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撒过谎。但你竟然不相信我.我怎么才能让你相信呢?这个狗东西和我战
斗时的样子你亲眼看到了.你知道它的凶猛,但你不知道它的智慧。要不我
就躺到这个坑里.让你看看.是不是合适。木匠说着.就把背上的锯和锛卸
下来,跳到坑里,躺下,果然正合适。木匠在坑里,仰面朝天,对管小六
说:你现在相信了吧?管小六笑着,不说话.把那条死狗,一脚踢到坑里。
木匠大喊:管小六.你干什么?你要把我和它埋在一起吗?管小六把那把大
肚子锯抖开,一手握着一个把子,锯齿朝下.猛地插在土里,然后往前一
推,一大夯土就扑噜噜地滚到坑里去了。小六,木匠大声喊,你要活埋我?
木匠挣扎着想爬起来,但身体被狗压住了。管小六用大锯往坑里刮土,只几
下子,就把木匠和狗的大半个身体埋住了。木匠喘息着说:小六.也好,也
好.我现在想起来了.知道你为什么恨我了。
迟子建
一匹马两个人
一匹马拉着两个人,朝二道河子方向走。
马是瘦马,且有些老了,走起路来就难免慢慢腾腾的。而它拉着的两个人,
也不催它走快。他们在几年前就停止在它身上动用鞭子了,一则是这马善解人
意,它不会故意偷懒;二则是因为他们和它都老了,马经不起鞭子的抽打,而他
们也丧失了抽打一匹马的勇气了。
老马拉着的两个老人,是一对夫妻。男的跟老马一样瘦,女的则像个大树墩
一样胖。他们不像马有着那么英气逼人的大眼睛.他们都是小眼睛,是那种懒得
睁开的、老是处在半梦半醒间的小眼睛。瘦脸上长着一双小眼睛,这眼睛就给人
一种镶嵌上去的感觉,看上去比它本身显得大些;而生在胖脸上的小眼睛,则让
人觉得像是掉进了豆腐渣里的两颗石子,你只能凭借着点点涡痕判断它的藏身之
所。因而有的时候,马觉得老太婆是没长眼睛的人。
二道河子离他们居住的村庄有二十里路。那里没有人家,有的是一条曲曲弯
弯的河、开阔的原野和田地。当然,山也是有的,不过它在河的对岸,看上去影
影绰绰的,不太容易走近。马曾经想,那山一定是座很大很大的房屋,只是它猜
不透里面都住着些什么动物,也许是黑熊、狼或者是兔子?马见过这些动物,它
觉得它们比它命好,不用听人吆喝,也不用被套上绳索埋头拉车,直到拉得老眼
昏花、吃不下草料为止。不过,有的时候马猜想那山里住着的未见得是动物,也
许是些云彩。在马的心目中,云彩是有生命的,它们应该有居住之所。大地上离
云最近的,就是山了,云彩住在里面是最方便的了。
同以往一样,坐在车辕的男人垂着头袖着手打盹,车尾的女人则躺着睡觉。
他们不用担心马会走错路,因为去二道河子只这一条路;他们也不用担心马会受
惊,因为这个季节没有其他的车辆过来,能使马小惊一下的,也不过是横穿路面
的小松鼠。马呢,它知道两个人都在迷迷糊糊地睡,所以它若遇见笔直的路段
. 9C A .
时,也抽空打一下盹,它老是觉得累,看来真是老了。
马走得有板有眼的,一对老夫妻也就安然地在湿润而清香四溢的晨曦中继续
他们未完的美梦。偶尔能让他们醒一刻的,是原野上嘹亮的鸟鸣。
马拉着的除了两个人,还有粮食和农具。他们在二道河子有一个窝棚。夏天
时,每隔一周他们都要来一次,每回来都要住上三五天。人住在窝棚里,而马则
宿在野地里。到了秋天.不管天气多么恶劣,他们也得呆在这里,因为鸟群会来
糟蹋麦子,仅仅靠稻草人的威慑是无济于事的.他们就只有赤膊上阵了。
微风吹拂着原野,原野上的野花就把芳香托付给风了。越是远离人烟的地
方,野花就开得越疯狂。坐在车辕的男人不喜欢花,可是马喜欢,它常常用舌头
去舔花。车尾的女人也爱花.不过她只爱花朵硕大的,比如芍药和百合,而对那
些零星小花则嗤之以鼻.说它们:“开得针眼那么大,也配叫做花?”
这二十里的路.马已经不知走了多少趟,也不知走了多少年了。只记得拉着
丰收了的麦子回村庄时,由于车陷在泥泞中,它的背上吃了主人数不清的鞭子。
疼痛其实并不能使它增长力气,而是由于这剧痛带来的癫狂使它仿佛是有了力
气。马还记得,老人的儿子第一次被人用手铐带走时,哪怕是走在没有辎重的平
道上,它也要挨上几十道鞭子。而他第二次戴着手铐被人带走后,他们对它则温
情多了,夜里不忘了喂点豆饼给它吃,女主人还常常用一把刷子给它理鬃毛,仿
佛把它当成了他们的儿子。
天已经大亮了。马打了一个响鼻,示意二道河予已经到了。果然,男人跳下
了车,他先用手抚摩了一下汗涔涔的马,无限怜惜地说:“唉,瞅瞅你这一身的
汗,真让我不忍心再使唤你了。”说着,他回头去看车尾的老伴。这一看他吃惊
不小,老太婆不见了!他以为她憋了屎尿方便去了,就朝附近的麦田和原野看,
结果他什么也没发现。往常,马车一停下来,老头跳下车时,她还躺在车尾睡得
忘乎所以的.他得吆喝她: “哎,老婆子,醒醒吧,再不醒你就把太阳睡下山
了!”
老太婆就会磨磨蹭蹭地坐起来,恹恹无力地向老头絮叨她这一路所做的梦。
她的梦很多,且都稀奇古怪的,什么树叶长了翅膀,麦子里藏着珍珠,马在河边
唱戏,老鼠叼着一枝红花向空中的乌鸦求婚,听得老头说她六十岁的人了,却长
着颗十八九岁女孩的心。老头闹不懂这个年轻时不爱做梦的女人,为什么到了晚
年,那梦却排山倒海般地涌来?
“老太婆,你到哪里去了,我看不见你,你给我个音呀!”老头叫道。
马站在原地,不安地动着四蹄,它很纳闷主人为什么还不卸车,它想去掉束
缚和羁绊着它的缰绳,轻松地到草场歇一歇。
老头听不见老太婆的声音,他急了,以为她钻到马车底下和他藏猫,她年轻
的时候常和他开这种玩笑。老头吃力地弯下腰,他看到马车下只是两个沾满了泥
0C' .
巴的车轮.此外什么都没有.他这才明白.老太婆是被丢在路上了。他责备自己
太粗心.只顾着自己眯着,也许她中途跳下来解手.没有追上马车。他连忙掉转
车头.折回去寻找老太婆。
马听见老头呼唤老太婆.已经明白主人为什么没有及时地给它解缰绳。所以
它再次上路时.没有丝毫的懈怠。尽管它已经累得眼花缭乱了,还是加快了步
伐。可是老头还是嫌它走得慢,他没有鞭子。就下车折了一根柳条,用它不停地
抽它。由于久违了鞭子的滋味.马对疼痛的感觉就格外敏感,它闷着头,拼命地
快走,老头却并不领情.他心急火燎地持续抽它,抽得马的眼睛都花了。
大约走了四里路,在一片开满了黄花的草甸子簇拥着的路段上.tiff'发现了
老太婆。她横躺在路上,似乎在睡觉。老头叫了一声:“你怎么睡在路上了,吓
死我了!”他长吁一口气,从车上蹦下来,去搬弄老太婆。马满身是汗,身上疼
痛难忍,四条腿没有一条不在打哆嗦。它可没像老头那么乐观,以为她是睡着
了。马知道老太婆只是喜欢在马车J:睡.她在地上睡不实,风吹鸟鸣的声音都能
把她扰醒,更何况马车前来的声音这么明显.她如果还没被惊醒的话,除非是她
死了。
果然.老头搬开老太婆时,发现她的额头都是血,而地上也是血迹斑斑。他
拍了拍她的脸,喊道:“我的老婆,r….你说句话呀!”老婆子沉默着,不再给他讲
那些光怪陆离的梦r。老头试r试她的鼻息,一点呼吸都没感觉到.再摸她那双
粗糙的手,已经冰凉如秋日的河水,而她的四肢。也僵硬了。
老头虽然有些耳背.但比老太婆整整大_卜岁的他并不糊涂,他知道她是死
了。他没有哭.而是分外委屈地说:“你怎么说飞就飞了呢?”在他看来。他现在
抱着的只是老太婆的一个躯壳,而真正的她却已经抽身而去了。
微风就像打太极拳一样.慢悠悠地飘来荡去,它的拳脚所落之处,带来的波
动是不一样的。比如落在草上的风,就把草弄折了腰;落在黄花上的风,则将缕
缕花香给偷了出来.随便地送给过路的鸟或者蝴蝶了。老人婆身上惟一能动的,
就是头发了。那稀疏的白发随风飘舞着.仿佛她在跟他作最后的告别。老头闻着
那浓郁的花香气,伤感地说:“你要是喜欢这片黄花,就跟我说一声啊,我把咱
家园子里的地都栽上这花,让你爱惜个够。”
马看着老头吃力地把老太婆抱上车.然后他又仔细察看那路面究竟有什么不
对的地方。结果他们同时看见了.路面偏右的地方有一块突出来的石头,那石头
的顶部像笋尖一样.是它当了杀手的角色。那石头已经被血染红了。
“你这阎王爷派来的小鬼,我踢死你!”老头咆哮着。使劲踢着石头,那石头
却是纹丝不动。
“你这颗狼牙,我拔了你!”老头依然咆哮着,他蹲下身子,用手去拔那块石
头.而石头依然龇着血红的牙望着老头,泰然处之。
“你这没长眼睛的子弹.我要把你的魂都砸破了!”老头见拳脚相加都不管
用.就去马车上取下镐头.奋力硐那石头。这下石头沉不住气了,它先是发出阵
阵呻吟,然后迸溅出一串串火花,顷刻问就分崩离析了。
那镐头本来是要用来刨百合根的,老太人有哮喘,她常用它来熬粥喝。老头
把镐头小心翼翼地放回车上,然后他抚摩着老太婆的面颊哭了。
他们朝村庄走去。老头不再坐在车辕的位置,他抱着老太婆坐在车尾。他想
她一定是因为睡得太熟了,糊涂中被马车给颠到地上了她一落地,又碰上了那块
倒霉的石头,头正撞在上面.于是就一命呜呼了。
一块这么不起眼的石头就要了她的命,这使他想不明白。她落地后立刻就死
了么?她是不是呼唤他了?可惜他耳朵不如年轻时灵便了,而且马车一旦走起
来,听到的只是马蹄声,其他的声音都在无形中被抹杀了。他这样一想,就有些
怨恨马了。
而马呢,它走得心事重重的。它也在责备自己。老太婆掉到地上了,一定是
因为它走路不如以往利索,腿常常抖~下,车也就随之颠簸一下,想必她就是这
么被晃到地上的。而且,最不可饶恕的是,老头不会感觉到少了一个人,因为不
是他在拉车。它在拉车的过程中少了分量.应该有所察觉的。可它什么察觉也没
有。它是个废物了。马觉得自己最好就此不要吃草了,就这么完结算了。
他们走了大约两里路后,老头呵斥住了马,让它掉转车头,又朝二道河子去
了。他想老太婆死了,把她带回村庄也没用。她不喜欢那里,她喜欢的是二道河
子的麦田。可是他们折回去没有多久,他又改变了主意,因为他想起老太婆的棺
材在家里.她最终得被装进棺材里才能安葬,于是又让马掉头。朝村庄走去。马
精疲力竭了,可它还是忠实地履行主人的意愿。这样,他们把太阳走到了中天,
是正午了.天气热了起来,马觉得口干舌燥,这时老头又改了主意,他掉转马
头,让它往二道河子方向走。因为他想把她葬到她喜欢的地方,将她放到窝棚
后,他再回去把棺材取来是一样的。这样马车又朝最初的路线走,马又得经过老
太婆出事的地方.这对它来说是一种折磨。可马是善解人意的,主人让它怎么
走,它就觉得他是有道理的。他们走了大约两小时后,已经距二道河子很近的时
候。老头又改主意了.他想若是把她独自放到窝棚里,万~来了狼或者是熊,没
有反抗能力的她不就被这些野兽给吃了么!这一想让他胆战一t2;惊,他立马掉头,
朝村庄走去,他想总应该让她回家再看看她生活了几十年的地方。就这样,老马
在这一天水草未进。老头也是粒米未食,他们在二道河子和村庄之间的道路上折
来折去,徘徊不已,直到黄昏时才死气沉沉地到达村庄。
老太婆被葬到了二道河子,不过葬得颇多波折。由于路途太远,送葬的人大
都只是送到了村口。老头也讨厌别人跟着去,他觉得他们一家三口就是:他、老
太婆和老马,被人尾随着纯属多余。老马拉着红棺材,老头仍然是坐在车辕的位
置上,他听着马蹄声,看着原野的绿草和野花,感受着隐约的鸟鸣.走在一个阳
光灿烂的日子里。这一程他们走得很慢很慢。马和老头都有一个共同的愿望.那
就是让老太婆再最后享受一下她所喜欢的旅程。到了出事地点,老头特意喝住了
马,下车到那片黄花草甸一L采了一束花,把它放在棺材上。然后他们又继续前
行。那一路老头都在回忆老太婆生活的一些细节,她梳头的姿态,她吃饭得意了
时的表情,她发脾气时摔笤帚的愤怒神态.他实在是太想念她了。
到了二道河子.老头卸下马,领它到河边饮水,然后自己吃了点东西,就择
了块地方,挖起了墓穴。他觉得这墓地风水不错,它的左右两侧是麦田,前面是
原野,背后是河水,在他看来,是个有吃有喝有玩的独一无二的地方。他在挖坟
的时候,老马就垂立在他身边。他对它说:“她死了.我给她挖坟,我要是死了,
你能给我挖坟么?”老马用蹄子踢了踢他扬上来的土,意思是它的蹄子在挖坑上
不会次于铁锹.老头就怜爱地抚弄了一下马耳朵,说:“好兄弟。”
墓穴在太阳下山时终于挖好了:老头要给老太婆下葬时,发现麻烦来了。他
一个人无法将棺材下到墓穴里,当初这棺材被抬上马车,还是邻居帮的忙。老头
这下可是叫苦不迭了,他对老太婆说:“唉.想让你清静清静的,不叫别人跟着
来,可是我一个人又不能把你埋了,马又不能当人来使唤,你要我怎么办?这前
后左右都不见人影,我要是不回村子喊人来的话,除非你像孙悟空似的弄点法
力,把棺材变得和纸一样轻.这样我就能抱着你进去了。”
老头以为他的话会起作用。因为在他的心目中,老太婆是无所不能的。她既
然能做那么神秘莫测的梦,那么把棺材变得轻巧一些应该是手拿把掐的事情。他
停顿了一刻,然后充满信心地去搬那口棺材,可是它只是微微动了动。他急得几
乎要哭了。他想自己真是个蠢货,没有想到应该带一个人过来。他还想村庄的人
也都是蠢货,没有一个人提醒他。不过,或许他们已经看出了这事他独自解决不
了,但因为他儿子的缘故,他们故意刁难他。
老头一筹莫展。太阳在灭上滚着玩了一天,它要接近落山的时刻了。想必天
上也有尘土,而且那尘上是铁锈红色的,所以它的身上就仿佛裹着一层又一层的
红色花瓣。老头对马说,你留在这里陪老太婆,我得连夜赶回村子去找人来。要
是我回来发现狼或者是熊弄零碎了老太婆,我可就对你不客气了!
马长鸣了一声,用嘴努了努棺材,意思是说老太婆被钉在这么厚的棺材里,
狼和熊能奈何她么!
老头正要带上手电筒和防身的工具回村(在这里,防身只是为了防野兽的袭
击)。忽然见马耳朵忽闪忽闪地像鸟的翅膀一样张开着,只有是听到了异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