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向我示威！这是个又笨又神经的女人。我不想知道她是否爱上了我，这对我毫
无意义，可是我还是会突然想要她，我无法克制，她从不拒绝。吞了～次安眠药
她不过瘾，一个星期她连吞两次，这之后她就正常了。她说我像猫，所以她叫我
猫，我想无论她叫我什么都无所谓，只要她别再吞药就行。否则我会内疚。我恨
所有让我内疚的人，其实我有时挺恨她的。直到这关系在保持到第三年时她开始
拒绝，因为她恋爱了，接着她又失恋了，现在我们会在午夜通通电话，我知道她
一直活得没有安全感，刚才在电话里我对她说别把性想得太迂回曲折，性就是
性。可这乱女人居然回答我性不是性。我说那性是什么？她说她也不知道。我想
她大概又受什么刺激了。她太渴望爱情，但她判断力极差，还老被男人骗走钱
财。哪里有她，哪里就有战争，乱哄哄的。我怎么可能把爱情给这种三八？事实
上我最爱的是我自己，我觉着一个爱自己不够的人是不值得别人去爱的。接完她
的电话我在房间里走了几圈，看看我窗外的外滩，想一想吧笨女人，想一想城市
生活中那些自鸣得意的傲慢，现在还在对情人节着迷1
8 小麦
红是这个城市惟一会在午夜给我打电话的人。红今天和我说起猫，说起情人
节。我从来没有过过情人节。到了三十岁突然发现我对男人的要求具象起来，这
是好事还是坏事呢？今天下午我约了一个男人来我家，结果他一来我就说我有急
事我要走了。我想那男人肯定会认为我有问题。我从来没有给男人们带来什么好
感觉，男人也没给我带来什么好感觉，我也不是同性恋，好像我变得越来越不爱’
人类了。我恨我自己。但我爱红，尽管她很不快乐，但她总把快乐的气息带到她
所抵达的区域。
今天我对红说我们好像空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怎么办？红说我最近在一
本书上看到一句很无聊但挺有道理的话：凡是英雄人物，都是悲剧人物。
这个城市中有两种人，一种人整天声称自己是艺术家，另一种人死都不承认
自己是艺术家却整天想着与艺术有关的事情。这两种人都很令人讨厌，而我属于
后者。猫和我算是同事。但我认为他从事的是和人打交道的工作，而我则从事着
与自己沟通的工作。猫的话不多，通常他在不说话的时候思考观察，他会把一个
人反复咀嚼吃透，得出结论后他会有的放矢。他从不在圈内找女人，他以为没人
会知道他的私生活，他以为红不会对他的公众形象构成影响，但这一次他错了。
别人批评他是个很功利的人，但是我认为功利是一种品质，我们这个时代需要这
种品质。猫是很功利，但猫很善良，所以他的功利也成不了什么大器。红今天和
我开玩笑，她说你现在应该和猫睡一觉，说不定你的身体会因此而解放掉。她说
用一下嘛，试试看也好嘛。我觉着这个假设中的行为太好笑，如果我向猫提出这
种要求，猫一定会认为我在做行为艺术。因为猫整天钻营媒介，他自己几乎成为
媒介的一部分，我和他睡了，就等于和媒介睡了，和媒介睡觉会有什么利润产
生，这恰恰是猫最敏感的。
9 飞机停在我家门口
赛宁来了，面色发乌，浑身颤抖，当我骂骂咧咧的时候他流鼻血。他的眼睛
从来都是这么天真，这让我混乱。我知道情人节和我无缘，可我还是会偷偷地乱
想，我想有一架飞机停在我家门口，飞机上下来一个男人，他说他可以做我的拍
档、爱人。但我怎么也没想到我居然会把赛宁给等来。我是那种被男人甩来甩去
的女人。我刚刚决定再也不接受这样的状况，我想男人把我当狗屎，我不能把自
己当狗屎。可赛宁突然来了，清晨的时候，外面下着大雨，我打开门像在做梦一
样，我想起十九岁到二十四岁之间，无数个下雨的清晨，我演奏着晕到极点的狗
屎般的音乐苦苦哀诉我的小赛宁回来吧你什么时候回家呢明天也许永不到来回来
吧回到我身边。现在，在1998年情人节的早上，赛宁手拿着在我院子里采来的
小野花再次回来。
我说进来吧进来吧，你这么站着像个鬼。如果你有什么坏消息，别告诉我。
如果你遇到了什么麻烦，别让我帮你。我天天失眠，我最近在咳嗽，我昨天还想
跳楼，我没有能力和你分担痛苦。他说请别赶我走。我想和你在一起，我想好
的，我想你。我说你想好的？你是个屁呀！我不是你的妈妈。赛宁说他妈过世
了。接着他流下眼泪，他脸上还有雨水。他说他妈死在日本，所以他在日本又吸
毒了，现在他又戒毒了，他要和我在一起。这是什么逻辑？赛宁是这种人，一受
刺激就搞毒品和女人，吸毒吸得屁眼和心脏打架，搞女人搞得痛都到不了高潮。
没有重大刺激的时候他回忆和做音乐，他自己和自己玩，他一直是自己和自己
玩。有时他会想起我，需要我。这么多年来我们的爱情其实很简单，就是“回
来”。
清晨用冰冷抚摸着走投无路的我们，我真想一脚把这个倒霉男人踢出我的生
活，但我做不到。他开始流鼻血，他一定又搞上什么与鼻孔有关的毒品。他开始
流鼻血我就更没办法了。我开始哭，我说躺下吧躺下吧我们睡一觉再说。有风从
什么地方吹来，窗外的雨声使我们两个显得那么空洞，空洞得连命运都快要消
失。薄薄的被单盖着赛宁的小腹，他瘦了很多。我的另一间卧室有两个朋友暂时
住着，所以我只能和赛宁睡一张床，我的家没有大沙发。赛宁的鼻血止住了，但
他还不停地在弄着他的鼻子。我没有办法入睡。我在许多个夜晚失眠，赛宁在许
多个夜晚失踪。赛宁最近的一次失踪是在一年多以前，那时他在北京，我在上
海。在这之前他曾失踪过两年多。赛宁的妈总是给赛宁很多钱，赛宁持英国身份
证，所以他可以想去哪就去哪。
10 三毛
红和赛宁一有事就会给我电话，无论我在哪里，她总能找到我。红和赛宁都
酷爱打电话，他们都属于那种打电话会把下巴打烂的人。今天红打电话来的时候
我正在给我的狗洗澡。这条狗其实是她和赛宁以前养的。我觉着这条狗更像一部
摄影机，它拍下了所有赛宁和红、我和我老婆的爱情故事。现在我老婆走了，是
我不好，因为我一年才和她做几次爱。我是爱她的，但我不怎么想做爱，不想就
是不想，我不会去想为什么会是这样的，因为我觉着这没什么好想的。而我老婆
就是因为我不去思考和想办法解决而抛弃我的。我现在越来越胖，红说你现在是
做不了偶像派了，还是定下来准备做实力派吧！
感谢老天我们还活着。感谢老天我现在还可以在夜总会做乐手养家佣口。感
谢老天我们不再把音乐看得这么伟大了。这是我对赛宁说的。在电话里赛宁告诉
我他依然爱这个女人爱得发疯。听到这我甚至有些反感，于什么搞得那么大？我
很疑惑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两个人还是这么神经！他们的生命力百折不挠。
红突然成了作家，但是她还是觉着不合适，这我懂。1994年的某一晚上，
我去红的家，她的门怎么也敲不开，我预感她在，我用身份证弄开了她的门，她
吸毒过量昏迷了，口水流得满身都是，还哮喘，绵羊叫般的气喘声回肠荡气，她
． 1 0 0 ．
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打手势告诉我现在不能动，因为移动会让气喘要了她的
命，她用手势传达出“赛宁走了，再也不会回来，怎么办？我不想死，我想见到
赛宁”的意思。在救护车到来前我们就一直打手势。我是可以说话的，但我也对
她打手势。虽然我很矮．但我是个大男人，我几乎从不流泪，而那一晚我哭得跟
王八蛋似的。最后我说我I…＇袋里还有六十块钱，今晚我很孤独，我和你一样想赛
宁，我想好来和你一起聊天到天亮．然后和你一起去喝茶的，因为我们已经很久
没有一起喝茶了。可是到了这里我才知道你的每一天都是怎么过的。明天我送你
回上海。我记得红当时打着手势说不要哭，我受不了你哭。
我永远记住了红当时的每一个手势。我觉着那一晚上是红的一个重要的地
点。她现在还处于这样的一个位置上，不管她怎么逃都没有用。我希望她能把与
这个地点有关的一切都写成简单明了的故事，但愿红可以有这种力量，到那时她
不会再心怀恐惧，到那时我会为她骄傲。所以我今天对她说你还是写作吧！但是
你的写作应该尽量向你这个人靠近，向你这个人学习。
11 赛 宁
我是个孩子般无助、诚实而又不幸的年轻人。我妈说人的一辈子只能做好一
件事。尽管我妈是个很晕的女人，但我很同意她的这个说法。我的生命从一块碎
掉的玻璃中产生，我的妈妈把这些碎掉的玻璃一块一块拼贴起来，现在这件事由
我来继续做，我想我会顽强地把这一件事做下去。
红现在的发型使她看起来更像一个伤心的稻草人，而我是只胆小的鸽子，好
不容易才飞进她的窗口。现在她睡在我的身边，薄薄的被单盖着她的小腹，她瘦
了很多。我和她认识九年．所以我有过九个爱人，每一个都是她，她的身体，她
的人每一年都是不同的。其实我可以在她身上找到我所有想要的，但我还是要不
停与她隔绝。我是个特别胆小的人，所以我经常需要和所有的熟人隔绝，去到离
死最近的地方再返回来，我需要经常体会什么叫死里逃生。这让我感觉生活总是
新鲜的，有待发现的。我需要这种感觉，就像我的生活中不能没有女人，不能没
有音乐，不能没有美味佳肴。
每一次回来我都会回到这个女人身边。我每次故意等到清晨才回到她身边，
我喜欢在黎明听我心爱的女人呢喃。我还喜欢站在窗前拉小提琴。那一次她对我
说她可以和别人分享我，求我永远不要离开她。那是她最动人的一刻。不过我也
会因此而怀疑，怀疑她对我的爱。这么多年我还是会怀疑。可现在她似乎对我的
身体都毫无兴趣了。她疲惫而又冷漠的眼光让我心寒，我甚至不敢拥抱她。我不
知道她现在把我放在一个什么样的位置，我很担心这点，我没想到连她也不能够
令我正常起来，这对我又是个重大打击。什么时候才会再次开始呢？要知道我正
在失去她，她正在我身边滑走。
12 女 友
红的两个女友住在另一间卧室里。她们是一对恋人，但她们绝不承认。A是
个男不男女不女的人，A生气的时候习惯不停地打自己的胸，她说她的胸毫无痛
感．A的第一性征为女性，但A只对女性产生欲望，A并不享受自己的这种阴
阳状态，她做梦都想做变性手术，她觉着她应该从里到外都是个男的，这样活着
会容易一些。A来自河南的某个小城，她的专业是琵琶和古典钢琴。B是A的
学生，B从十四岁起开始暗恋A，去年她们在南方的某个城市再次相遇。当时A
正绝望着，在这之前她做过发夹厂工人、发廊洗头妹、餐厅服务员。因为她受不
了家乡人对她始终如一的歧视，所以她必须要去一个开放的城市寻找出路。B是
…名舞蹈演员，B比A高出一个头，棕色皮肤，宽肩，细腰，大屁股，肢体语
言极有表现力。B认为自己是异性恋者，她和男人做过爱，她知道和男人做爱是
怎么回事．她从来没觉着现在的情人和男人有什么区别，而且她从来没有如此快
乐过。
红是在南方的那个城市认识她们的。当时她正在为她的香港情人录制一张吉
他教材，有一天红突发奇想，想把吉他和琵琶搞在一起玩，红有朋友三毛为她介
绍了A，听A弹《十面埋伏》。红被她手指的力度和控制力所震撼。红带着这两
个新朋友回到上海，她带着A去医院全身检查，检查结果是A胸腔的第八块骨
头以下一片黑暗，可以看到她的子宫。她的子宫非常小。她们打听清楚了做一场
变性手术的价钱。现在A在上海教il、孩钢琴，B在夜总会伴舞。B的梦想是等A
做了变性手术后就把她介绍给父母，然后她们结婚，过幸福的日子。
A和B每天晚上都是眼睛看着眼睛慢慢入睡，她们的生活困难重重，但是
爱的感觉挡也挡不住。红说你们一直可以在这里住到做完变性手术，我很愿意看
到一对相依为命的恋人天天在我面前晃来晃去。今天她和赛宁一直睡在床上，黄
昏的时候红被8的哭声吵醒，接着是A和B吵架的声音，红听见A大叫着她长
成这个样子哪个女人会要她？你还老乱怀疑什么？B说你明知道我对你那么紧张
为什么还开这种玩笑？接着没有声音了，赛宁本一直闭目养神的，但这个时候他
坐了起来，而红在想，A虽然活得很累，但她好幸福，因为她可以和一个人如此
相爱。赛宁和红一人点了支烟，他们抽着烟看着卧室的门，在尴尬的沉默中，赛
宁突然说你这里全是跳舞的音乐，我们的那些唱片到哪里去了？红阴沉着脸什么
也．没回答。
13 礼物
我隔壁那两人不久就唱起了歌吹起了口哨。接着又没声音了。我开始紧张，
仿佛可以看到她们正眼睛对着眼睛，我发现赛宁也同样紧张，窗外天色已黑，我
似乎有点不好意思起来，今天是情人节，也许她们只需要待在床上，而我和赛宁
这样陪着她们是合适的。
无论如何，情人节我看到一对真的情人，这令我安慰。
我说赛宁穿上衣服我们去一个热闹点的地方。
赛宁说，对！我们必须在她们的下一次开始前逃走。
晚餐的时候赛宁送我三朵玫瑰花和一枚戒指。我说为什么要送我三朵玫瑰？
他说这是“我爱你”的意思。我一下子就跳了起来。我说我有一大堆你送我的戒
指。我曾经是那么快乐，激动，甩也甩不掉的激动，觉着做人真有意思。我们曾
经那么敏感、热情，曾经有多少玫瑰我们一起数过？为了和你在一起，我的这辆
车开得多远？这些你都了解吗？难道你不明白吗我早就不爱你了？拿走你的花和
你的戒指，你太不负责任了。你怎么就知道我现在没有男朋友？你怎么可以想来
就来想走就走？你是我第一个男人，你是我最爱的男人，可那是过去的事了！求
你不要再送任何东西给我，我受不了的，求你走开，永远走开。
我妈死之后我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我还拥有你！你要明白在你付出的时
候我也在付出，我最悲伤的和最幸福的都是你给我带来的，真的，所以我不能没
有你。你真的不再爱我吗？我不相信的。
我和你是一起的，我知道，你不在的时候我也在一条和你一样的轨道上往下
滑，我的生活和写作都在一个怪圈里，你造成了我单一的世界观。而你有没有想
也许你也已经不再爱我了。我们没有力量再和任何人陷入情网了。我们废了。你
不明白吗？
我还有一个礼物给你，是首歌，叫《每个好孩子都有糖吃》。
这么多年你从来没长大过。所以和你在一起我就是没完没了的伤心。我们不
是好孩子。我们也没有糖吃。
我们是好孩子。我们以前的故事就是我们现在的糖。
我终于不耐烦起来，我发现我已经不是以前那个喜欢听赛宁胡说八道的我
了，我粗鲁地挥手说别再烦我了你安静点。
这个弱智的男人还是看着我，他的黑眼睛永远向我传达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