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30年中国短篇小说精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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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30年中国短篇小说精粹- 第4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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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定数的。比方我,怎么就生在那个地方;怎么就进了保安队;怎么就编进了二
十六师;怎么就轮到我们打了那一仗;怎么就让连长想起叫我去送信;怎么就轮
到我被那个老太婆绊上;怎么身上就正好有一块银元;怎么会把假银元收起来;
怎么恰好就放在上身兜子里;又怎么恰好有一颗要命的子弹就打在上面……都是
怪事,稍有个差错,事情就全不一样了。为什么没有差错,就因为其中已经有个
定数,我命不当绝。咳,说真的,人要活这么长做什么呢。
    老四的话听起来像是幸灾乐祸,似乎是拿他的活得长在大家面前摆脸。因为
事情跟他沾不上,乐得轻飘飘。
    “我操你娘个老王八蛋,老反革命,你还成了抗日英雄了!你要真不想活,
凭你跟自己翻案,老子现在就可以捶死你!”
    狗屎一下从地上站起,两只眼睛瞪得血红。狗屎是今天填最后一排炮的人,
火气最大。他出身富农。好几年前同一家上中农讲好了换亲的。那一家的男方是
哑巴,狗屎的妹妹死活不肯,经不住全家逼迫,好不容易答应了,对家的女方又
迟迟不肯过门。一直拖到今年才总算答应下年结亲——也是被哑巴哥哥和全家逼
迫不过。但狗屎现在却凶吉未卜。
    “我操你娘个老王八蛋。你一辈子好吃的吃过了,好日的日过了,死一百回
也抵得了。”
    狗屎叫着,眼睛里竞淌出泪来。狗屎虽然蓬头垢面,破衣烂衫,但样子很雄
壮。很像宣传画上的工农兵.只没有那份福气就是。他还远不到吃够了苦的年
纪,舍不得死,是很自然的。老四不一样,他自然无所谓。那一仗打完,他出院
后瘸了一条腿,只有离开军队。老家是回不去了,就在当地的一个堂子里打杂。
以后又因为在军队学的手艺做了堂子的伙头。解放后就一直隐瞒了先前当过兵的
身份。但那块救了他命的银元,又差一点送了他的命。有一回他喝醉了酒,唾沫
四溅地讲起那块银元的故事,吹自己命大。没有想到让人记住了,“文革”一开
始就告发了他。那块银元真的被抄出来,成了潜伏特务的罪证,被揪出来打个半
死。最后定成历史反革命,赶下了乡。老婆是先前堂子里的姐儿,落下一身病,
下乡不到一年就死了。两个人没儿没女.剩了他一个留在世上挨日子,像狗一样
被人踢来踢去,还真是不如眼一闭,脚一伸,土一埋,图个清静自在。银元的故
事,他下乡后再没有人听他说过。现在他自己说出来,可见他也真是不在乎什么

  1  。
    “开会”。
    队长忽然蔫蔫地从人后面站起来。他其实已经进来一些时了。他跟大家没有
话说,一旦说话就总是喊一声“开会”。
    他的会也总是开得简单:指挥部说,哑炮一定要马上排除,今天夜里各队统
统都要夜战,哪个误了事就揪哪个出来示众。末了他问,你们几个,哪个去?
    几个都蹲在地上,头埋进裤裆里,死不做声。
    “说话呀。”
    隔了一阵.队长略略提高声音,又接着轻轻补一句:
    “我也没有法子。”
    听起来已经不是责令,是哀求了。
    “抓阄!”
    狗屎又先吼起来:
    “虽说都是狗娘养的,要死也总有先后”。
    “那就抓阄。”
    其他几个有气无力地响应。
    一副扑克,参加抓阄的几个人各洗一遍,然后各翻一点,翻到点数最少的那
个人第一个抓牌.哪个抓着大鬼哪个就是到阎王老子头上去拔毛的人。
一轮
二轮
三轮
四轮
    大家的脸色越来越白,手也抖得越来越厉害。好像是一步一步地走向死期,
越到后来离大限就越加临近。抓到中间,有个人忽然腰一软,仰起脸大口喘气:
“不抓了,不抓了,干脆我去死算了……”
  “抓,做什么不抓!”
  狗屎咬着牙阴沉地吼道。忽然他的抓了牌的手在半空中停住了,眼睛和脸也
一下僵住了。他死死盯住那张牌。好久,突然站起,高一脚低一脚地向门外走
去。走了几步,又回过头,茫然地看看四周,撕心裂肺地嗷叫了一声,抱住头重
又蹲下去。
    那张牌像片秋天的树叶,悠悠地悠悠地落在他的脚前。
    是大鬼。
几个参加抓阄的,立刻都松了口气。
狗屎力气蛮,头脑简单,不会玩刁,
大家也立刻就有了对狗屎的同情。
最苦最重的事总是他做。

    狗屎块头大,样子凶狠,人其实最绵善,最胆小。
    但是,同情归同情,总不能因为这同情,就代替他去找死。事到如今,也只
有信了老四的话,要死卵朝天,不死万万年。就看狗屎的寿数了。
    “我不想死,我不该死……”
    狗屎嗷嗷地哭喊起来,一个莽长莽大的汉子,哭得像个细伢子。
    大家都沉默着,听他哭。
    “时间等不得,指挥部要说话的……”
    队长的声音细得像蚊子。
    “我操你娘个王八蛋,你为什么要抓阄,抓个什么阄……”
    狗屎那只抓了大鬼的手死命地在地上扑打,恨不得重新换过一只手。
    老四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
    “莫哭,哭是凶兆。事情还没有做,怎么晓得你会死呢?”
    说了一遍,狗屎没有反应。
    又说一遍。狗屎侧过头,仰起,往上乜了老四一眼。忽然站起来,当胸一
把,把老四推得连连后退,一屁股跌在地上。
    “操你娘个王八蛋,老子要死了,你倒活得自在。你凭什么活,嗯?”
    狗屎顿了一下,眼睛里忽然发出亮光:
    “对了,我们队里,就你一个敌我矛盾。”
    平时看上去又笨又熊的狗屎一下来了灵感,他突然转过身,喊:
    “队长,刚才不该抓阄的。阶级敌人现成在这里,他不死,为什么要我去送
死,我好歹是内部的。”
    狗屎的话一下提醒了大家:是呀,如果真要死人的话,我们队最该死的不就
是老四么。我们是狗崽子,而老四是狗。
    因为跌得重,坐在地上还没有爬起来的老四,先前黄黄的脸一下子变成灶里
扒出的死灰的颜色,嘴巴上几根稀稀朗朗的老鼠胡子“簌簌”地抖起来。一颗干
枣似的头,扭过来扭过去,一会看看这个,一会看看那个,终于明白不会有人帮
他说话,便不再扭动,就那样木着。
    外面响起了喊声:
    “喂,这里怎么没有动静,排哑炮的人走了没有?”
    是指挥部来的人。
    队长慌了:
    “老四,你看呢。”
    老四从地上爬起来,拍一拍屁股,仰起头,长长地出了口气,说:
    “人死卵朝天,不死万万年,未必一个人活都不怕,还怕死么。”
    “你是说你答应了?”

    队长不放心,有些结巴。
    屋子里又静默下来。老四真的这样爽快,使人终究觉得有些不忍,有些对不
住他。狗崽子也罢,狗也罢,都是一条命。
    好久才肯定自己终于脱了险的狗屎一下蹲过去,“咚”地跪在老四面前,搂
住他的脚:
    “老四,你莫怪我。我怕死,我想活。我还没有活几年啊。你现在说句话,
你要我怎么谢你,除了命,我什么都可以给你。”
    老四干笑了一声:
    “莫说那么撇脱,我要你没有过门的媳妇,你肯么?算了,起来吧,你要真
有那么好,给我支烟。”
    老四先前有两样东西是看得最重,从不离身的,一样是那块银元,一样是
烟。成了四类分子被赶下乡之后,两样东西都没有了。银元是作为罪证收缴了,
烟则是他自己买不起。他半条命,赚的工分还不够抵口粮,抽烟就只能捡别人丢
下的烟头。只要见到别人抽烟,他就眼睛不眨地蹲在一边虎视眈眈。样子活像狗
在等人拉野屎。别人的烟头一丢,还不等落地,他就飞快地扑上去,捡起就往嘴
上塞。到采石队之后,狗屎是最烦他这一手的。有一次,狗屎故意留了一个长些
的烟头丢下去,等老四去捡时,狗屎一脚连他的手指一起踏住,还死死地捺了一
轮。那棵烟给捺成土渣,老四的手指头也险些捺碎。以至于在采石队,老四再也
不敢窥视别人的烟头。实在熬不过,便把床上的棉絮撕烂搓成烟筒烧了过瘾。
    现在老四要抽烟,大家都从身上摸出烟来,纷纷地送他,好像是送一个上杀
场的人。老四很感动,说,多谢各位,各位要是真心,就在这里等着,我的寿数
要是没有到,回来再领各位的好意;寿数要是到了,有这一支烟也足够了,何苦
糟蹋。老四曾经用一块银元换了一条命,如今他用一条命换一支烟。老四把狗屎
给他的那支烟点着,猛吸了几Vl,提起一盏马灯,走出门去。大家都拥到门Vl去
看他。
    天早已黑了。不远的山黑黑地蹲在那里,几点星光在山脊上投下光晕,山像
毛茸茸的小兽,很温柔很驯顺,似乎在等谁招惹。
    老四一瘸一跛地走出去之后就再没有回头。路不平,且弯曲,他走得急,因
而有些跌跌撞撞的样子。他的身影很快就同夜色混成一片,只有那盏马灯一跳一
跳地亮着。大家的眼睛都集合在那点亮光上。忽然那点亮光不见了,大家嗷叫一
声,等着一声轰然的巨响。那点亮光却又一跳一跳地出现了,四野依旧死一样沉
寂。

王蒙
笑而不答
古    道
    老王应邀到一个风景点去住,每天散步回来经过一个悬挂着“西风古道”的
幌子的土路,开始他很喜欢这条两边古树参天,地下落叶如毡的幽静的路,走过
这里就深呼吸,就东张西望.对朋友说:“这里太好了,有这么一条西风古道散
散步,余愿足矣,再无他求。”
    朋友说,多住几天吧,欢迎你住到立冬再走。
    老王踏踏实实地住了下来,每天散步,渐渐觉得单一,乏味,特别是西风古
道,一天出门三次就要经过六次,出门一次也要经过两次。他决心打一条路,哪
怕是没有路的路,反正鲁迅说得好,世界上本没有路,人走得多了也就成了路。
    这天他乱走了一天,越山丘.过小溪,绕沼泽,钻荆棘,特意走了许多新
路,可是找不到家了,他吓坏了。
    最后找到了西风古道,一找到这条道,他就放了心,高高兴兴地回去了。
老  三  篇
    老王与老友聚会,大家让老王唱卡拉欧开。老王翻阅了全部曲目,说是他只
会唱三个歌:《喀秋莎》、《三套车》与《太阳最红,毛主席最亲》,其他歌别说唱
了,听说也没听说过。老友们都笑他的“老三篇”太落伍了,还有的人说他是为
了树立自己的革命形象,还有的说是他这种人惧怕并懒于接受新鲜事物了。老王
说,可不早就退出历史舞台了?你还非要咱呃儿屁着凉不行吗?再就是有人说,
其实还是老王这一代人最可爱,都是理想主义者,是最后一代理想主义者,说得

老王差点没掉出热泪来。
    一年后老王又与朋友们聚会,到了饭后唱歌,大家便忙着给老王找那个“老
三篇”,找了半天好不容易找出一个,按那个号操作了一番,结果显示出来的不
是“老三篇”中任何一个歌,而是新上了流行榜排名第二的《爱得你好狠心》。
大家正在气愤和惊异,只见老王清了清喉咙随着伴乐唱道:
我爱你爱得狠,
我爱你爱得疯,
我爱你爱得死,
我爱那噔不嗍,唠不噔,
噔不嘟,啭不噔,
晰噔啷噔晰噔……
呀呼哎唉依呼唉唉!
    人们大惊,有一个有冠心病史的老友当场倒地,另一个有颈椎病史的朋友当
场晕厥,其他众老友叫的叫,笑的笑,哭的哭,闹的闹,口角流涎的.屁滚尿流
的,就地十八滚的,场面极其奇异热闹。
老三篇(续一)
    不可开交之际,电脑控制的卡拉欧开机突然恢复正常运转.画面上音响里出
现的是著名俄罗斯民歌《三套车》。
    老王深情地唱道:
冰雪遮盖着伏尔加河,
冰河上走着三套车……
    于是一切恢复正常,有冠心病的心血管已经畅通,有颈椎病的头脑不再眩
晕,流涎的擦净了口角,放屁的赶紧开窗,流尿的赶紧如厕并更换内裤……
    人们问嘛事呀您老,老王答日:“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再问:“那么爱得狠又是怎么回事?噔不嘴呢?呀呼哎唉呢?”
    老王道:“天呀,你们问我有什么用呀,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啦?”
    友人中的一位资深电子专家说:“恐怕是电脑病毒的发作所致。”
    友人中的一位大哲学家则冷笑了一声,似有别议。

莫言
木匠和狗
    钻圈的爷爷是个木匠,钻圈的爹也是个木匠。钻圈在那三问地上铺满了锯末
和刨花的厢房里长大,那是爷爷和爹工作的地方。村子里有个闲汉管大爷,经常
到这里来站。站在墙旮旯里,两条腿罗圈着,形成一个圈。袖着手,胳膊形成一
个圈。管大爷看钻圈爷爷和钻圈爹忙,眼睛不停地眨着,脸上带着笑。外边寒风
凛冽,房檐上挂着冰凌。一根冰凌断裂,落到房檐下的铁桶里,发出响亮的声
音。厢房里弥漫着烘烤木材的香气。钻圈爷爷和钻圈爹出大力,流大汗,只穿着
一件单褂子推刨子。黻——欲——歙——散发着清香的刨花,从刨子上弯曲着飞
出来,落到了地上还在弯曲,变成一个又一个圈。如果碰上了树疤,刨子的运动
就不会那样顺畅。通常是在树疤那地方顿一下,刃子发出尖锐的声响。然后将全
身的气力运到双臂上,稍退,猛进,袱地过去了,半段刨花和一些坚硬的木屑飞
出来。管大爷感叹地说:“果然是‘泥瓦匠怕沙,木匠怕树疤’啊!”
    爹抬起头来瞅他一眼,爷爷连头都不抬。钻圈感到爷爷和爹都不欢迎管大
爷,但他每天都来,来了就站在墙旮旯里,站累了,就蹲下,蹲够了,再站起
来。连钻圈一个小孩子,也能感到爷爷和爹对他的冷淡,但他好像一点也觉察不
到似的。他是个饶舌的人,钻圈曾经猜想这也许就是爷爷和爹不喜欢他的原因,
但也未必,因为钻圈记得,有一段时间,管大爷没来这里站班,爷爷和爹脸上那
种落寞的表情。后来管大爷又出现在墙旮旯里,爷爷将一个用麦秸草编成的墩
子,踢到他的面前,嘴巴没有说什么,鼻子哼了一声。“来了吗?”爹问,“您可
是好久没来了。”蹲着的管大爷立即将草墩子拉过去,塞在屁股底下,嘴里也没
有说什么,但脸上却是很感激的表情。好像是为了感激爷爷的恩赐,他对钻圈
说:“贤侄,我给你讲个木匠与狗的故事吧。”
    在这个故事里,那个木匠,和他的狗,与两只狼进行了殊死的搏斗,狼死
了,狗也死了,木匠没死,但受了重伤。狼的惨白的牙齿,狼的磷火一样的眼
    .  9E9  .

睛,狗脖子上耸起的长毛,狗喉咙里发出的低沉的咆哮,A色的月光,黑黢黢的
松树林子,绿油油的血……诸多的印象留在钻圈的脑海里。一辈子没有消逝。
    管大爷身材很高,腰板不太直溜。三角眼,尖下颌,脖子很长,有点鸟的样
子。…个很大的喉结.随着他说话上下滑动。他头上戴着一顶“三片瓦”毡帽,
样子很滑稽。提起管大爷,钻圈总是先想起这顶毡帽,然后才想起其他。这样式
的毡帽现在见不到了。管大爷作古许多年了。钻圈爷爷去世许多年了。钻圈爹已
经八十岁了。钻圈也两鬓斑白了。爹健在,钻圈不敢言老,但他感觉到自己已经
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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