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7点把全部植物从露台上搬进来,下午4点再搬出去,每星期三给植物们浇
水,每星期日清早去买份报,放在客厅沙发上,老柴对这些条件都“yes”得爽
脆极了。
后来发现他被应允上楼的这些钟点,是从来见不到沃克太太的。有一次他在
上到楼梯的最后一阶时,听见大门响,她正巧出去。老柴紧追几步,趴在门的彩
色玻璃上往外看,又只赶上一声车门响。老柴认识,那是乔治的车。老柴突然觉
得趴在玻璃上,望着车一阵轻烟而去的自己有点惨。
老柴从玻璃上将自己撕下来,钝着眼神,向四周看。沃克太太并不特别阔
绰,客厅的陈设都旧了,看得出十分精美的拼凑。木框缎面的一套沙发,颜色败
到最顺眼的程度。地毯是浅褐色,呈着细致古雅的东方图案。到处都是灯,每盏
灯只光明很小的一个局部。老柴走过去关掉两只沙发夹角间的灯,他受不了白天
点灯的恶习。美国电比中国便宜,就不是恶习了?一本书敞开放在灯旁,他合上
了它,却又看见一张纸巾在书的下面。纸巾被轻微地揉过,褶皱那么朦胧。还有
些朦胧的湿润,还有一晕浅红。他将纸巾凑到鼻子上,气味很不具体,但存在
着。
老柴发现自己捧着带朦胧气息、潮湿和色泽的纸巾在发怔。他忙扔下它,走
开,却又马上折回来,将那灯拧亮,书打开,纸巾搁回原位。不懂为什么这纸巾
就让他狠狠地心乱一霎。从这纸巾上他似乎对沃克太太一下子窥视太多,他不愿
她发觉这个窥视。
但那纸巾上的红影和湿意,使他几乎看见了那只揉着它的手,由此延上去,
臂、肩、颈,再延上去,是涂了浅红唇膏的嘴唇。
他想把神志岔开,便走到窗前去望马路上的人。这是下班时分,人多了,女
人也多。都是些涂l3:I红的女人。他发现口红的色泽是按年龄由浅至深的,女学生
的唇色几乎是粉银色,而胖大的老女人,都有浓得不透气的一副红嘴唇。
就是说,沃克太太非常年轻。
窗房的钢琴从未响过。上面有几个镜框:一对老夫妇,一对不太老的夫妇,
还有一个年轻男人。沃克太太的祖父母、父母、丈夫,老柴猜。丈夫是出远门还
是离异?或者干脆死了?管它呢。最大的相框里是一大群女学生,毕业相?每人
都在大笑,笑是那么透彻,让看相片的老柴也渐渐跟着笑了。那个最苗条含蓄的
黑发姑娘是沃克太太吗?老柴又想,管它呢。
老柴搬了所有花和植物到露台上,无意朝一个窄窗H瞄ltl曼。这窗今天竞开
着。老柴顿时明白它总是关闭的原因:这是浴室。
浴室整个是淡绿的,一个极大的淡绿浴池,是椭圆形。浴池上方琳琳琅琅
的,细看原来是一些女人的小物件垂吊在NJL。两条粉黄的内裤,肉粉色乳罩,
浅紫水蓝的手绢,淡白、银灰、浅棕的长丝袜藤萝似的垂荡着。老柴从未注意到
女人的内衣会如此好看。怎么老婆没给过他这感觉呢?老婆一向把内衣晾在卧室
里,她说要脸的女人不把这些东西示众。他当时觉得挺碍观瞻,那些牵牵绊绊的
东西活像用过而洗不净的手术绷带。
怎么会这样好看呢?斜斜地、有致无致垂吊了一杆,每丝小风都摆弄着它们
的剔透和精巧……
老柴的嘴半张了许久,一口气衔在那儿,忘了吐,直到舌头被风吹干了。
想到这些细致透顶的东西里会裹着个怎样的女人,老柴猛地缩回舌头。啊
呀,坏了。他三下两下搬完花盆,又跑到厨房灶台上去煮面条。灶台上放了只白
瓷盘,端正地盛了块自制核桃蛋糕,似乎是给老柴的。老柴却不敢认为是给他
的。面条刚起锅。门外传来一男一女的谈笑。
老柴慌得差点泼掉那一碗面。不知是兴奋还是恐惧一~沃克太太终于要出现
了。若在一小时前,他会准备一个得体的笑,不卑不亢等在那里,然后打招呼、
寒暄。现在却不行了,什么因素使他做不到那样了,仿佛他对这个从未谋面的女
房东突然间接近太多,并且是单方面的不够磊落的接近,他坦荡不了了。他担心
这个不坦荡会被她识破。
老柴在沃克太太和乔治进门的一瞬间下楼去了。
许多天老柴都在懊悔他那天失却的机会。当晚他下班回家,见自己楼下餐桌
上放着那盘蛋糕,还有张小笺儿:“请尝尝,这一份是专门留给你的。”老柴马上
觉得自己太捕风捉影,沃克太太把房东房客的关系处理得很平淡也很正常。她似
乎还在楼下逗留了一会儿,沙发旁~只放编织的竹筐被拖出来了,几根线头缠得
缤纷一团,耷拉到筐沿外。沙发上的装饰靠枕也被撂到了一侧,她是半卧在这一一
撂靠枕上的。能想象她的姿态多舒适慵懒,老柴略蹙眉笑了。男人对自己纵容的
女人都这样笑。他想沃克太太原来并不太整洁,头次为迎接他整洁了那一回。
这时老柴站在一家大客厅里等小费,突然想到,那天沃克太太倚在那儿,倚
着编织着,也许是为等他回来。是不是等他呢?是不是她时常到他楼下转转、看
看、顺便等他一会儿呢?这一想,他连小费也数不清了。
老柴回到餐馆,那个东北女生小胡问他:“走吗?”
他才想起,上礼拜约了小胡一同去看电影。小胡除了人不漂亮,什么都漂
亮。风衣比店堂里吃饭的女顾客时髦多了,浅栗色,没…1:ⅡJL;,旧金山的雾里,她
行走如起航。
在电影院车场停了车,老柴拉拉小胡手。小胡把脸倚到他肩上。老柴开始亲
她,边亲边想,小胡小胡,不过你自己叫叫而已了。小胡的裙子又窄又短,老柴
手大,怎么也伸不进去。小胡很合作,刷一下撕开拉链。老柴醒了。
这内裤怎么这样脏、旧、粗、陋?腰上的松紧带松弛了,揭示着一切因老而
松弛的东西。松弛的地方向下垮去,似乎可以无限垮下去,带一种不美好的邀
请。老柴想,这女人为什么让自己的内外存在这么大差距呢?外面不惜工本,里
面也太得过且过了。
这时老柴满脑子浮现的是沃克太太的内衣。花穗藤萝般的垂挂一杆,是清
澈、纯然的另一种邀请。邀人去怜爱和保护它们。邀人向往却不玷污它们。老柴
想,女人的内衣,恐怕象征着女人的实质。女人真正的服饰,是内衣,不是外
衣。想到这里,他对小胡的兴致也被扫光了。
看完电影,老柴没按原先相约的那样,带小胡去他的住处。
小胡说:“还没看过你的新居呢?”
老柴说:“新什么?都快两个月了。”
小胡说:“两个月了也没请我去过。”
老柴也纳闷,除了小胡之外,他还有一个墨西哥女友,但他从没带她们到他
排场、甚至颇雅致的地下室去。总是像今晚一样,在最后一刻他改了主意。
他对小胡叹口气,说:“以后吧。”
小胡说:“没他妈的以后了。”然后下车回她三人合租的房里去了。
老柴到家已是夜里两点,一辆车停在车房外的车道上。不是沃克太太的车,
是辆深蓝的神气十足也雄性十足的VOLV0740。车房门打开,他仍然无法将车
停进去。VOLV0盘踞得太横蛮了。老柴极爱惜自己的车,决不肯让它在路边停
一夜。他想这VOLV0实在王八蛋,不禁朝那寒光逼人的车身踹了一脚。再想
踹狠些,警报“呜”的一声钻出来。
老柴猛缩回身子,几家灯亮了。沃克太太卧室的灯也亮了,伸出一个头,并
不是沃克太太。
“你是谁?”伸出头的男人问。
“我是沃克太太的……”一急,老柴忘了房客的英文单词。
男人头缩回去。一阵响动,他已从大门出来了。老柴马上用乱打疙瘩的英语
解释了情形。
男人狐疑地:“我怎么可能堵了你的路呢?”
老柴不吱声,心里却抢白:还不是你急着进去风流,车也来不及停稳当了。
男人身上是一件女人浴袍,刚至大腿。领El露出那么多卷陷、浓密的毛。
‘ 老柴又想到那些内衣;柔细得似有若无,怎么禁得住这么个毛森森的家伙!
回到地下室,老柴坐在沙发上,也不开灯,身体或内心,不知哪里在作痛。
木楼梯上传来了对话。沃克太太细声细气在问事由,男人瓮声瓮气地解释。
两人笑。又是开冰箱,瓶盏相击的声音。楼梯顶端一团绒乎乎的光晕。老柴的眼
睛下意识盯着它。光晕两头是两盏淡酒,酒杯上是两只传情、挑逗的眸子。接下
去,接下去……老柴闭上眼,把那团光晕关闭在知觉之外。
静了。老柴却能感觉静中那隐晦的声响。声响在钝钝地震着楼和老柴。
突然地,老柴跳起过来。他从未见过自己如此愤怒,如此绝望。如此没有来
由的愤怒和绝望。他几乎冲上楼,对楼上的人们喊:“请在楼梯上装一扇门!”
那是老柴一生中头一次失眠。
接踵而至的失眠之夜使老柴对自己不懂了。
他常看见那辆深蓝VOl,V()泊在房子附近,有次竞停在本该属于租赁之内
的后院。院子那么小,几棵旱芦苇被压倒了,白的芦絮涂了一地。然而,却能感
觉到快乐和活泼起来的沃克太太。
深蓝VOLV0不再来了,消失得那样断然。老柴买了一些花籽,用了整整
两个下午把它们种下去。这事他在交房钱时问过女邻居。
“你会种花?”
“我是搞园林设计的,在中国……”
“棒极了,沃克太太一定高兴的!她说不定会付你一些钱!”
老柴紧张地笑了,直说不要钱,不要钱。
老柴在点最后一撮花籽时,听见楼上什么轻轻一响,那是窗子被打开了。老
柴脊梁~硬,四肢动作马上变得很夸张。沃克太太在那儿,看他,含着笑。老柴
想,这时回头,便会和她照面,最自然不过了。但他对这个“自然”毫无把握。
这些天他精神上对她一刻不放松的追踪、盘查,使他不可能不在对她的头一个笑
中带出对她的态度。这态度便是对她的干涉。
他干吗要干涉她呢。他们一个房东,一个房客,他有什么权力于涉她呢?
就让她在那里看吧。她怪寂寞的,没蓝VOLV0了。她不会看多久的。果
然,当老柴去引水浇花时,开着的窗口空了。
头一批花开了,老柴在院子里发现了一个带浅红唇膏印的杯子。这个浅红印
痕非常完整,像个月牙儿。老柴想到沃克太太一定是看着花笑了,白瓷杯子上就
印了这个笑。他拿起杯子,直等到下午4点一规定他可以上楼的时间,他才将
它搁回厨房。
沃克太太照例不在。老柴已知道她这段时间去洗热水浴,约会女伴或者男
伴。
老柴搬完植物,听见浴室有滴水声。他同样受不了人糟蹋水。他进去拧紧了
水龙头。这是老柴头次走进这里。这里很有趣。老柴也说不上什么有趣。马桶边
有个木架,上面插满杂志,女人读物;浴池边有几个玩具,会戏水的那种。但不
止这些。一种老柴从未嗅过的气味,他说不出这气味是好还是不好,他身体深处
被它引起晕晕的激动。
这时他看见淡绿的地面上有摊浅粉色,是条半透明的丝质衬裙,但老柴并不
知它的名称和功能,只明白它是女人最体己的物件。淡绿地面上,浅粉像浮在一
汪水上。它那么薄,那么柔软,老柴觉得它是一个好看的身体蜕下的膜,那身体
一点一点蜕下它,它仍保留着那身体的形与色,那光洁和剔透。
身体深处的激动变成极度的燥热。他觉得应该马上离开这里,否则会有危险
了。什么样的危险,他完全不知道,但魅惑与危险总是相距不远。
他却拈起了那条衬裙。它竟是真实的,物质的,它竟有质感。它凉滑、缠绵
的质感那样不可捉摸,像捧了一捧水,它会从他指缝流走。然而他却不敢用力去
捉摸它,生怕毁坏了它。
他不知如何是好地捧着它。那不可名状的危险直逼而来。
等楼下的煞车声,女人哇哇哇哇的谈笑声进入老柴的感觉时,他对那危险便
突然有了种理解。
老柴以全速离开了浴室,回到自己的卧室,并关严房门。定定地站了许久,
他才感到自己不是空着手,他手里仍握着它。它不再凉滑,被他的手汗渍湿,皱
缩成一团。它不再有挣扎溜走的意思,那样娇憨依人地待在他的把握之中。老柴
忽然想到,自己四十八岁的生命中头次有了这么个东西。他凑近,嗅了嗅它,没
错,浴室那令他失常的气味中便是混合了它的气味。
他完了。现在他已经清楚那危险的意味,这是比纯粹的偷窃要糟糕许多的行
为。
那天晚上上班,老柴几回把地点跑错。他在想如何把那条衬裙不露痕迹地送
回去。沃克太太不一定记得她在哪里脱下了它,她不是有条理的女人。或许可以
把它塞到那个杂志架后面,冒充是被一顺手甩进去的。无论如何,这事得趁早,
否则万一和沃克太太照面,他神色一定藏不住他的亏心。
而当晚老柴却收到他离了婚的老婆的明信片,说要来旧金山办事,要到他这
儿来和他“挤一挤”。老柴挑准一个她绝对不在家的时间,在她答话机上留了话,
告诉她“挤一挤”是不可能的。“挤一挤”,他心里对这词的反感和排斥十分强
烈。
老婆马上有了反应:“你是不是有女朋友了?!”她“哈哕”都没有,上来就
这样问。
“没有。”
“我不信!”
老柴不做声了。他真的没有能称上女朋友的女人。
“知道你闲不住!”老婆说,“我明天下午3点到,给我准备个硬点的枕头。”
老柴急了,脱口而出:“我是有女朋友了!”
“……你们住一起?”
“嗯。”
他让老婆把他损够。“可以住两天旅馆。”他说。
“你出钱?!”
“嗯。”
到时他从机场接了老婆,将她送到旅馆,旅馆价低,因为它和任何交通都不
沾边。老婆四下看看房间。
“没良心的——把我扔在这老荒地算完啦?!”
老柴笑笑,急着要走。
“没良心的——你不准走,你走了我怎么出门?”
老柴赔小心地问:“咱俩不是完了吗?”
“没完!我跟你个没良心的没完!”老婆哭起来,撇下两只嘴角,直着一股嗓
门。他从未注意到她的哭声哭相这么恶劣。他想到沃克太太的哭泣,只是一张湿
湿的纸巾。
老柴递给她一张纸巾。她用它山响地擤了泡愤怒的鼻涕。
老柴到底还是陪了老婆两天,尽心地为她开了两天车,带她逛商店吃馆子,
听她叫了他两天“没良心的”。
老婆临上飞机时问他:“她什么样JL?”
他两眼空空,心也空的。却奇怪地出来一种美满。
老柴回到家,慌急地去打开壁橱,衬裙却不见了。不会错,他是仔细将它挂
在最靠里的角落,并用手抚平了它的所有褶皱。他傻了。他手指抽风一样翻着壁
橱里所有衣服,它的确没了。似乎它原本就缥缈的存在,此时便化为了乌有。
老柴发了一身猛汗。他开始里外到处找,想找到张字笺。像她一贯做的那
样:“谢谢你种的花!”“谢谢你替我倒了垃圾!”“谢谢你修好了车房的灯!”……
起码该有张字笺的,就是严苛的斥责或鄙夷的谩骂,被写在这些浅黄、粉蓝、淡
红的小笺上,他也会受得了。什么都没有,是他最难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