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吃一天好饭。要是运气不好,吹完了,就只能向人家要·点吃的或钱。或多
或少,家家都给,破老汉尤其给得多。他说:“谁也有难下的时候”。原先,他也
干过那营生,吃是能吃饱,可是常要受冻,要是没人请,夜里就得住寒窑。“揽
工人儿难,哎哟,揽工人儿难;正月里上工十月里满,受的牛马苦,吃的猪狗
饭……”他唱着,给牛添草。破老汉一肚子歌。
小时候就知道陕北民歌。到清平湾不久,干活歇下的时候我们就请老乡唱,
大伙都说破老汉爱唱,也唱得好。“老汉的日子熬煎咧,人愁了才唱得好山歌。”
确实,陕北的民歌多半都有一种忧伤的调子。但是,一唱起来,人就快活了。有
时侯赶着牛出村,破老汉憋细了嗓子唱《走西口》:“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也难
留,手拉着哥哥的手,送哥到大门口。走路你走大路,再不要走小路,大路上人
马多,来回解忧愁……”场院上的婆姨、女子们嘻嘻哈哈地冲我嚷:“让老汉儿
唱个《光棍哭妻》嘛,老汉儿唱得可美!”破老汉只做没听见,调子一转,唱起
了《女儿嫁》:“一更里叮当响,小哥哥进了我的绣房,娘问女孩儿什么响,西北
风刮得门闩响嘛哎哟……”往下的歌词就不宜言传了。我和老汉赶着牛走出很远
了,还听见婆姨、女子们在场院上骂。老汉冲我眨眨眼,撅一根柳条,赶着牛,
唱一路。
破老汉只带着个七八岁的小孙女过。那孩子小名儿叫“留小儿”。两口人的
饭常是她做。
把牛赶到山里。正是晌午。太阳把黄土烤得发红,要冒火似的。草丛里不知
名的小虫子“噬——嵫——”地叫。群山也显得疲乏,无精打采地互相挨靠着。
方圆十几里内只有我和破老汉,只有我们的吆牛声。哪儿有泉水,破老汉都知
道;几镘头挖成一个小土坑,一会儿坑里就积起了水。细珠子似的小气泡一串串
地往上冒,水很小,又凉又甜。“你看下我来,我也看下你……”老汉喝水,抹
抹嘴,扯着嗓子又唱一句。不知道他又想起了什么。
夏天拦牛可不轻闲,好草都长在田边,离庄稼很近。我们东奔西跑地吆喝
着,骂着。破老汉骂牛就像骂人,爹、娘、八辈祖宗,骂得那么亲热。稍不留
神,哪个狡猾的家伙就会偷吃了田苗。最讨厌的是破老汉喂的那头老黑牛,称得
上是“老谋深算”。它能把野草和田苗分得一清二楚。它假装吃着田边的草,慢
慢接近田苗,低着头,眼睛却溜着我。我看着它的时候,田苗离它再近它也不
吃,一副廉洁奉公的样儿;我刚一回头,它就趁机啃倒一棵玉米或高粱,调头便
走。我识破了它的诡计,它再接近田苗时,假装不看它,等它确信无虞把舌头伸
向禁区之际,我才大吼一声。老家伙趔趔趄趄地后退,既惊慌又愧悔,那样子倒
有点可怜。
陕北的牛也是苦,有时候看着它们累得草也不想吃,“呼哧呼哧”喘粗气,
身子都跟着晃,我真害怕它fl〃llst架。尤其是当年那些牛争抢着去舔地上渗出的盐
碱的时候,真觉得造物主太不公平。我几次想给它们买些盐,但自己嘴又馋,家
里寄来的钱都买鸡蛋吃了。
每天晚上,我和破老汉都要在饲养场上呆到十一二点,一遍遍给牛添草。草
添得要勤,每次不能太多。留fl、JL;跟在老汉身边,寸步不离。她的小手绢里总包
两块红薯或一把玉米粒。破老汉用牛吃剩下的草疙节打起一堆火,于得“噼噼啪
啪”响,湿得“嵫噬”冒烟。火光照亮了饲养场,照着吃草的牛,四周的山显得
更高,黑魃魃的。留d、JL;把红薯或玉米埋在烧尽的草灰里;如果是玉米,就得用
树枝拨来拨去,“啪”的一响,爆出了一个玉米花。那是山里娃最好的零嘴儿了。
留小儿没完没了地问我北京的事。“真个是在窑里看电影?”“不是窑,是电
影院。”“前回你说是窑里。”“噢,那是电视。一个方匣匣,和电影一样。”她歪
着头想,大约想象不出,又问起别的。“啥时想吃肉,就吃?”“嗯。”“玄谎!”
“真的。”“成天价想吃呢?”“那就成天价吃。”这些话她问过好多次了,也知道我
怎么回答,但还是问。“你说北京人都不爱吃白肉?”她觉得北京人不爱吃肥肉,
很奇怪。她仰着小脸儿,望着天上的星星;北京的神秘,对她来说,不亚于那道
银河。
“山里的娃娃什么也解①不开,”破老汉说。破老汉是见过世面的,他一九三
七年就入了党,跟队伍一直打到广州。他常常讲起广州:霓虹灯成宿地点着,广
州人连蛇也吃,到处是高楼,楼里有电梯……留4;JL听得觉也不睡。我说:“城
里人也不懂得农村的事呢。”“城里人解开个狗吗?”留4;JL问,“咯咯”地笑。她
指的是我们刚到清平湾的时候,被狗追得满村跑。“学生连犍牛和生牛也解不
开,”留4;JL说着去摸摸正在吃草的牛,一边数叨:“红犍牛、猴②犍牛、花生牛
……爷!老黑牛怕是难活③下了,不肯吃!”“它老了,熬④了。”老汉说。山里的
夜晚静极了,只听得见牛吃草的“沙沙”声,蛐蛐叫,有时远处还传来狼嗥。破
老汉有把破胡琴,“吱吱嘎嘎”地拉起来,唱:“一九头上才立冬,阎王领兵下河
东,幽州困住杨文广,年太平,金花小姐领大兵……”把历史唱了个颠三倒四。
留4;JL最常问的还是天安门。“你常去天安门?”“常去。”“常能照着⑤毛主
席?”“哪的来,我从来没见过。”“咦?!他就生⑥在天安门上,你去了会照不
着?”她大概以为毛主席总站在天安门上,像画上画的那样。有一回她趴在我耳
边说:“你冬里回北京把我引上行不?”我说:“就怕你爷爷不让。”“你跟他说说
嘛,他可相信你说的了。盘缠我有。”“你哪儿来的钱?”“卖鸡蛋的钱,我爷爷不
要,都给了我,让我买褂褂儿的。”“多少?”“五块!”“不够。”“嘻——我哄你,
看,八块半!”她掏出个小布包,打开,有两张一块的,其余全是一毛、两毛的。
那些钱大半是我买了鸡蛋给破老汉的。平时实在是饿得够呛想解解馋,也就是买
几个鸡蛋。我怎么跟留小儿说呢?我真想冬天回家时把她带上。可就在那年冬
天,我病厉害了。
解:陕北方言中读hdi。
猴:小。
难活,病。
熬:累。
照着:望见。
生:住。
其实,喂牛没什么难的,用破老汉的话说,只要勤谨,肯操心就行。喂牛,
苦不重(1),就是熬人,夜里得起来好几趟,一年到头睡不成个囫囵觉。冬天,半
夜从热被窝里爬出来的滋味可不是好受的。尤其五更天给牛拌料,牛埋下头吃得
香,我坐在牛槽边的青石板上能睡好几觉。破老汉在我耳边叨唠:黑市的粮价又
涨了,合作社来了花条绒,留小儿的袄烂得露了花……我“哼哼哈哈”地应着,
刚梦见全聚德的烤鸭,又忽然掉进了什刹海的冰窟窿,打了个冷颤醒了,破老汉
还没唠叨完。“要不回窑睡去吧,二次料我给你拌上。”老汉说。天上划过一道亮
光,是流星。月亮也躲进了山谷。星星和山峦,不知是谁望着谁,或者谁忘了
谁,“这营生不是后生家做的,后生家正是好睡觉的时候。”破老汉说,然后
“唉,唉——”地发着感慨。我又迷迷糊糊地人了梦乡。
碰上下雨下雪,我们俩就躲进牛棚。牛棚里尽是粪尿,连打个盹的地方也没
有。那时候我的腿和腰就总酸疼。“倒运的天!”破老汉骂,然后对我说,“北京
够咋美,偏来这山沟沟里做什么嘛。”“您那时候怎么没留在广州?”我随便问。
他抓抓那几根黄胡子,用烟锅儿在烟荷包里不停地剜,瞪着眼睛愣半天,说:
“咋!让你把我问着了,我也不晓得咋价日鬼的。”然后又愣半天,似乎回忆着到
底是什么原因。“唉,尿毛擀不成个毡,山里人当不成个官。”他说,“我那阵儿
要是不回来,这阵儿也住上洋楼了,也把警卫员带上了。山里人憨着咧,只要打
罢了仗就回家,哪搭儿也不胜窑里好。尿!要不,我的留d;JL这阵儿还愁穿不上
个条绒袄JL?”
每回家里给我寄钱来,破老汉总嚷着让我请他抽纸烟。“行!”我说,“‘牡
丹,的怎么样?”“唏——‘黄金叶’的就拔尖了!”“可有个条件,”我凑到他耳
边,“得给‘后沟里的’送几根去。”“憨娃娃!”他骂。“后沟里的”指的是住在
后沟里的一个寡妇,比破老汉小十几岁,村里人都知道那寡妇对破老汉不错。老
汉抽着纸烟,望着远处。我也唱一句:“你看下我来,我也看下你……”递给他
几根纸烟,向后沟的方向示意。他不言传,笑眯眯不知道想着什么。末了,他把
几根纸烟装迸烟荷包,说:“留d;JL大了嫁到北京去呀!”说罢笑笑,知道那是不
沾边儿的事。
在后山上拦牛的时候,远远地望着后沟里的那眼土窑洞,我问破老汉:“那
婆姨怎么样?”“亮亮妈,人可好。”他说。我问:“那你干吗不跟她过?”“唏——
老了老了还……”他打岔,“算了吧!”我说:“那你夜里常往她窑里跑。”我其实
是开玩笑。“咦!不敢瞎说!”他装得一本正经。我诈他:“我都看见了,你还不
承认!”他不言传了,尴尬地笑着。其实我什么也没看见。
破老汉望着山脚下的那眼窑洞。窑前,亮亮妈正费力地劈着一疙瘩树根;一
①苦不童,活儿不重。
个男孩子帮着她劈,是亮亮。“我看你就把她娶了吧,她一个人也够难的。再说,
也就有人给你缝衣裳了。”“唉,丢下留小儿谁管?”“一搭里过嘛J”“她的亮亮也
娇惯得危险①,留小儿要受气呢。后妈总不顶亲的。”“什么后妈,留小儿得管她
叫奶奶了。”“还不一样?”山里没人,我们敞开了说。亮亮家的窑顶上冒起了炊
烟。老汉呆呆地望着,一缕蓝色的轻烟在山沟里飘绕。小学校放学的钟声“当
当”地敲响了。太阳下山了,收工的人们扛着锄头在暮霭中走。拦羊的也吆喝着
羊群回村了,大羊喊,小羊叫,“咩咩”地响成一片。老汉还是呆呆地坐着,闷
闷地抽烟。他分明是心动了,可又怕对不起留小儿。留小儿的大②死得惨,平时
谁也不敢向破老汉问起这事,据说,老汉一想起就哭,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听
说,都是因为破老汉舍不得给大夫多送些礼,把儿子的病给耽误了;其实,送十
来斤米或者面就行。那些年月啊!
秋天,在山里拦牛简直是一种享受。庄稼都收完了,地里光秃秃的,山洼、
沟掌里的荒草却长得茂盛。把牛往沟里一轰,可以躺在沟门上睡觉;或是把牛赶
上山,在下山的路口上坐下,看书。秋山的色彩也不再那么单调:半崖上小灌木
的叶子红了,杜梨树的叶子黄了,酸枣棵子缀满了珊瑚珠似的小酸枣……尤其是
山坡上绽开了一丛丛野花,淡蓝色的,一丛挨着一丛,雾潆漾的。灰色的小田鼠
从黄土坷垃后面探头探脑;野鸽子从悬崖上的洞里钻出来,“扑棱棱”飞上天;
野鸡“咕咕嘎嘎”地叫,时而出现在崖顶上,时而又钻进了草丛……我很奇怪,
生活那么苦,竟然没人捕食这些小动物。也许是因为没有枪,也许是因为这些鸟
太小也太少,不过多半还是因为别的。譬如:春天燕子飞来时,家家都把窗户打
开,希望燕子到窑里来做窝;很多家窑里都住着一窝燕儿,没人伤害它们。谁要
是说燕子的肉也能吃,老乡们就会露出惊讶的神色,瞪你一眼:“咦!燕儿嘛!”
仿佛那无异于亵渎了神灵。
种完了麦子,牛就都闲下了,我和破老汉整天在山里拦牛。老汉不闲着,把
牛赶到地方,跟我交代几句就不见了。有时忽然见他出现在半崖上,奋力地劈砍
着一棵小灌木。吃的难,烧的也难,为了一小把柴,常要爬上很高很陡的悬崖。
老汉说,过去不是这样,过去人少,山里的好柴砍也砍不完,密密匝匝的,人也
钻不进去。老人们最怀恋的是红军刚到陕北的时候,打倒了地主,分了地,单
干。“才红了③那阵儿,吃也有得吃,烧也有得烧,这咋会儿,做过啦④!”老乡
危险:严重、厉害之意。
大:爹。
才红了:指红军刚到陕北。
做过啦:弄糟了。
们都这么说。真是,“这咋会儿”,迷信活动倒死灰复燃。有一回,传说从黄河东
来了神神,有些老乡到十几里外的一个破庙去祷告、许愿。破老汉不去。我问他
为什么,他皱着眉头不说,又哼哼起《山丹丹开花红艳艳》。那是才红了那阵儿
的歌。过了半天,使劲磕磕烟袋锅,叹了口气:“都是那号婆姨闹的!”“哪号?”
我有点明知故问。他用烟袋指指天,摇摇头,撇撇嘴:“那号婆姨,我一照就晓
得……”如此算来,破老汉反“四人帮”要比“四五”运动早好几年呢!
在山里,有那些牛做伴即便剩我一个人,也并不寂寞。我半天半天地看着那
些牛,它们的一举一动都意味着什么,我金懂。平时,牛不爱叫,只有奶着犊子
的生牛才爱叫。太阳一偏西,奶着犊儿的生牛就急着要回村了,你要是不让它
回,它就“哞——哞——”地叫个不停,急得团团转,无心再吃草。有一回,我
在山洼洼里,睡着了,醒来太阳已经挨近了山顶。我和破老汉吆起牛回村,忽然
发现少了一头。山里常有被雨水冲成的暗洞,牛踩上就会掉下去摔坏。破老汉先
也一惊,但马上看明白了,说:“没麻搭,它想儿了,回去了。”我才发现,少了
的是一头奶犊儿的生牛。离村老远,就听见饲养场上一声声牛叫了,儿一声,娘
一声,似乎一天不见,母子间有说不完的贴心话。牛不老∞在母亲肚子底下一下
一下地撞,吃奶,母牛的目光充满了温柔、慈爱,神态那么满足、平静。我喜欢
那头母牛,喜欢那只牛不老。我最喜欢的是一头红犍牛,高高的肩峰,腰长腿
壮,单套也能拉得动大步犁。红犍牛的犄角长得好,又粗又长,向前弯去;几次
碰上邻村的牛群,它都把对方的首领顶得败阵而逃。我总是多给它拌些料,犒劳
它。但它不是首领。最讨厌的还是那头老黑牛,不仅老奸巨猾,而且专横跋扈,
双套它也会气喘吁吁,却占着首领的位置。遇到外“部落”的首领,它倒也勇
敢,但不下两个回合,便跑得比平时都快了。那头老生牛就好,虽然比老黑牛还
老,却和蔼得很,再小的牛冲它伸伸脖子,它也会耐心地为之舔毛……和牛在一
起,也可谓其乐无穷了,不然怎么办呢?方圆十几里内看不见一个人,全是山。
偶尔有拦羊的从山梁上走过,冲我呐喊两声。黑色的山羊在陡峭的岩壁上走,如
走平地,远远看去像是悬挂着的棋盘;白色的绵羊走在下边,是白棋子。山沟里
有泉水,渴了就喝,热了就脱个精光,洗一通。那生活倒是自由自在,就是常常
饿肚子。
破老汉有个弟弟,我就是顶替了他喂牛的。据说那人奸猾,偷牛料,头几年
还因为投机倒把坐过县大狱。我倒不觉得那人有多坏,他不过是蒸了白馍跑到几
十里外的水站上去卖高价,从中赚出几升玉米、高梁米。白面自家舍不得吃。还
说他提了乌鸦,做熟了当鸡卖,而且白馍里也掺了假。破老汉看不上他弟弟,破
老汉佩服的是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