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者跳上大地,站在自家院子里,神气得不得了。
院子没有围墙,四周有高高的树篱。整个院落完全被埋在枝叶茂密的树丛
里,被埋在茂密的草丛中间。要在院子里走动,非得用手扒开草丛,不停地撩拨
树枝。他刚扒开草丛,就被草根底下的泥土味熏醉了,那种浓烈的苦艾味儿直泻
肠胃,冰凉得让人发抖。他把脑袋伸进草窝里,像于渴的猎手在深山里痛饮泉
水,非把它吸干不可。他的后臀一晃一晃,摆得那么厉害那么有劲。他还没闹够
呢,他蹲下去,捉地上的蟋蟀。他从蟋蟀的叫声里感受到儿时的乐趣,那嘹亮的
歌声弥漫了整个夜空,他的手准确无误地落在潮湿的泥地上,拨开杂草和湿土,
双手合拢,蟋蟀拼命地跳,小家伙浑身是劲,扎得他皮肉痒痒,咧嘴直笑,他一
笑就跟活人一样了。眼睛鼻子耳朵嘴巴全烧没了,蟋蟀让他恢复了生命的感觉。
他沉思了好久,除少年时期,他几乎没有关于旷野的回忆。他没有好好地欣赏过
月亮,没有欣赏过泉水河流小鸟和草丛里的虫子。现在,他的面孑L被烧毁了,他
只能用身体和手来感受旷野和月光。这种感觉微弱而遥远,它们属于耳聪目明
者。
在南方这些年,他过着大地上最喧嚣的生活,它们把他变粗糙了。他的手温
存一点,就可以跟虫子好好相处了。他身上从来没有产生过这种细腻的感情,跟
女人在一起时也没产生过。这不是他的过错。繁华世界的女人不可能让男人振
奋,更不可能让男人高贵,她们惟一的特长就是让男人疯狂堕落毁灭。他跟数不
清的女人上过床,她们的面孔在瞬间美丽之后全都模糊了,成了岁月的尘埃随风
而去。在那焦灼不安的日子里,他渴望一颗高贵的心灵来陪伴他。他的每个毛孔
都是血腥的,他需要一片风景,但直到死,也没有得到。
蟋蟀,蟋蟀使他优雅起来。他跪在地上,用手抓松软的湿土,土很细腻,清
凉的气息在手指间窜来窜去,他一下子摸到了虫子的窝。
那是一个/J;d;的洞穴,四壁光滑湿润,他的手指停在那里,身子微微发抖。
他第一次与少女同春时就是这种感觉,那女孩惊慌失措,眼睛全是绝望和恐惧。
他很粗暴地把她按倒,把他那东西放进去,他紧张得要命,冷汗跟秋雨一样把他
们淋湿了。那种冰凉的湿漉漉的感觉纠缠了他一生。后来他去南方就为这个,在
潮湿闷热的江南,他一遍又一遍让雨浇淋,然后去找女人,那些女人都是热腾腾
的,他再也找不到少女的冰凉与惊慌了。在他的成功与失败当中,女人从来不流
露这种感情,她们个个熟得烂透,连十五六岁的小、r头也是这种样子,他不再相
信生命会有什么奇妙的感觉了。
在蟋蟀小小的洞穴里,他的手指停在光滑细腻湿润的部位,手指很快成了全
身感觉最丰富的地方,医学上把这种区域叫性敏感区。对一个死去的人来说,生
殖器是多余的东西,让手指代替它是理所当然的。手是人与自然之间最优雅的器
官。
他的手指被蟋蟀的洞穴深深吸进去。
这虫子用它小小的洞穴安置了他破碎的心灵。心灵何在?就在手指尖上,跟
一颗露水一样,只有落在洞穴里才能保全自己。他那些豪华的住宅和别墅是不会
容纳一颗露水的,好房子永远属于狐朋狗友和真假难辨的女人。真正属于生命的
是故居,是眼前这座淳朴的小院落。他的手停在泥土里,就像疲惫的货轮开进深
水港。他在用全身的毛孑L打量自己的家园。
这是父亲一生的杰作。
父亲先开出林带栽上树,再挖一条水渠,树就全活了。那时还没有房子,在
林带中间的空地上挖地窝子,那是新疆人的洞穴阶段,老新疆都住这种窝。要在
新开垦的处女地上扎根,必须从大地深处开始。家园就是这样建起来的。
父亲把女人领进地窝子,在地层深处做爱。蟋蟀以及许许多多的虫子目瞪口
呆,它们目睹了温柔之夜的全过程,开始接纳这对新邻居。虫子们放声高歌,把
黑夜渲染得浪漫而辽阔。人类最早的家园就在洞穴里,从树洞到山洞再到房子,
在大地和天空营造心灵的隐秘之所。父亲和他的女人是在男欢女爱中感受家园情
趣的:把少女变成女人,让她怀孕,让她成为母亲。死者最初的胚芽就是在洞穴
里形成的,蟋蟀和许许多多虫子参加了创造生命的大合唱,它们是旷野最优秀的
歌手,它们的嗡嘤之声无法用音符和五线谱描述,却能直接进入生命。
母亲发现自己怀孕时,父亲已经盖了一座土屋。
父亲用一个夏天的时间打土坯,到了秋天,土坯全干透了。木料是现成的,
连皮都不刮,盖上苇子抹上泥巴,一个简陋而温馨的家就出现在了大地上。洞穴
时期结束了,女人在院子里洗衣喂鸡时感到自己不大利索,手脚和腰笨拙起来。
丈夫的生命在她身上发芽了。
丈夫正往家里搬柴火,女人把喜讯告诉男人,男人一身的疲惫化为乌有,喝
碗奶茶,嘿嘿了两声,穿过田野,到沙漠里去收拾梭梭柴。
那年冬天,他们有烧不完的柴火,风雪被死死地堵在屋外,火墙里全是梭梭
柴坚硬的碎裂声。女人躺在炕上,喝奶子吃羊肉,雪白的肚子越隆越高,土块房
子太小啦,容纳不下紧绷绷的生命。父亲又拆掉土屋,用新砖瓦和水泥钢筋盖大
房子。
大梁是从天山里伐来的杉木,跟马的龙骨一样横卧在屋宇的顶上,气度非
凡;抹上黄泥,盖上红瓦,从远处看,那房子简直是活的,就像拴在林子里的一
匹神骏。
这样的房子不可能再拆了,日月星辰和疾驰的风一一闪过,在屋外留下美妙
的瞬间。
父亲赢得了大地的尊重。
在死亡到来之前,男子汉必须让大地对你另眼相看。
很久以后,他明白了这个道理。
他的手还停在泥土中,他没有眼睛没有耳朵没有鼻子没有嘴巴,他用一颗大
火焚烧过的脑袋打量这栋房子,直到天色发白。晨光穿过林带泻入院内,他想逃
回棺材已经来不及了,死人在白天是不能动的。
下地干活的人从院篱外看到死者,吓得失声乱叫。很快引来七邻八舍,把两
个保镖也吵醒了。这两个懒家伙虽然陪死者守夜,也被眼前的景象吓一跳:死者
跪在院子里,双手插入土里。娃娃们发现了蟋蟀,大家也看见了死者手底下的洞
穴。上年纪的人说:那是他家的地窝子,他找窝呢。地窝子被埋掉几十年了,当
地人还是能发现烟火熏烤的痕迹。俩保镖把死者抬起来往棺材里放,老放不平,
他的腿弯成了直角。用灰包垫,勉强让他半倚半坐在里边,棺材成了敞篷小车,
不再显得阴森可怕,娃娃和女人都敢靠近它。
矮个保镖拎铁锹铲平地上的土坑,蟋蟀和它的洞穴全被埋了,矮个保镖还不
放心,用脚踩:“人都死了,还惦记那些房子。”
高个保镖说:“珠海深圳的度假村和别墅对他没有用。”
“难道是为了这些平房?”
高个保镖笑得很神秘。
老板死前对遗产做了安排:俩保镖护送灵柩到老家托托,办完丧事,可获得
五十万元的财产。
老板活着的时候他们就开始谋划这笔遗产了,彼此心照不宣,但又含糊不
清,摸不准对方的真实想法。从南方到新疆绵长的铁路线,俩人反复较量,均不
得要领。
老板虽然死了,可脾气一点也没改。兴趣全在房地产上,连蟋蟀窝都不放
过。矮个保镖最早发现这个细节,不顾一切冲了上去,却暴露了心里的秘密。值
得欣慰的是,高个保镖对房地产不感兴趣,俩人对视半天,松一口气,省得撞
车。
高个保镖很神秘,轻易不肯流露自己的心迹,矮个保镖骂他不够朋友。高个
保镖说:“你放心,我不抢你的房子。”人家下了保证,再追问下去就不够意思
了。矮个保镖还有点不放心:“老板会不会骗我们?”
“他平生最爱干空手套白狼的勾当,现在不同了,他死了,死人能干什么
呢?”
“我总觉得他还活着。”
“那是咱们伺候他惯了,等埋了他就没事了。”
“但愿如此。”
搬进新屋不到一个月,母亲发现她怀孕了。推算一下,是两个月前在地窝子
里怀上的。
母亲百感交集,受孕的洞穴已经被铲为平地,她每次从那里走过。心惊肉
跳。简直不敢相信,人跟虫子一样蜷伏在地底下翻云覆雨,跟种子发芽似的长出
一个娃娃。
他们是托托第一家盖房子的,串门的人挑门帘进来都会发出惊叫:女人妙手
回春,土坯房子成了真正的宫殿。
男人从远山伐来木料,锯成板子,春暖花开的时候,请来浙江木匠打做家
具。家具打好了,女人却腆着大肚子跟小木匠跑了。
男人骑马去追,在沙枣丛中发现了小木匠和他的女人。那是两个月光下的裸
体男女。平沙无垠,沙枣和红柳像大海里的藻类植物,漂来荡去,两个年轻的裸
体男女被月光装饰成了白色,在汪洋大海中翻滚。丈夫拔出蒙古刀,希望月亮把
他的刀子也装饰一下。他朝刀刃吹气,上边的月亮一下子模糊起来。他四十八
了,他的女人二十五岁,小木匠二十出头,月亮把生命与青春照得一清二楚,惟
独把四十八岁的丈夫给遮住了。一个衰老的生命是无法装饰的,月光抹不平他的
皱纹,只能使他显得更丑陋。
两个裸体男女交欢后睡熟了,丈夫要杀他们很容易,丈夫收起刀,解下水
壶,放在他们身边。他们只顾欢乐,没有带水,会旱死在沙漠里。丈夫给他们
水,是代替钢刀的意思。他想妻子会认出自家的物件,良心发现,回心转意。
丈夫在远处等待奇迹。情火中的男女只认得他们自己,他们连太阳也不认
得。丈夫在晨光中看得清清楚楚,小木匠和女人醒来后,以为水壶是旅人所遗,
拈起来就走,看都没看。
丈夫跟踪其后。既不像杀手,也不像保镖,自己渴得半死。
穿过沙漠,又是一片绿洲,而且全是野玫瑰,那种瑰丽的景象让人目瞪口
呆。小木匠和女人狂呼乱叫,将大把的花瓣往对方脸上撒。花香浓烈,令人窒
息,女人在红花丛中越发姣美,白晃晃的身子闪出闪进。女人真不可思议,月亮
能把她们变成鱼,玫瑰又能把她们变成鸟儿。小木匠轻捷如燕,很巧妙地在另一
片花丛里捉住女人,女人不住地求饶,然后滚在一起,花浪翻卷,鞋子和衣服一
件一件丢出来,最后飞出来的是空水壶。
丈夫躲在一边,咬牙切齿。他真弄不明白,既不杀他们,还等什么呢?女人
是铁了心啦。丈夫的眼睛全湿了,哭声很难听,像豹子在叫。
这是一片无人知晓的绿洲,所以玫瑰花才开得这么好。
丈夫昏昏沉沉睡了好几天,竟然没死,还能鲤鱼打挺。他想穿过玫瑰绿洲,
到天山脚下的乌伊公路上去,那俩狗男女可能从那里逃生了。
就在这个时候,丈夫发现了他的孩子。
孩子躺在花丛里睡得很熟。身上裹着女人的花衣服。情火中的男女只有他们
燃烧的肉体和飞驰的灵魂,他们的负载能力很差,即使自己的亲骨肉,也能忍下
心抛弃。
丈夫面对这个出生两三天的婴儿束手无策。他没想到自己的骨肉这么丑陋,
他一下子把女人原谅了。女人跟小木匠,小木匠年轻而且眉清目秀,给小木匠生
孩子是女人的骄傲。
丈夫不知道:所有的新生儿都是肉糊糊的,没有好面孔。
婴儿醒来,哭声嘹亮,丈夫一下子成了父亲。他要喂养自己的孩子,他变得
残忍起来,抓住鸟儿放它们的血:用蒙古刀划开脖子,用水壶接,几十只鸟才灌
满一壶。他的手上脸上全是血斑,跟杀人似的拎一壶血去喂他的孩子。孩子吮吸
的不是母亲的乳头,是军用水壶的铁皮盖子。父亲用钢刀在上边扎一个小孔,孩
子可以吸出鸟儿的血液。
孩子的嘴巴鲜艳无比,孩子出他娘肚子还没洗呢,身上全是胎液,有母亲的
血,还有鸟儿的血。
父亲在沙漠里走了三天三夜,回到托托。人们看见他吓得转身就跑,他和他
的孩子全是血人儿。大家认定这家伙是从女人肚子里刨出了自己的骨血,大家被
他的英雄气概震撼了。他没有肯定也没有否认,反正他身上全是血,那些血还带
着淡淡的玫瑰香味。
团长问他有没有人命案,他指天发誓,没有伤害他们。女人们给婴儿洗澡,
洗一盆血水。她们生过孩子,知道那是一道鬼门关,流这么多血还能活命吗?她
们都认为他杀了老婆。孩子出生就没了娘。女人们的心全软成了水,有奶水的娘
儿们毫不犹豫端出雪白的乳房。婴儿第一次吃到人奶,吃得又贪又狠。
大家劝父亲再找个女人,一来有伴二来可以带孩子。父亲的伤口太大,世界
上不可能再有哪个女人能堵塞他的伤口。
父亲把对女人的兴趣移植到家里,他拆掉土屋,盖起一砖到顶的新屋。在院
篱与林带之间栽上刺玫。
托托没有玫瑰花。鬼知道他从哪儿弄来的。没有女人的屋子,有这种香味也
就够了。
父亲是托托最能干的男人。团场搞承包,他第一个发了家。承包的六十亩地
全种上了油葵。那时儿子技校毕业在家,对开车没兴趣,跟老子一样兴趣全在钱
上,且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不顾政府的法令限制,要把油葵贩到内地去卖。父子
大吵大闹,地是两个人种的,独生子没少出力。
父亲小看了独生子的能量,父亲以为路上有卡子,儿子插翅难逃。天快亮
时,院子里的麻袋不翼而飞,车辙没有上公路,而是通往沙漠。团部哨卡失去了
作用,马队不敢贸然进沙漠。
父亲一个人进去了,拦也拦不住。父亲不是为了追油葵,父亲预感到儿子会
步母亲的后尘,一去不返。
儿子走的果然是母亲当年私奔的路线,穿越沙漠,进入无人知晓的玫瑰绿
洲,恢复体力,直插乌伊公路,到了乌鲁木齐就没事了。母亲与情人当年就是这
样逃出托托的。
儿子凭几十麻袋油葵作本钱,倒卖新疆专控物资,油料棉花羊皮什么都搞。
从乌鲁木齐到内地沿海,有他的秘密交通线。
大家慢慢知道了儿子的业绩,谈起他都是清一色的钦佩和赞叹。外边的世界
太精彩啦,父亲无法招架,他的女人他的儿子候鸟一样飞向大海,不见回来。
团长去南方考察,碰到儿子。儿子把家乡的客人请到自天鹅宾馆吃蛇肉猴
脑,还让团长给父亲捎回欧洲贵族穿的休闲服装和名牌洋酒:路易十五拿破仑
X()。
团长坐小车把这些礼物送到父亲手里,当着大家的面一件一件拿出来,骇得
托托人目蹬口呆。大家浮想联翩,想像的翅膀拍得呼啦啦响:大家想到二十多年
前跟人私奔的女人,女人去的地方在温州。团长说:那里的有钱人都是百万家
私。几十万元是贫困户。外边的世界就这么精彩,女人奔那里奔对了,就像当年
进步青年投奔解放区。
这家人有光荣的革命传统,母亲之后,冲上去的是儿子。儿子是个顶天立地
的男子汉,拐走他的是南方大好的改革形势,男人不是三岁小孩不是娘儿们,不
可能被哪个骗子诱拐,国家法律里有拐骗妇女儿童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