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李爱莲的同学。大伙儿知道大伯病了.托我来看看。”接着把那包硬似
砖头的点心递给了李爱莲的母亲。
李爱莲母亲这时从发呆中醒过来,忙给我让座:“哎呀,这可真是,还买了
这么贵的点心。”
李爱莲的父亲也从床上仄起身子,咳嗽着.把桌上的旱烟袋推给我,我忙摆
摆手,说不会抽烟。
李爱莲说: “这是我们班长.人心可好了.这……这碗肉菜,还是他买的
呢!”
这时我才发现.床头土桌上,放着那碗我吃了一半的肉菜。原来是李爱莲舍
不得吃,又端来给病中的父亲。床头前的几个小弟妹,眼巴巴地盯着碗中那几片
肉。我不禁又感到一阵辛酸。
坐了一会儿,喝了一碗李爱莲倒的白开水,了解到李爱莲父亲的病情 是
因为又喝醉了酒,犯了胃气痛老病。我叮嘱了几句,便起身告辞,向李爱莲说:
“我先回去了。你在家里呆一夜,明天再去上课。”
这时李爱莲的妈拉住我的手:“难为你了.她大哥。家里穷,也没法给你做
点好吃的。”又对李爱莲说,“你现在就跟你大哥回去吧。家里这么多人,不差你
侍候,早回去,跟你大哥好好学……”
黑夜茫茫,夜路如蛇。我骑着车,李爱莲坐在后支架上。走了半路,竟是无
话。突然.我发现李爱莲在抽抽搭搭地呜咽,接着用手抱住了我的腰,把脸贴到
我后背上,叫了一声:
“哥……”
我不禁心头一热,眼中涌出了泪。“坐好,别摔下来。”我说。我暗自发狠
心。我今年一定要努力。一定要考卜…。
四
离高考剩两个月了。这时传来一个消息,说高考还考世界地理。学校原以为
只考中国地理,没想到l临到头还考世界地理。大家一下都着了慌。这时同学的精
神,都已是强弩之末。王全闹失眠,成夜睡不着。“磨桌”脑仁疼,一见课本就
眼睛发花。大家乱骂,埋怨学校打听不清,说这罪不是人受的。更大的问题还在
于,大家都没有世界地理的复习资料。于是掀起一个寻找复习资料的热潮。一片
混乱中,唯独“耗子”乐哈哈的。他恋爱的进程,据说已快到了春耕播种的季
节。
这样闹腾了几日,有的同学找到了复习资料,有的没有找到。离高考近了,
同学们都变得自私起来,找到资料的,对没找到的保密,唯恐在高考中,多一个
竞争对手。我们宿舍,就“磨桌”不知从哪里弄到一本卷毛发黄的《世界地理》。
但他矢口否认,一个人藏到学校土岗后乱背,就像当初偷偷烧蝉吃一样。我和王
全没辙.李爱莲也没辙,于是都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这时我爹送来馍.见我满
脸发黄,神魂不定,问是什么事。我简单给他讲了,没想到他双手一拍:
“你表姑家的大孩子,在汲县师范教书,说不定他那儿有呢!”
我也忽然想起这个茬儿,不由高兴起来。爹站起身.刹刹腰里的蓝布,自告
奋勇要立即走汲县。
我说:“还是先回家告诉妈一声,免得她着急。”
爹说:“什么时候了,还顾那么多!”
我说:“可您不会骑车呀!来回一百八十里呢!”
爹蛮有信心地说:“我年轻的时候,一天一夜走过二百三。”说完,一撅一撅
动了身。我忙追上去,把馍袋塞给他。他看看我,被胡茬包围的嘴笑了笑,从里
边掏出四个馍,说:“放心。我明天晚上准赶回来。”我眼中不禁冒出了泪。
晚上上自习,我悄悄把这消息告诉了李爱莲。她也很高兴。
第二天晚上,我和李爱莲分别悄悄溜出了学校,在后岗集合,然后走了二里
路,到村口的大路上去接爹。一开始有说有笑的,后来天色苍茫,大路尽头不见
人影,只附近有个拾粪的老头,又不禁失望起来。李爱莲安慰我:
“说不定是大伯腿脚不好,走得慢了。”
我说:“要万一没找到复习资料呢?”
于是两个人不说话,又等。一直等到月牙儿偏西,知道再等也无望了,便沮
丧地向回走。但约定第二天五更再来这集合等待。
第二天鸡叫,我便爬起来,到那村口去等。远远看见有一人影,我以为是
爹,慌忙跑上去,一看却是李爱莲。
“你比我起得还早!”
“我也刚刚才到。”
早晨下了霜。青青的野地里,一片发白。附近的村子里,鸡叫声此起彼伏。
我忽然感到有些冷,看到身边的李爱莲,也在打颤。我忙把外衣脱下,披到她身
上。她看看我,也没推辞,只是深情地看看我,慢慢将身子贴到了我怀里。我身
上一阵发热发紧,想低头吻吻她。但我没有这样做。
天色渐渐亮了,东方现出一抹红霞。忽然。天的尽头,跌跌撞撞走来了一个
人影。李爱莲猛然从我怀里挣脱,指着那人影:
“是吗?”
我一看,顿时兴奋起来:“是,是我爹,是他走路的样子。”
于是两个人飞也似的跑。我扬着双臂,边跑边喊:“爹!”
天尽头有一回声:“哎!”
“找到了吗?”
“找到了,小子!”
我高兴得如同疯了.大喊大叫向前扑。后面李爱莲跌倒了,我也不顾。只是
向前跑,跑到跌跌撞撞走来的老头跟前。
“找到了?”
“找到了。”
“在哪儿呢?”
“别急,我给你掏出来。”
爹也很兴奋,一屁股坐在地上。这时李爱莲也跑了上来,看着老头。爹小心
解开腰中蓝布,又解开夹袄扣,又解开布衫扣,从心口,掏出一本薄薄的卷毛脏
书。我抢过来,书还发热,一看,上边写着“世界地理”。李爱莲又抢过去,看
了一眼,兴奋得两耳发红:
“是,是,是《世界地理》!”
爹看着我们兴奋的样子,只“嘿嘿”地笑。这时我发现,爹的鞋帮已开了
裂,裂口处,涸出一片殷红殷红的东西。我忙把爹的鞋扒下来,发现那满是脏土
和皱皮的脚上,密密麻麻排满了血泡,有的已经破了,那是一只血脚!
“爹!”我惊叫。却是哭声。
爹仍是笑,把脚缩回去:“没啥,没啥。”
李爱莲眼中也涌出了泪:“大伯,难为您了。”
我说:“您都六十五了。”
爹还有些逞能:“没啥.没啥,就是这书现在紧张,不好找,你表哥作难找
了一天,才耽搁了工夫,不然我昨天晚上就赶回来了。”
我和李爱莲对看了一眼。这时才发现她浑身是土,便问她刚才跌倒摔着了没
有。她拉开上衣袖子,胳膊肘上也跌青了一块。但我们都笑了。
这时爹郑重地说:“你表哥说,这本书不好找,是强从人家那里拿来的,最
多只能看十天,还得给人家送回去。”
我们也郑重地点点头。
这时爹又说:“你们看吧,要是十天不够,咱不给他送,就说爹不小心,在
路上弄丢了。”
我们说:“十天够了,十天够了。”
这时我们都恢复了常态。爹开始用疑问的眼光打量李爱莲。我忙解释:
“这是我的同学,叫李爱莲。”
李爱莲脸登时红了,有些不好意思。
爹笑了,眼里闪着狡猾的光:“同学,同学,你们看吧,你们看吧。”
接着爹爬起身,就要从另一条岔路回家。
我说:“爹,您歇会儿再走吧。”
爹说:“说不定你娘在家甲…着急了。”
看着爹挪动着两只脚,从另一条路消失。我和李爱莲捧着《世界地理》,又
高兴起来,你看看,我看看.。一起向回走。并约定,明天一早偷偷到河边集合,
一块来背《世界地理:》。
第二天一早.我拿了书,穿过玉米地,来到那天李爱莲割草的河边。我知道
她比我到得早,便想从玉米地悄悄钻出.吓她一跳。但等我扒开玉米棵子.朝河
堤上看时,我却呆了,没有再向前迈步。因为我看到了’一幅很美的“图画”。
河堤上,李爱莲坐在那里.样子很安然。她面前的草地上,竖着一个八分钱
的小圆镜子。她看着那镜子,用一把断齿的化学梳子在慢慢梳头。她梳得很小
心,很慢,很仔细。东边天上有朝霞.是红的,红红的光,在她脸的一侧,打上
了一层金黄的颜色。
我忽然意识到,她是一个姑娘,一个很美很美的姑娘。
这一天,我心神不定。《世界地理》找来了,但学习效果很差,思想老开小
差。我发现,李爱莲的神情也有些慌乱。我们都有些痛恨自己,不敢看对方的目
光。
晚上,我们来到大路边。用手电不时照着书本.念念背背。不知是天漆黑,
还是风物静,这时思想异常集中.背的效果极好。到学校打熄灯钟时,我们竟背
熟了三分之~。我们都有些惊奇,也有些兴奋,便扔下书本,一齐躺倒在路旁的
草地上,不愿回去。
天是黑的,星是明的。密密麻麻的星,撒在无边无际的夜空闪烁。天是那么
深邃,那么遥远。我第一次发现,我们头顶的天空,是那么崇高,那么宽广,那
么仁慈,那么美丽。我听见身边李爱莲的呼吸声。知道她也在看夜空。
我们没有说话。
起风了。夜风有些冷。但我们一动不动。
突然,李爱莲小声说话:“哥,你说,我们能考上吗?”
我坚定地答:“能,一定能f,,
“你怎么知道?”
“我看这天空和星星就知道。”
她笑了:“你就会混说。”
又静了,不说话,望星空。
许久,她又问.这次声音有些发颤:“要是万一你考上我没考上呢?”
我也忽然想到这问题,身上不由一颤。但我坚定地答:“那我也永远不会忘
记你。”
她长出了一口气,说:“要是万一我考上、你没考上,我也不会忘记你。”、
她的手在我身边,我感觉出来。我握住了她的手。那是一只略显粗糙的农家
少女的手。那么冷的天.她的手是热的。
但她忽然说:“哥,我有点冷。”
我心头一热.抱住了她。她在我怀里.眼睛黑黑地、静静地、顺从地看着
我。我吻了吻她湿湿的嘴唇、鼻子,还有那湿湿的眼睛。
这是我在这个世界L,第一次吻一个姑娘。
五
累。累。实在是累。
王全失眠更厉害了,一点睡不着,眼里布满血丝,头发乱糟糟的像个鸡窝。
大眼看去.活像一个恶鬼。脾气也坏了,不再显得那么宽厚。有天晚上,因为
“磨桌”打鼾,他狠狠将“磨桌”打了两拳。“磨桌”醒来.蒙着头“呜呜”哭,
他又在一旁嘬牙花子,“这怎么好.这怎么好。”“磨桌”脑仁更加痛了,一看书
就痛,只好花两毛钱买了一盒清凉油,在两边太阳穴上乱抹,弄得满宿舍清凉油
味。我一天晚上回宿舍见他又在哭.便问:
“是不是王全又打你r?”
他摇摇头.说: ”太苦,太苦,班长,别让我考大学了,让我考个小中专
吧。”
咕咕鸟叫了.割麦子了。学校老师停止辅导,去割学校种的麦子。学生们马
放南山,由自己去折腾。我找校长反映这问题,校长说惟一的办法是让学生帮老
师早一点收完麦子,然后才‘能上课。我怪校长心狠,离考试剩一个月了。还剥削
学生的时间。但我到教室·说,大伙倒很高兴,都拥护校长,愿意去割麦子。原
来大伙学习的弦绷得太紧了,在那里死用功,其实效果很差。现在听说校长让割
麦子,正好有了换一换脑子的理由,于是发出一声喊,争先恐后拥出教室,去帮
老师割麦子。学校的麦地在小河的西边,大家赶到那里,二话不说,抢过老师的
镰刀,雁队一样拉开长排,“嚓”、“嚓”、“嚓嚓”,紧张而有节奏、快而不乱地割
着。~会割倒了半截地。紧绷着的神经,在汗水的浸泡下。都暂时松弛下来。大
家似又成了在农田于活的农家少男少女,嘻嘻哈哈,打打闹闹。许多老师带着赞
赏的神情,站在田头看。马中说:“这帮学生学习强不强不说,割麦子的能力可
是不差。要是高考考割麦子就好了!”我抹了一把汗水,看看这田野和人,竞觉
得新鲜亲切,觉得劳动是幸福的。
不到~个下午,麦子就割完了。校长受了感动,通知伙房免费改善一次生
活。又是萝卜炖肉。但这次管够。大家洗了手脸,就去吃饭。那饭吃得好香!
但以后的几天里,却出了几件不愉快的事情。
第一件是王全退学。离高考只剩一个月.他却突然决定不上了。当时是分责
任田的第一年,各村都带着麦苗分了地。王伞家也分了几亩,现在麦焦发黄,等
人去割…不割就焦到了地里。王全那高大的黑老婆又来了,但这次不骂,是一本
正经地商量:
“地里麦子焦了.你回去割不割?割咱就割,不割就让它龟孙焦到地里!”
然后不等王全回答,撅着屁股就走了。
这次王全陷入了沉思。
到了晚上,他把我拉出教室,第一次从口袋掏出一包烟卷,递给我一支,他
叼了一支。我们燃着烟,吸了两口,他问:
“老弟,不说咱俩以前是同学,现在一个屋也躺了大半年了。咱哥俩儿过心
不过心?”
我说:“那还用说。”
他又吸了一口烟,“那我问你一句话,你得实打实告诉我。”
我说:“那还用说。”
“你说,就我这德行,我能考上吗?”
我一愣,竞答不上来。说实话,论王全的智力,实不算强,无论什么东西,
过脑子不能记两晚上.黄河他能记成三f三公里。何况这大半年,他一直失眠,
记性更坏。但他用功,却是大家看见的。我安慰他:
“大半年的苦都受了,还差这一个月?!”
他点点头,又吸了一口烟,突然动了感情:“你嫂子在家可受苦了!孩子也
受苦了。跟你说实话,为了我考学,我让大孩子都退了小学。我要再考不上,将
来怎么对孩子说?”
我安慰他:“要万一考上呢?这事谁也保不齐。”
他点点头,又说:“还有麦子呢。麦子真要焦到地里,将来可真要断炊了。”
我忙说:“动员几个同学,去帮一下。”
他忙摇头:“这种时候,哪里还敢麻烦大家。”
我又安慰:“你也想开些,收不了庄稼是一季子,考学可是一辈子。”
他点点头。
但第二天早晨,我们三人醒来,却发现王全的铺空了,露着黄黄的麦秸。他
终于下了决心,半夜不辞而别。又发现,他把那张烂了几个窟窿的凉席,塞到了
“磨桌”枕头边。看着那个空铺,我们三个人心里都不好受。“磨桌”憋不住,终
于哭了:
“你看,王全也不告诉一声,就这么走了。”
我也冒了泪珠,安慰“磨桌”,没想“磨桌”“呜呜”大哭起来:
“我对不起他,当时我有《世界地理》,也没让他看。”
过了几天,又发生第二件不愉快的事,即“耗子”失恋。失恋的原因他不
说,只说悦悦“没有良心”,看不起他,要与他断绝来往,如再继续纠缠,就要
告到老师那里去。他把那本卷毛《情书大全》摔到地下.摊着双手,第一次哭
了:
“班长.你说,这还叫人吗?”
我安慰他,说凭着他的家庭和长相,再找一个也不困难。他得到一些安慰,
发狠地说:
“她别看不起我,我从头好好学,到时候一考考个北京大学,也给她个脸色
看看!”
当时就穿上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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