们乡里那几任书记,都好色,见了女人腿就挪不动。突然来了一个不近女色的书
记,大家都感到吃惊,然后就是尊敬。胡书记好赶集,没事就到集上去转转,那
时候困难年头刚刚过去,集市上的东西渐渐地多了起来。我爹的鸟儿,用铁扦子
穿着,一串一串的,放在炭火上烤着,滋啦滋啦地冒着油.散发着扑鼻的香气,
连那些白日里很难见到影子的野猫都来了,在我爹的身后打转。连那些鹞鹰都飞
来了,在我爹的头上盘旋。瞅准了机会,它们就会闪电般地俯冲下来,抓起一串
鸟儿,往高空里飞,但飞不了多高它就把铁扦子连同鸟儿扔下来了。铁扦子在火
上烤得太热,烫爪子。胡书记是不是闻着香味来的,我真的说不好,但我想,只
要他到了我爹的摊子前,自然是能闻到香味的。那可不是一般的香味,那是烧烤
着天上的鸟儿的香味啊。胡书记那样的好鼻子,自然不能闻不到。而只要他闻到
了香味,他想不买也难了。我爹生前,高兴的时候.曾经跟我唠叨过,说这个世
界上,最考验男人的事情,一个是美色,第二个就是美食。美色,有人还能抵
抗,但美食,就很难抵抗了。有的人可能几年不沾女人,但把一个人饿上三天,
然后摆在他面前两个饽饽一碗肉,让他学一声狗叫就让他吃.不学就不给吃,我
看没有一个人能顶得住。”
“人的志气呢?人毕竟不是狗。”钻圈的爷爷冷冷地说,“俺老舅爷小时候.
家里跟沙湾李举人家打官司,输了,家破人亡。俺老舅爷只好敲着牛胯骨沿街乞
讨。有一次在大集上,遇到了李举人在路边吃包子。老舅爷不认识李举人,就敲
着牛胯骨在他面前数了一段宝。老舅爷自小聪明,记忆力强,口才好,能见景生
情,出Vl成章。那一段宅数的,真是格崩利落脆,赢得了一片喝彩。那个李举人
问我老舅爷:你这个小孩,是哪个村子里的?这么聪明,为什么干上这下三滥的
营生?俺老舅爷就把家里跟李举人打官司的事数落了一遍。说得声泪俱下。那李
举人脸上挂不住,就说,小孩,你别说了,我就是李举人。事情并不像你说的那
样,你爹是个混账东西,他输了官司,并不是我去官府使了钱,也不是官府偏袒
我这个举人,是因为公道在我这方。这样吧,小孩,冤家宜解不宜结,你也不敲
牛胯骨了,你拜我做干老头吧。从今之后,只要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俺老舅
爷那年才九岁,竟然斩钉截铁地说: ‘人活一l21气,树活一张皮。宁敲牛胯骨,
不做李家儿。,集上的人听俺老舅爷这一番话,心中都暗暗地佩服,都知道这个
小孩子长大了,不知道能出落成一个什么人物。”
钻圈插嘴问道:“这个老舅爷爷后来成了一个什么人物呢?”
“什么人物?”爷爷瞪了钻圈一眼,单眼吊线,打量着一块木板的边沿,说,
“大人物!”
“二叔,您说的是王家官庄王敬萱吧?”管大爷肯定地说,“他后来参加了孙
中山的革命党,民初的时候,在军队里当官,孙中山给他发的军衔是陆军少将。
这样的人物,自然是能够做到冻死不低头,饿死不弯腰的。”
钻圈的爷爷哼了一声,弯腰刨他的木头,一圈圈的刨花飞出来,落在钻圈的
面前。
管大爷说:“钻圈贤侄,我继续给你说木匠和狗的故事。”
钻圈说:“你爹和鸟的故事还没说完呢。”
“我爹的故事,也没有什‘么讲头了。那个胡书记.每逢集日.就到我爹的摊
子前,买两串小鸟,蹲在地上,从怀里摸出一个扁扁的小酒壶,一边喝酒, 一边
吃鸟,旁若无人。认识他的人.知道他是堂堂的书记,不认识他的人,还以为是
个馋老头呢。他后来和我爹混得很熟,很多人说我爹和他拜了干兄弟。但其实没
有这么回事。我爹足个直愣人.不会巴结当官的。否则.我早就混好了。”
“您现在混得也不错。”钻圈的爹说。
“稀里糊涂过日子吧,”管大爷感慨地说,“胡书记不止一次地对我爹说:老
管,让你儿子拜我做干老头吧,我好好培养培养他。我爹死活不松口。这样的好
事落到别人身上,巴结还来不及呢。可我爹……算了,不说了。大弟你说,如果
我拜了胡书记干老头.最不济也是个吃公家饭的吧?”
“那是,”钻圈的爹说.“没准也是一个书记呢。”
“你爹也是个有志气的!”钻圈的爷爷感叹着,“管小六啊管小六,这样的人
也难找了!”
“钻圈贤侄,我给你讲木匠与狗的故事。”管大爷说。
钻圈老了,村子里的孩子围着他,嚷嚷着:“钻圈大爷,钻圈大爷,讲个故
事吧。”
“哪里有这么多的故事?”钻圈抽着旱烟,说。
一个嗵着鼻涕的小男孩说:“钻圈大爷,您再讲讲那个木匠和他的狗的故事
吧。”
“翻来覆去就是那一个故事,你们烦不烦啊?”
“不烦,不烦……”孩子们齐声吵吵着。
“好吧,那就讲木匠和狗的故事吧。”钻圈说,“早年间,桥头村有一个李木
匠,人称李大个子。他养了一条黑狗.浑身没有一根杂毛,仿佛是从墨池子里捞
上来的一样……”
那个嗵鼻涕的小孩,在三十年后.写出了《木匠与狗》:
……木匠拖着沉重的步伐,不断地回忆着那个收税小吏横眉立目的脸和
猖狂的腔调,摇摇摆摆地走进家门。他将扁担和绳索扔在地上,大骂了一
声:狗杂种!然后又回头对着湛蓝的、飘游着白云的天空.再骂一声:狗杂
种!忙活了半个月,用上好的桐木板和灿烂的公鸡毛做成的四个风箱·卖了
一百元钱,竞被集市上那个目光阴沉的收税员罚没了九十元.心中的懊恼难
以言表。把剩下的十元钱,打了两斤薯干酒,割了两斤猪头肉.还买了一串
油炸小鸟。吃到肚子里,喝进肚子里,把钱变成屎尿,让你们罚去吧。钱没
了,但El子还得往下过。钱是死的.人是活的。只要人活着,不生病,有手
艺,赶集时长着点眼色,看到那些卖炒花生的小贩提着篮子拖着秤逃,你就
跟着跑,不要把木货全部解开,免得临时捆不及,这样.就可以保证不被那
个收税的抓住。我的风箱做得好,木板烘烤得干燥。鸡毛扎得厚实,风力
大,不飘偏,方圆百里,没人不知道我的风箱。只要有用风箱的人家,我就
有活干。只要有活干,就会有钱挣。今日破了财.就算免了灾。嗨!这年
头。心中虽然还为那被罚没的九十元疼着.但明显地钝了,麻木了。把肉和
酒从帆布兜子里摸出来,扔在桌子上。坐下,刚要吃喝,就听到街上一阵
嚷。木匠本不想出去,这年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喊声越来越急,终于
坐不住了。出去看,原来是邻居家一头牛犊掉到井里,那个年轻媳妇在喊
叫。李大叔,快帮帮俺吧,要是淹死牛犊,俺男九回来,会把俺的头砸破
的,他下手狠,您以前见过的啊。年轻媳妇蓬着头,头发上沾着草,腮上抹
着灰,看样子是从锅灶边跑出来的。正是晌午头。做饭的时辰.许多烟囱
里,冒出白烟。木匠马上就想起来邻居那个黑大汉子,双手拖着老婆两只
脚,在大街上虎虎地走着的情景。老婆哭天嚎地,汉子洋洋得意。有人上前
去劝,被啐了一脸唾沫。木匠不愿意管这家的事情,只怕出了力还赚了汉子
的骂。那家伙有疑心症,谁要跟他老婆说句话,就要遭他的怀疑和嫉恨。但
架不住女人苦苦的哀求,又想起那只牛犊,缎子般的皮毛,粉嫩的嘴巴,青
玉般的小蹄子,在胡同里撅着尾巴撒欢。真是可爱。于是就回家拿着绳子,
往井边跑,沿途招呼了几个人,到了井边.把绳子挽成套儿,顺到井里,揽
住牛犊,众人齐用力。发声喊,把牛犊拖上来。牛犊在地上趴了一会,打几
个喷嚏,爬起来,抖擞抖擞,向着场院那边跑了。等他捞完牛犊回家,发现
桌子上的肉没有了。只有一片包过肉的破报纸,粘连在桌子边沿上。那条黑
狗,蹲在桌子旁边,盯着木匠,眼珠子骨碌碌地转悠。木匠好恼。抓起一根
棍子,对准狗头,擂了下去,狗不躲闪,正好擂在头上。木匠骂道:你这个
馋东西,好不容易弄了点肉,我没吃.你先吃了。狗说:我没吃。木匠说,
你没吃,谁吃了?狗说。我也不知道谁吃了,反正我没吃。木匠说,你还敢
跟我犟嘴,看我不打死你。木匠抄起一根大棍,对着狗头砸去。狗〃…5场就昏
倒了,鼻子里流出血来。木匠心中也有些不忍。扔掉棍子,自己喝酒。喝醉
了,趴在桌子上睡了。迷蒙中,看到狗费劲地爬起来,摇摇摆摆地向着门外
走去。木匠说:狗杂种,走了就不要再回来了。从此这条狗就没有了。
过了一个月光景,一个晌午头儿,木匠躺在床上午睡,朦胧中听到门被
轻轻地拱开了,他猜到是狗回来了。好久不见,他还真有点想狗了。木匠装
睡,眼睛睁开一条缝。看着狗的行径。狗拖着一根高粱秸,把木匠的身体丈
量了一下。悄悄地走了。木匠心中纳闷,不知道这个狗东西想干什么。过了
几天,没有动静,木匠就把这事淡忘了。
有一天,木匠去外地砍树归来,背着一把锯子,一个大锛。他喝了一斤
酒,有八分醉,晃晃悠悠地走着,迎着通红的夕阳。到了一片荒草地,周围
没人影。很多鸟儿在红彤彤的天上叫唤。一条窄窄的小路.从荒草地中间穿
过。木匠走在小路上,路两边草丛中的蚂蚱,扑棱棱地往他身上碰。他看到
很远的地方,有一片树林子.树林子边缘上,有一个人埋伏在草丛里,在他
面前不远处,支着一面大网,网中有一个乌儿在歌唱,千回百转的歌喉,十
分动听。一群鸟儿,在网上盘旋着。木匠知道,那个藏身草丛的人,姓管行
六,人称神弹子管小六,是个捉鸟的高手,杀死过的鸟儿,已经不计其数
了。木匠看到,空中那些鸟儿,经不住网中那只鸟囤子的诱惑,齐大伙地扑
下去。然后就着了道了。那个管六,从草丛中慢吞吞地站起来,到网前去,
收拾那些鸟。尽管看不真切,但木匠能够想象出那些被捏死的鸟儿的惨样。
木匠心中凄凄.身上感到凉意。好像有小凉风,沿着脊粱沟吹。世界就是这
个样子,各人都有自己的活路。那些被捏死的鸟儿凄惨,但那些被你砍死的
树呢?树根被砍断,树枝被锯断,往外流汁水,那就是树的血啊。木匠叹一
声,继续往前走。走不远.就看到在小径的右边,草丛深处,有一棵枯死的
树。在这个地方,长出这样一棵孤零零的树,是件怪事。这棵树枯死,也是
一件怪事。世上的事.仔细琢磨起来,都是怪事。琢磨不透彻的,不如不琢
磨。木匠看到,树下草丛中。起了动静。有一个油滑的黑影子,从草中跃起
来。他马上就知道了,那是自己的狗。他心中感到有些不妙,但还是没往坏
处想。狗在草丛中蹿了几下,就到了自己眼前。他还以为狗会摇着尾巴讨好
呢.但一看,才知道事情不好了。狗龇出白牙,发出呜呜的叫声。狗眼闪
烁,放着凶光。这样的声音和表情,让木匠心中凛然。他知道这条狗,已经
不是过去那条狗。这条狗过去是自己的亲密朋友,现在,是自己的冤家对
头。狗步步逼近,木匠步步倒退。木匠一边倒退一边说:老黑,那天的事,
是我过分了。你跟了我这么多年.偶尔嘴馋,偷一块肉吃,按说也不是什么
大错,我不该用棍子打你。狗冷笑一声,说:你现在才说这些话,晚了,伙
计。狗后腿蹬地,猛地往前一扑,身体凌空跃起,嘴巴里尖利的白牙,对着
木匠的咽喉。木匠跌倒,狗扑上来,就要咬到木匠的脖子时,木匠抬胳膊挡
了一下,袖子被撕下来。经了这一吓,身体里的酒,都变成冷汗冒了出来。
木匠四十岁出头,身手还算利索.打了一个滚,滚到路边草丛中。狗又扑上
来,不给木匠站起来的机会。木匠把背后的带子锯抡起来,往前一甩,锯条
铮然一声弹开,打在狗的下巴上。狗一愣,往后跳了一下。趁着这个机会,
木匠跳起来,同时把大锛抓在手里。手中有了家什.木匠镇静了许多。锛是
木匠的利器.也是最常使用的工具。狗自然知道主人是个使锛的高手,手上
既有力气又有;隹头.也就有了忌惮之心.不敢像适才那样猖狂进攻。狗和人
僵持着。狗耸着脖子上的毛.龇着牙.呜呜的低鸣。人持着锛,还在说理.
骂狗。看看红日西垂,已经挂在了林梢,红光遍地,正是一个悲凉的黄昏。
木匠慢慢地倒退.狗亦步亦趋地跟随。这种状态对木匠不利。木匠举着锛.
发起主动进攻.但狗往后轻轻一跳就躲闪了过去。木匠再进攻.狗再退。木
匠明白了自己的进攻毫无意义.空耗力气,而且只要手上一慢.很可能就会
被狗趁机蹿上来。明智的举动.就是防守.等着狗往上扑。但狗很有耐心.
只是跟随着步步后退的木匠。看看退到了树林边,木匠用眼睛的余光瞥见神
弹子管小六.于是就大声喊叫:六哥啊,帮帮我,除了这个叛逆!但那管小
六,好像聋子一样.对木匠的喊叫毫无反应。木匠知道。再这样拖延下去.
迟早要着了这个狗东西的道儿。于是.他使出来凶险的一招:身体往后,佯
装跌倒。在身体往后仰去的同时,手中的大锛也刃子朝上扬了起来。狗不失
时机地扑上来,大锛锋利的宽刃,恰好砍进了狗的下巴。狗的身体在空中翻
了一个个儿,半个下巴掉在地上。木匠跳起来.抡起大锛,对准负痛在草地
上翻滚的狗头.劈了下去。啪的一声.狗头开了瓢儿。
木匠坐在地上.看着死在自己面前的狗。他看着裂开的狗头上那些红红
白白的东西.和狗的一只死不瞑目的眼睛.突然感到恶心.就吐起来。吐完
了,手按着地爬起来。他感到极度疲乏。浑身没有一丝力气,似乎连那个大
锛也提不起来了。他看到.神弹子管小六,在距离自己五步远近的地方.怔
怔地看着地上的狗。他说:小六,把这个狗东西拖回去煮煮吃了吧。管小六
不说话.还是盯着狗看。木匠看到管小六腰间的叉袋沉甸甸地低垂着.里边
全是死鸟。
木匠收拾起工具。想往家走。刚走了几步,又回头朝那棵枯死的树走
去。适才.狗就是从那里蹿出来的。树下.有一个长方形的深坑。坑里有一
根高粱秆。木匠明白了,知道狗是按照那天中午量好的尺寸,给自己挖好了
葬身之地。
木匠来到狗的尸体旁边,对依然站在那里发愣的管小六说:跟我来看看
吧,看看它干了些什么。木匠拖着狗的后腿,来到树下。对尾随着的管,J、六
说:他量了我的身高,然后给我挖了坑。管小六摇摇头,似乎是表示怀疑。
木匠突然激奋起来.大嚷着:怎么?你不相信吗?难道你怀疑这条狗的智慧
吗?这个狗东西,就因为我打了它一下,然后就和我结了仇。趁着我午睡
时。用高粱秆丈量了我的身体.然后.就给我挖了坑。它知道我要去蓝村砍
树,这里是我的必经之路,它就在这里等我。管小六还是摇头.木匠益发愤
怒起来.说:你以为我是撒谎骗你吗?我“风箱李”耿直了一辈子,从来没
有撒过谎。但你竟然不相信我.我怎么才能让你相信呢?这个狗东西和我战
斗时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