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30年中国短篇小说精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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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30年中国短篇小说精粹-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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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他提了乌鸦,做熟了当鸡卖,而且白馍里也掺了假。破老汉看不上他弟弟,破
老汉佩服的是老老实实的受苦人。
①牛不老:牛犊。

    一阵山歌,破老汉担着两捆柴回来了。“饿了吧?”他问我。“我把你的干粮
吃了。”我说。“吃得下那号干粮?”他似乎感到快慰,他“哼哼唉唉”地唱着,
带我到山背洼里的一棵大杜梨树下。“咋吃!”他说着爬上树去。他那年已经五十
六岁了,看上去还要老,可爬起树来却比我强。他站在树上,把一权权结满了杜
梨的树枝撅下来,扔给我。那果实是古铜色的,小指盖儿大小,上面有黄色的碎
斑点,酸极了,倒牙。老汉坐在树权上吃,又唱起来:“对面价沟里流河水,横
山里下来些游击队……”那是《信天游》。老汉大约又想起了当年。他说他给刘
志丹抬过棺材,守过灵。别人说他是吹牛。破老汉有时是好吹吹牛。“牵牛牛开
花羊跑春,二月里见罢到如今……”还是《信天游》。我冲他喊:“不是夜来黑
喽①才见罢吗?”“憨娃娃,你还不赶紧寻个婆姨?操心把‘心儿’耽误下!”他
反唇相讥。“后沟里的’可会迷男人?”“咦!亮亮妈,人可好!”“这两捆柴,敢
情是给亮亮妈砍的吧?”“谁情愿要,谁扛去。”这话是真的,老汉穷,可不小气。
    有一回我半夜起来去喂牛,借着一缕淡淡的月光,摸进草窑。刚要揽草,忽
然从草堆里站起两个人来,吓得我头皮发麻,不禁喊了一声,把那两个人也吓得
够呛。一个岁数大些的连忙说:“别怕,我们是好人。”破老汉提着个马灯跑了过
来,以为是有了狼。那两个人是瞎子说书的,从绥德来。天黑了,就摸进草窑,
睡了。破老汉把他们引回自家窑里,端出剩干粮让他们吃。陕北有句民谣:“老
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老汉和两个瞎子长吁短叹,唠了一宿。
    第二天晚上,破老汉操持着,全村人出钱请两个瞎子说了一回书。书说得乱
七八糟,李玉和也有,姜太公也有,一会是伍子胥一夜自了头,一会又是主席语
录。窑顶上,院墙上,磨盘上,坐得全是人,都听得入神。可说的是什么,谁也
含糊。人们听的那么个调调儿。陕北的说书实际是唱,弹着三弦儿,哀哀怨怨地
唱,如泣如诉,像是村前汩汩而流的清平河水。河水上跳动着月光。满山的高
粱、谷子被晚风吹得“沙沙”响,时不时传来一阵响亮的驴叫。破老汉搂着留小
儿坐在人堆里,小声跟着唱。亮亮妈带着亮亮坐在窑顶上,穿得齐齐整整。留小
儿在老汉怀里睡着了,她本想是听完了书再去饲养场上爆玉米花的,手里攥着那
个小手绢包儿。山村里难得热闹那么一回。
    我倒宁愿去看牛顶架,那实在也是一项有益的娱乐,给人一种力量的感受,
一种拼搏的激励。我对牛打架颇有研究。二十头牛(主要是那十几头犍牛、公
牛)都排了座次,当然不是以姓氏笔划为序,但究竟根据什么,我一开始也糊
涂。我喂的那头最壮的红犍牛却敬畏破老汉喂的那头老黑牛。红犍牛正是年轻力
壮的时候,肩峰上的肌肉像一座小山,走起路来步履生风;而老黑牛却已显出龙
①夜来黑喽:昨天晚上。

钟老态,也瘦,只剩了一副高大的骨架。然而,老黑牛却是首领:遇上有哪头母
牛发了情,老黑牛便几乎不吃不喝地看定在那母牛身旁,绝不允许其他同性接
近。我几次怂恿红犍牛向它挑战,然而只要老黑牛晃晃犄角,红犍牛便慌忙躲
开。我实在憎恨老黑牛的狂妄、专横,又为红犍牛的怯懦而生气。后来我才知
道,牛的排座次是根据每年一度的角斗,谁夺了魁,便在这一年中被尊崇为首
领,享有“三宫六院”的特权,即便它在这一年中变得病弱或衰老,其他的牛也
仍为它当年的威风所震慑,不敢贸然不恭。习惯势力到处在起作用。可是,一开
春就不同了,闲了一冬,十几头犍牛、公牛都积攒了气力,是重新较量、争魁的
时候了。“男子汉”们各自权衡了对手和自己的实力,自然地推举出一头(有时
是两头)体魄最大,实力最强的新秀,与前冠军进行决赛。那年春天,我的红犍
牛处在新秀的位置上,开始对老黑牛有所怠慢了。我悄悄促成它们决斗,把它们
引到开阔的河滩上去(否则会有危险)。这事不能让破老汉发觉,否则他会骂。
一开始,红犍牛仍有些胆怯,老黑牛尚有余威。但也许是春天的母牛们都显得愈
发俊俏吧,红犍牛终于受不住异性的吸引或是轻蔑,“哞——哞——”地叫着向
老黑牛挑战了。它们拉开了架势,对峙着,用蹄子刨土,瞪红了跟睛,慢慢地接
近,接近·…一猛地扭打到一起。这时候需要的是力量,是勇气。犄角的形状起很
大作用,倘是两只粗长而向前弯去的角,便极有利,左右一晃就会顶到对方的虚
弱处。然而,红犍牛和老黑牛都长了这样两只角。这就要比机智了。前冠军毕竟
老朽了,过于相信自己的势力和威风,新秀却认真、敏捷。红犍牛占据了有利地
形(站在高一些的地方比较有利),逼得老黑牛步步退却,只剩招架之功。红犍
牛毫不松懈,瞧准机会把头一低,~晃一冲,顶到了对方的脖子。老黑牛转身败
走,红犍牛追上去再给老首领的屁股上加一道失败的标记。第一回合就此结束。
这样的较量通常是五局三胜制或九局五胜制。新秀连胜几局,元老便自愿到一旁
回忆自己当年的骁勇去了。
    为了这事,破老汉阴沉着脸给我看。我笑嘻嘻地递过一根纸烟去。他抽着
烟,望着老黑牛屁股上的伤痕,说:“它老了呀!它救过人的命……”
    据说,有一年除夕夜里,家家都在窑里喝米酒,吃油馍,破老汉忽然听见牛
叫、狼嗥。他想起了一头出生不久的牛不老,赶紧跑到牛棚。好家伙,就见这黑
牛把一只狼顶在墙旮旯里。黑牛的脸被狼抓得流着血,但它一动不动,把犄角牢
牢地插进了狼的肚子。老汉打死了那只狼,卖了狼皮,全村人抽了一回纸烟。
    “不,不是这。”破老汉说,“那一年村里的牛死的死,杀的杀(他没说是哪
年),快光了。全凭好歹留下来的这头黑牛和那头老生牛,村里的牛才又多起来。
全靠了它,要不全村人倒运吧!”破老汉摸摸老黑牛的犄角。他对它分外敬重。
“这牛死了,可不敢吃它的肉,得埋了它。”破老汉说。
    可是,老黑牛最终还是被人拖到河滩上杀了。那年冬天,老黑牛不小心踩上

了山坡上的暗洞,摔断了腿。牛被杀的时候要流泪,是真的。只有破老汉和我没
有吃它的肉。那天村里处处飘着肉香。老汉呆坐在老黑牛空荡荡的槽前,只是一
个劲抽烟。
    我至今还记得这么件事:有天夜里,我几次起来给牛添草,都发现老黑牛站
着,不卧下。别的牛都累得早早地卧下睡了,只有它喘着粗气,站着。我以为它
病了。走进牛棚,摸摸它的耳朵,这才发现,在它肚皮底下卧着一只牛不老。小
牛犊正睡得香,响着均匀的鼾声。牛棚很窄,各有各的“床位”,如果老黑牛卧
下,就会把小牛犊压坏。我把小牛犊赶开(它睡的是“自由床位”),老黑牛“扑
通”一声卧倒了。它看着我,我看着它。它一定是感激我了,它不知道谁应该感
激它。
    那年冬天我的腿忽然用不上劲儿了,回到北京不久,两条腿都开始萎缩。
    住在医院里的时候,一个从陕北回京探亲的同学来看我,带来了乡亲们捎给
我的东西:小米、绿豆、红枣儿、芝麻……我认出了一个小手绢包儿,我知道那
里头准是玉米花。
    那个同学最后从兜里摸出一张十斤的粮票,说是破老汉让他捎给我的。粮票
很破,浸透了油污,中间用一条白纸相连。
    “我对他说这是陕西省通用的。在北京不能用,破老汉不信,说:‘咦!你们
北京就那么高级?我卖了十斤好小米换来的,咋啦不能用?!’我只好带给你。破
老汉说你治病时会用得上。”
    唔,我记得他儿子的病是怎么耽误了的,他以为北京也和那儿一样。
    十年过去了。前年留小儿来了趟北京,她真的自个儿攒够了盘缠!她说这两
年农村的生活好多了,能吃饱,一年还能吃好多回肉。她说,黑肉真的还是比自
肉①好吃些。
    “清平河水还流吗?”我糊里糊涂地这样问。
    “流哩嘛!”留d;JL“咯咯”地笑。
    “我那头红犍牛还活着吗?”
    “在哩!老下了。”
    我想象不出我那头浑身是劲儿的红犍牛老了会是什冬样,大概跟老黑牛差不
多吧,既专横又慈爱……
    留小儿给他爷爷买了把新二胡。自己想买台缝纫机,可没买到。
    “你爷爷还爱唱吗?”
①  黑肉:瘦肉或精肉。白肉:肥肉。

    “一天价瞎唱。”
    “还唱《走西口》吗?”
    “唱。”
    “《揽工调》呢?”
    “什么都唱。”
    “不是愁了才唱吗?”
    “咦?!谁说?”
    关于民歌产生的原因,还是请音乐家和美学家们去研究吧。我只是常常记起
牛群在土地上舔食那些渗出的盐的情景,于是就又想起破老汉那悠悠的山歌:
“崖畔上开花崖畔上红,受苦人过得好光景……”如今,“好光景”已不仅仅是
“受苦人”的一种盼望了。老汉唱的本也不是崖畔上那一缕残阳的红光,而是长
在崖畔上的一种野花,叫山丹丹,红的,年年开。
    哦,我的白老汉,我的牛群,我的遥远的清平湾……

贾平凹
火    纸
    崖畔上长着竹,皆瘦,死死地咬着岩缝,繁衍绿;一少年将竹捆五个六个地
掀下崖底乱石丛里了,砍刀就静落草中,明亮亮的,像遗失的一柄弯月。现在是
汉江垂暮时分,半天劳作可以暂作歇息,少年便从一石板下取出三块浆粑糕来
啃,一边茫然地望着崖下江面。浆粑糕是用槲叶包蒸的,形如粽子,剥开,槲叶
的脉络就清晰地印在糕上,正待吃,乌鸦旋即在头顶上飞。乌鸦没有发现石板下
的藏物,却不放过少年吃嚼时掉下来的糕渣,甚至从他手中衔下一小块而倏然飞
去。江面上恰好有一只梭子船过,疾行如飞,锯齿般的崖,这一齿才看见了船
尾,那一齿又见着船首。船首上是站着持篙的人,狼一样的嗓子在唱歌:
你拉我的手,
我就要亲你的口。
拉手手,
亲口口,
咱们两个山圪崂里走……
    这是沿江送人去北山密林割漆的船,朝从两河关出发,夜到葫芦镇停泊。葫
芦镇上有孙二娘的茶社;据说水上人乏乏的了,一摊散肉躺在竹椅上,茗茶,抽
烟,看着孙二娘弹着琵琶软软地唱山歌。歌听得多了,回忆常在心上,一蓑一船
在水上漂了,唱这些没皮没脸的骚歌,享想象中的福。少年想:爹就是坐在这船
到北山密林里割漆的,百里千刀一斤漆,爹的衣裳破成絮絮,在一握粗的漆树上

开人字刀,插贝壳片。漆树是苦命的树,一年春秋两季挨刀,粗处的皮挨得不能
再挨了,向细处挨,直到好皮割完,好汁流干;树死了,爹也死了。爹是中漆毒
死的。爹虽不。i'D漆,每次开刀时说“你是七(漆),我是八”,但漆汁溅在衣裳上
洗不掉,溅在手上脸上也洗不掉,手脸便烂起来,烂得像漆树一样也没有好皮,
就死了。
    崖畔下有人在喊,其声尖锐,后来就骂:“狗子阿季,你在山上又跑阳了
吗?!”阿季是少年的名,是小名,大号姓刘名季。狗子是七里坪火纸坊王麻子家
的狗,狗常随着王麻子的女儿丑丑,同伙们就作践阿季,说阿季二十多了没见过
女人,不如狗子福分大。阿季就往崖下走,一面看夕阳从汉江下游处照上来,在
一面石壁上印一个圆圆的淡红,便发现自己在竹林里形影俱清,肌发也为绿了。
    河滩上,同伙们已经缚好了柴筏子,将砍下的竹捆垒上去,末了就帮阿季缚
筏子,运了气一口吹饱了两个拉车轮内胎,系在筏下,竹捆也垒上去了。
    “阿季,你见着王七吗?”
    “没有。”
    “他坐在梭子船上,割了三十斤漆,他又发了!”
    “他发肿了,我也不去割漆!”
    “凭这砍竹,你能见女人的腥吗?你不给你爹生个孙子,你就不是好儿子!”
    “回吧,天不早啦。”
    阿季跳上竹筏,篙一点,筏倏忽冲到江心,一横头顺水而去。同伙们的竹筏
也撵上来,七张八张筏头尾相接列成一字。行至七里坪,天已经彻底黑了,看得
见村口的火纸作坊,窗口红得像血,咯吱,咯吱,缓慢的,沉重的水轮声匝地过
来,沉沉地又落在江水里。阿季无由地打一个冷颤,一听见这水轮声他就激动,
偏磨磨蹭蹭不往前边走。
    “阿季,你不交竹了吗?”
    “你们先走,我就来。”
    七八个人负重了湿竹走在作坊前的土场上,眼睛全朝砸竹坊门口看,砸竹坊
梁上吊一盏油灯,光圈红晕,如一轮太阳,那水轮立旋,带动了一搂粗的方形木
榫,丑丑就坐在木榫旁边拨竹绒。木榫升起,露出她小小的身形和白白的脸,木
榫落降,不见了小小的身形和白白的脸。阿季真担心丑丑一时走了神,或者打了
盹,那木榫要把她也砸成肉茸的。当然阿季是多余的担心,丑丑在作坊里拨了两
年竹绒,一次皮毛也没伤过。那只狗子从作坊里蹿出来,大声咬,直向阿季进
攻;不会说人话的狗子偏咬说人话的狗子,同伙们就很乐。
    “丑丑,你的狗子要咬死阿季了,你也不管吗?”
    砸竹坊里的水轮声大,丑丑没听见,压纸坊里的王麻子却出来,凶声恶气地
说:“叫什么呀?不来过秤,今Et我就不收了!”

阿季在心里直骂:“十个麻子九个怪,一个不死都是害!”
2
    麻子最不放心的是砍竹的这帮少年,但又不能太得罪,因为火纸坊是他私人
开办的,火纸原料的青竹是砍竹人卖给他的。他对于他们,见不得,离不得,所
以他的人缘难处,活得很累。
    说实话,麻子还算不上是坏人。公社化时期,他任过职,是七里坪的贫协主
席,秉性所限.职位所制,生活极尽严肃。别人趁机所能捞的全捞到了,他依旧
是三间石板房,石桌子,石臼子榫米,门前~棵弯身子石榴树。人常说:人旺财
不旺,财旺人不旺,他什么都不缺,就是缺钱,什么都没有,就是老婆有病,病
过三年竟死了。老婆死时女儿才两岁,他再不续妻,也不偷鸡摸狗,一心拉扯丑
丑长大。丑丑是他的作品,他精心塑造,开会时背上,他不准她哭闹,她也不哭
闹;村里人家分家另灶,他去主持,不准丑丑吃别人的东西,丑丑馋死也不吃。
丑丑长大了,长到十六,一切都成熟,恰公社取消,乡政府代替,土地由各家各
户经营,父女俩在山坡上刨地,~株桃花在地边开得妖妖的艳,丑丑折一枝插在
头上,他说:“快取下来,妖精似的难看!”村里的少年子走了汉江,到葫芦镇.
下白河县,去襄阳市,回来穿的裤子腰身紧了,裤管宽了,人一下子修长了许
多,楚楚可人,丑丑也将自己裤腿往小里缝,他黑了脸:“成精作怪!”硬要恢复
原样。麻子老爹最欢迎土地承包,却一天一天怨恨世风沉沦,人心不古,在家里
对丑丑说:“你瞧瞧,人到底是私虫虫,公社化的时候,在地里都磨洋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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