迟了,
因为晚娥一夜被阿青折腾得死去活来。阿青几乎要把她的腿折断。有两个问题晚
娥被反复质问,一个是,阿青车祸住院的那些天,他的父亲究竟对她干了什么?
第二个问题是,为什么今天她一出洗澡间,不问一句发生了什么事7.
你知道他在外面偷看!你愿意!最后,阿青说。
黑狗是倒在灶间门口死去的。晚娥去摸它的时候,它已经硬了。晚娥感到了
恐惧。其实阿青昨夜陌生的野蛮,已经让她感到不安,但是因为所有的行为是和
酒气混在一起,使她有些难以分辨,所以她是一直坚持到实在忍不住才哭出声来
的。但这条还没来得及取名字的黑狗的尸体,终于让她确认了丈夫身上一种非常
可怕的东西。
晚娥结婚一年多了。和阿青也算是自由恋爱。两年前晚娥从老家湖南来这打
工.就在老乡和人合开的湘土人餐馆见到了阿青。当时是周末,生意很火,晚娥
被老乡临时指使,帮忙上了道菜,因为不老练,汤汁倾了一些在阿青身上。阿青
没吭气,低头自己擦。晚娥有一点不好意思,因为她想在这里打工赚钱。老乡基
本同意,但老乡是小股东,说是还要尊重本地人老林的意见。老林那时,就在这
一桌上,和阿青他们一起喝酒呢。晚娥出了服务差错,怯怯地拿眼睛看老林。老
林有点生气,但后来再眨眼看看晚娥,就挥挥手说,下次小心点!敬酒道歉吧。
晚娥很识相,一听有下次,立马高兴起来,对不起啊,哥哥。
阿青反而不好意思地摇摇头,笑笑。阿青喝了酒,马上又找别人喝了。像是
不想和她多说什么。晚娥由于过度欢快,脸上很有几分迷人。晚娥一转身,老林
就说,胸和屁股肥得很有样子呢!
晚娥才干了五个月就结婚了。因为阿青几乎天天来餐馆。
阿青不爱说话,没想到公公更不爱说话。公公快七十岁了,平时都是他煮饭
给阿青吃,家里就是父子两人,阿青的母亲多年前就去世了,生活起居大部分都
是父亲照顾儿子,一方面父亲身体健康,一方面阿青忙。阿青心很活,一会儿和
村里人搞石材,一会儿和人家搭手搞水电装修,一会儿搞荔枝收购,一直没闲
着。虽然最终是亏了钱,但毕竟没停,直到认识晚娥的时候,已经开始搞养鸭
场,所以,都是公公料理这个家。
晚娥嫁进门的前一周,还都是公公起来煮稀饭。后来晚娥说我来吧,公公还
有些不好意思,那个表情很像阿青。他说,习惯了,想多睡就睡吧。话是这么
说,但那之后,都是晚娥做早饭了。一家人生活挺好,阿青很快就腰粗了起来,
公公看上去气色也不错。在晚娥的央求下,阿青买了自动洗衣机,有时衣服好
了,公公会主动帮助晚娥拿到丝瓜架那边晾。公公的心和女人一样细,衣服被单
都晾得很平整,收下的衣物也折得非常整齐。阿青就不行,晚娥请他帮助,他宁
. 01 n .
愿抽烟和黑狗玩,或者看着黑狗追鸭子。反正是使唤不动的。
闽南人有一道家常菜是鸡蛋炒腌萝卜干末。这也是阿青非常爱吃的。但是,
晚娥刚来时,切了一次,就几乎手指发痛,又费时间。之后.公公总是趁小两口
还在午睡,就默默地把一条条腌萝卜十剁切成绿豆大小,再切一小碟绿豆大小的
大蒜头末。这样晚娥只要打两个鸡蛋一炒就成了,非常省事。阿青还直夸呢。
只有一个问题,就是他们父子俩都太不爱讲话了。看电视的时候,遇到好笑
的,阿青会哈哈大笑,笑出泪花;公公也会笑,但是从来没有大声过。遇到阿青
在外面不回家吃饭,晚娥和公公一起看电视就有一点点不自在,他不说他爱看什
么.晚娥换什么台他就看什么台,晚娥有时换得太快了,想起来才回头看公公。
公公就把眼睛转掉,好像他根本无所渭的。当然他也比较早睡觉,但是,碰到确
实非常非常好笑的节目,晚娥笑得前仰后合,公公依然笑得很节制,这样,晚娥
就觉得自己笑声特别突然,而阿青在.他们两个人一起哈哈大笑.就不会有异样
感了。
阿青是个行动多过语言的人,有时高兴了就突然打晚娥头一下,或者猛烈地
推扯她,嘴里嘿嘿笑着,有一次还突然把晚娥抱起来。公公就在旁边选青秆油菜
籽.好像就是几只狗在身边塞塞率率地打闹。
晚娥在老家也不算是话很多的人,但是。她还是很不习惯他们父子。晚娥跟
阿青说,你们家的人也太不爱说话了。你爸爸有时一整天一句话都没有,真难受
啊。阿青说,我不难受。那么多话吵不吵人啊?
公公是个非常勤劳的老人,家务事交给晚娥了,鸭场的事阿青又不要他多操
心,除了偶尔上船帮阿青放放鸭子,因此,他就把精力用在菜地上。那是在山丘
边他自己开的地,晚娥来了以后,菜地就日益扩大了,种的菜根本吃不完。阿青
说不如卖了。公公还真是去卖了。反正郊区,离城里不太远。后来一家人商量好
了,三分之二的菜是种着卖给城里人吃的,统统用化肥、下氧化乐果、甲胺磷什
么的农药;还有三分之一呢,就是自家人用,那全部用的是农家肥料,很好吃
的。
公公还教晚娥怎么腌制豆子、怎么煮酱油水鱼,怎么做春卷和五香条。公公
说,高丽菜一定要用手撕成块,/j口il;海蛎干爆炒了才好吃。公公示范给她看,公
公说,如果用刀切,那只能喂猪了。很不好吃的。晚娥对公公也很孝顺,那次公
公中暑得很厉害,要不是晚娥连夜冒雨到村里请来会刮痧的老村医,公公说不定
就没了老命了。这是老村医说的。老村医先是用一枚黄黄的古铜币,后来是用碗
边用力地刮了很久,公公整个后背和脖子,密密麻麻都显出了黑紫色的刮痕。老
村医累得连连叹息,说是暑气太深了!再晚一步要死人啦。
第二天阿青回来,他父亲已经好多了。中午还下了床,喝了一碗石斑鱼粥。
晚娥在上面撒了很多油炸葱花和细姜丝。父子俩喝着粥,公公也没对儿子多说什
么。农村人不擅说感谢的话,尽管昨天老村医不住地夸晚娥,好像她是公公的救
命恩人;尽管公公也知道,晚娥昨晚求医赶路时被一块旧瓷片划伤了脚,还出了
些血,但是,公公并没有对儿子、对媳妇说点什么。好像都是正常的。晚娥想了
想,觉得晚辈尽点孝道也是正常的。再说,她心里也知道,公公倒是从来没有偏
心儿子,天地良心,从嫁进这个家门起,公公一直是对她不错的。尽管什么也不
爱说。好吃的东西都是一留两份,儿子媳妇都有的。人家都说,如果是婆婆就未
必了,人家都说婆婆会跟媳妇抢儿子的。
晚上和阿青一起睡的时候,晚娥忽然觉得自己还是很有功劳的,于是跷着伤
脚对阿青撒娇。阿青突然说,喔!大前年,我们这里有一个小孩,还真是中暑中
死的!
晚娥不应声。阿青又说,明天你再给他熬鱼粥,小海蛎子干多放一点。他爱
吃。
晚娥就娇嗔地说,哼,你心里只有你老爸!
一条小公路把村子划成两半,大部分的村民都住在靠山的那一边,靠海的这
一边,原来有些瓜地,后来被政府规划了,听说要挖大公路,开发旅游,可是后
来直到现在什么也没有做。阿青的家靠村尾,靠三棵大榕树这边,这里几乎算偏
僻了,再后面一点就是麻黄木林老坟场了。老公路又不从这走,这里山形不太
好,老辈人还有人说这几棵三百年的老树会闹鬼,所以搬出去的人比较多。阿青
家是个大石条砌的两层小房子,在村里算是一般般了,虽然前海后山,周围还是
有点荒凉,公公和阿青倒好像从来不怎么怕鬼,尤其是盖了大小两个菜鸭棚,父
子俩更喜欢人少,而对面就是大片的滩涂,有人在这架了很多小石条,养殖海蛎
什么的。因为这一带的海岸不是海沙,滩涂里海瓜子、小虾小虫的,原来挺多,
现在是少了,但鸭子放在那里吃吃玩玩,还是十分得意,容易长出野气和野肉,
有些狂妄的鸭子,海风大了还想飞呢。
阿青说,如果和出口鸭子的工厂谈好了联营项目,那么,他就要扩大投入,
他就要雇几个工人自己当老板了,那么他很快就可以给她盖个全村最好的房子,
那么,他们郑家就真正威风了。
早上,晚娥看着太阳从海面上糊里糊涂地爬出水面,看着鸭子们在海风里高
高兴兴地你嘎我叫,你追我挤;看到阿青坐着小船,挥动着那根极长的放牧竿
子;晨风还会吹过公公刚刚浇过井水的菜地,或者带来几丝丝谁家早饭干煎咸带
鱼的味道,或者会听到公公在后院水井上,一下一下汲水的声音,所有一切都给
晚娥心里带来高兴的感觉,这种感觉很凉爽。有时晚娥哼着自己编的歌曲,到空
出来的鸭棚捡鸭蛋。一般每天都会有三百来个蛋,即使沾着鸭屎和滩泥,拣起来
重重的也很舒服;有时,不拣蛋,晚娥就会构思给家里的好姐妹们写封信,信里
面会吹一点牛,说哎呀,嫁了一个好人家.好是好呀,可是忙啊,我们要搞一个
出口企业,赚外汇呢,不是人民币呀!当老板太辛苦了,可是,我老公阿青还说
要为我盖一个全村最威风的五层楼房!油红砖的呢。到时候,你们来了,每个人
统统有房间,楼上就有卫生间,从早到晚,海风很好很好地吹过来吹过来,猪肉
呀、海鲜啊,让你们吃怕!
要是没有那一天就好了。
没有那一天……多好呵……
不过,这么想也是不对的。其实不是这么回事,阿青不知道,她晚娥是知道
的,自己总不能骗自己的。那么,好日子的感觉,是哪一天变味的?当然是在那
一天之前,在更早,当然远在阿青把整簸箕的鸭蛋砸在公公脑袋上之前,远在公
公头破血流毫不吭声之前。之前多久呢,两个月吧,要怪还是怪你阿青自己。
阿青为什么发生车祸呢。阿青你为什么开车那么急呢。
四
阿青的摩托总是开得飞快。靠食杂店祠堂外面有一段土路特别松,晚娥有一
次到那个路段边去买洗衣粉时,和她同时从食杂小店出来的乌皮老婆,一看到路
上正起着像爆炸刚过的烟雾,就扇着手说,哇,这么大的灰尘,肯定是你家阿青
刚刚冲过去! .
阿青开快车是有名的了。阿青是在城里大桥那个大坡上,和城里的一个出租
车撞在一起的。腿上的骨头都出来了,肋骨断了三根。晚娥听到消息,一屁股坐
下来光是哭。是公公马上收拾了钱和进城住院所要的东西。这一个月,晚娥和公
公都非常辛苦,每天来收购鸭蛋的马老大让他的侄儿过来帮着照顾鸭子,但晚娥
和公公还是忙,公公得空要为儿子煮些好料,还到前村去买猪龙骨、猪筒骨,加
上两种草药给儿子熬汤;晚娥更多的时间是,负责送吃的去医院照顾阿青。
有一天,晚娥接过送饭的塑料罐子时,感到公公手指在她手上拖了一把。晚
娥想了半天,想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