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蓓的脸红了:“去去去!谁病了都管,就他病了活该!”
“当真?”
“当真当真当真!”孟蓓的声音又甜又脆,“告诉他去吧,活该!”
赵涛端起饭碗,“咳”了一声,装一副丧气样儿,心里却偷偷发笑。三口两
口扒完了饭,他又到了辛小亮家。
“辛小亮,今儿下午别出门啊,在家等着,有重要的事。”
“什么事啊?”
“党委书记找你谈话。”
“我?我怎么了?……”
“你好哇!……一会儿就知道啦!,,
他穿着白背心,手里摇着脱下的衬衫,风车一样地转着,跑了。他跑进家属
区的小酒铺,买了一升啤酒,一碟香肠:“哼,今儿要不是他得在那儿等着,非
逼他请客不可!”……
且说孟蓓轰出了赵涛,站在卖饭窗口里愣神儿。你可不知道,姑娘们都有一
种特殊的敏感,从小伙子的一缕眼神里,也能看出此中的深意。更何况盂蓓这样
的,从纺织厂的姑娘堆儿里出来,又精明得不饶人的姑娘!辛小亮心里哪怕打起
一个浪花,也逃不过她的眼睛。开始,她多开心哪,降伏了这个狂气的小伙子,
出了一口气,真是太棒了!到现在,她忽然明白:天哪,到底谁降伏了谁啊!你
为什么老希望他站到你四号窗口的前面?你为什么在“治”了他以后,总后悔自
己太泼辣,总在想:“人家不讨厌你?”……爱情这东西,真是太神秘了。我敢
说,不管是诗人还是心理学家,他们给爱情下的定义远没有真正的生活来得微
妙。孟蓓当然深深地爱上了那个“大块头”辛小亮。可到底是从哪一天开始的?
她也说不上。也许,是在火车上,第一次见面,听了他那些让人笑破肚皮的谈话
之后?……可是刚才,听了赵涛一番话,孟蓓的心里又“骂”上辛小亮啦!她知
道赵涛是辛小亮的“哥们儿”。哼,鬼知道是真病假病!真病,找我干什么?想
吃可心的东西?回家去呀!……一天往食堂跑好几次,不是心病才怪!……想着
想着,她的脸一直红到眉梢,抿嘴儿想乐:这会儿就不充好汉了,还得派个传话
的来。我非去给你治治这个“病”不可!
这一下午,辛小亮真听了赵涛的话,老老实实地在家等党委书记啦。听到有
人敲门,开门一看,是孟蓓,这才明白赵涛那家伙把自己骗了。当然,这比门口
站着党委书记可招人高兴多了。可这……这也太突然了。他心慌意乱,舌头打不
过卷儿来。
”……哦,是你!……你.干什么来了?”问完这句话,心里一个劲儿后悔。
这样问,太失礼啦。
孟蓓呢,望着他,一笑,不答,坐到椅子上,眼睛在四处打量:“听说你病
啦,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好。是真的吗?……”
“胡说!”虽说辛小亮这两天真的茶饭不思,他才不会嘴软呢,“我睡得香着
哪。一天吃一斤六两.活得舒坦着哪!”
孟蓓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亮晶晶的眸子往他身上一闪:“可是你哥们儿
赵涛说的。还把责任推我们食堂的人身上,说是吃得不可一l..;JL啦什么的……说你
一天进五六回食堂,还是不可心儿……”孟蓓忍不住从嘴里喷出笑来。
“你听他的?听他的……”他说了半句,把后半句咽下去了。他本想说“听
他的两口子都得分家”,又觉得这么说好像有点JLltIj个,他“呃呃”了两声,什
么也说不出来了。
“真的没病?”孟蓓就差过去捶他了。
“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活得lll在,过得滋润!”
该死的!孟蓓气得哭笑不得!过去在纺织厂里听姑娘们议论,到这个份儿
上,再硬的小伙子也得露点儿声气儿了,说自己“睡不着觉”啦、“吃不下饭”
啦。可他……有什么办法!孟蓓几乎拔腿要走了!哼,过得滋润、自在,一个人
过去吧!过一辈子!……姑娘的心还是硬不过小伙子,你信不?这不,孟蓓没
走。坐在那儿,挺尴尬,她还是红着脸,东问一句,西扯一句。她心里想,哼,
再坐十分钟,你要是还装傻,我就走,再也不理你,看你怎么办!……十分钟到
了,她又想:再给你五分钟,该死!……
辛小亮和孟蓓在屋里坐冷板凳。这屋子对面,辛家的小厨房里,可紧张着
哪。孟蓓刚进屋没多一会儿,辛大妈就买菜回来了,还从菜市场拽回来一位,就
是上回要把孟蓓介绍给小亮的乔奶奶。一路上,辛大妈搀着老太太,千般感谢·
万般道歉,骂自己的“犟头”儿子,最后无非还是那句话:请乔奶奶别见怪,再
给小亮张罗一个。两位老太太你搀我扶的到了辛家,正待进门,听见里面有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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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声音,隔玻璃窗一看,乔奶奶忙把辛大妈拉一边去啦。
“可了不得啦,大妹子!……咱们操的哪门子闲心呀,你们家小亮这不都搞
上啦……”
“搞上了?谁呀?”
“就是上次我要说给他的孟家闺女呀!……喷喷,人家敢情是秘密接头……”
乔奶奶咯咯笑着,用手捂着腰,生怕笑岔了气。
辛大妈还想凑窗户上看个仔细,让乔奶奶拽到小厨房去了:“别添乱!ⅡflYf'
七老八十的,一边呆着去!”
这么着.两位老太太在小厨房里躲了老半天啦。
小厨房里还生着火炉,又赶上夏天,闷在这里可不算个事儿。这倒是次要
的。主要是辛大妈着急呀,开始还听见那姑娘在笑,怎么一会儿没什么声儿了?
辛大妈一个劲儿催乔奶奶一块儿看看去:“您可不知道,我那嘎小子动不动就犯
犟,咱们在旁边果着,别让他把人家姑娘给欺负了……”三说两磨的,等到乔奶
奶经不住厨房的热劲儿,也就跟她一块儿去了。
两位老太太进了门,算是把屋里的别扭劲儿冲开了。可乔奶奶三句闲话没扯
完,就点上正题啦,这可把两个小年轻的臊个大红脸!
“好小亮!我看你上次扬脖儿挺胸的,也是个发誓打一辈子光棍儿的好汉,
敢情瞒着你乔奶奶哪!你不是要那猪不吃、狗不啃的主儿吗?我们孟家的姑娘可
金贵哪,人家跟你?!……”
“乔奶奶,您……您扯哪儿去啦!”辛小亮一个劲儿挤眼睛。
“甭做鬼脸儿!那我也得揭发你!……”乔奶奶又转脸对孟蓓说,“话又说回
来。这个小亮呀,除了犟,样样都好。你看看,我跟你妈说的不差吧,个头儿又
高,脸庞儿又精神……你们站一块儿,真是好好的一对儿呢!……”
孟蓓气得直瞪对面的辛小亮。谁让她天生一副笑模样儿呢,像生气,又像
笑。
这么着,这层窗户纸,让乔奶奶给捅破啦!辛大妈根本没听见乔奶奶唠叨
啥,只是上上下下起劲儿地端详眼前的姑娘,乐得拢不住嘴。
“搞对象有闷在屋里搞的?这么好的天儿,俱乐部又有电影……”乔奶奶俨
然是权威的介绍人的口气了:“去!到俱乐部去。跟我们家老头子说,是我让你
们去的,给找两个座儿,看电影!”
不知是乔奶奶的命令有威力,还是人家两个年轻人各自有心。他们红着脸,
一人撑一把伞,走啦。乔奶奶真会说话:多好的天儿!——凉丝丝的雨点儿漫天
飘着哪……
看着两个年轻人走了,乔奶奶的得意劲儿还没过去:“昨儿矿上李书记见了
我啦。问我:‘乔老太,听说你净忙活着给青年人拴对儿啦。’可把我吓坏了。我
说:‘李书记,这没啥错误吧?’李书记乐了:‘怎么是错误!那么多安心为四化
挖煤的好小伙儿没人认,你给引荐引荐,让那些姑娘们知道,小伙子们心里都有
宝啊!’……嘿嘿,我这个人呀,越说我胖,我越鼓腮帮子。这不,昨儿晚上就
跟我那老头子说了:‘你那俱乐部得给我配合!凡是我介绍去的小伙子和大姑娘,
你得保证人家两个人看上电影!’谁想到,小亮他们成第一对儿啦……”
乔奶奶一边说一边乐,转脸一看,辛大妈竟笑着抹上眼泪儿了。“哟,大妹
子,这是怎么啦?”
辛大妈说:“我先寻思着,小亮这行当真干错了,得打一辈子光棍儿啦,谁
承想找着了这么好的一个姑娘……”
两位老太太闲扯这当儿,孟蓓和辛小亮已经走上永定河畔的马路了。
“这个乔老太太,真没治!”辛小亮嘿嘿笑着,又偷偷斜眼瞟孟蓓。
孟蓓瞪他:“你才没治呢!”
“哟,我怎么啦?”
“你干的坏事还少?”
“我干什么坏事啦?”
“自己想想!”
辛小亮挠挠后脑勺,好像想不起来。
孟蓓站定,把自己举的伞收了,说:“过来。”
辛小亮乖乖儿地举着伞站过去了:“你今儿成心给我摆什么谱啊。瞎折腾!”
孟蓓说:“不让你请罪就美了你!”
“我到底怎么啦?”
“你都说了我什么坏活?老实交代!”
“没有畦。”
“装得多像!”
“我说什么来着?你倒给我提个头儿。”
“你说我眼睛来着……”
“眼睛?眼睛……”辛小亮脖子一缩,眼睛一眯,鼻子一耸,坏笑起来。他
瞟着孟蓓那俊俏的微翘的眼角。“我说你是丹凤眼啊……要不,要不怎么看着我
那么……顺眼呢。”
“鬼!谁看着你顺眼!鹰鼻鹞眼,长脖鹿的个头儿……”孟蓓好像不把难听
的话全发泄出来不足以平“吊眼儿”之恨。终于,她也忍不住笑了:“也就是啊,
有一点还像个人!”
“哪一点?”
孟蓓挨他近近的,轻声说:“你呀,也还算个男子汉。”
铁 凝
哦,香雪
如果不是有人发明了火车,如果不是有人把铁轨铺进深山,你怎么也不会发
现台儿沟这个小村。它和它的十几户乡亲,一心一意掩藏在大山那深深的皱褶
里,从春到夏,从秋到冬,默默地接受着大山任意给予的温存和粗暴。
然而,两根纤细、闪亮的铁轨延伸过来了。它勇敢地盘旋在山腰,又悄悄地
试探着前进,弯弯曲曲,曲曲弯弯,终于绕到台儿沟脚下,然后钻进幽暗的隧
道,冲向又一道山梁,朝着神秘的远方奔去。
不久,这条线正式营运,人们挤在村口,看见那绿色的长龙一路呼啸,挟带
着来自山外的陌生、新鲜的清风,擦着台儿沟贫弱的脊背匆匆而过。它走得那样
急忙,连车轮碾轧钢轨时发出的声音好像都在说:不停不停,不停不停!是啊,
它有什么理由在台儿沟站脚呢,台儿沟有人要出远门吗?山外有人来台儿沟探亲
访友吗?还是这里有石油储存,有金矿埋藏?台儿沟,无论从哪方面讲,都不具
备挽留火车在它身边留步的力量。
可是,记不清从什么时候起,列车时刻表上,还是多了“台儿沟”这一站。
也许乘车的旅客提出过要求,他们中有哪位说话算数的人和台儿沟沾亲;也许是
那个快乐的男乘务员发现台儿沟有一群十七八岁的漂亮姑娘,每逢列车疾驶而
过,她们就成帮搭伙地站在村口,翘起下巴,贪婪、专注地仰望着火车。有人朝
车厢指点,不时能听见她们由于互相捶打而发出的一两声娇嗔的尖叫。也许什么
都不为,就因为台儿沟太小了,小得叫人心疼,就是钢筋铁骨的巨龙在它面前也
不能昂首阔步,也不能不停下来。总之,台儿沟上了列车时刻表,每晚七点钟,
由首都方向开往山西的这列火车在这里停留一分钟。
这短暂的一分钟,搅乱了台儿沟以往的宁静。从前,台儿沟人历来是吃过晚
饭就钻被窝,他们仿佛是在同一时刻听到了大山无声的命令。于是,台儿沟那一
小片石头房子在同一时刻忽然完全静止了,静得那样深沉、真切,好像在默默地
向大山诉说着自己的虔诚。女Ei…D'…,台JLN的姑娘们刚把晚饭端上桌就慌了神,她
们心不在焉地胡乱吃几门,扔下碗就开始梳妆打扮。她们洗净蒙受了一天的黄
土、风尘,露出粗糙、红润的面色,把头发梳得乌亮,然后就比赛着穿出最好的
衣裳。有人换上过年时才穿的新鞋,有人还悄悄往脸上涂点胭脂。尽管火车到站
时已经天黑,她们还是按照自己的心思,刻意斟酌着服饰和容貌。然后,她们就
朝村口,朝火车经过的地方跑去。香雪总是第一个出门,隔壁的凤娇第二个就跟
了出来。
七点钟,火车喘息着向台儿沟滑过来,接着一阵空哐乱响,车身震颤一下,
才停住不动了。姑娘们心跳着拥上前去,像看电影一样,挨着窗口观望。只有香
雪躲在后边,双手紧紧捂着耳朵。看火车,她跑在最前边;火车来了,她却缩到
最后去了。她有点害怕它那巨大的车头,车头那么雄壮地喷吐着白雾,仿佛一口
气就能把台儿沟吸进肚里。它那撼天动地的轰鸣也叫她感到恐惧。在它跟前,她
简直像一叶没根的小草。
“香雪,过来呀!看那个妇女头上别的金圈圈,那叫什么?”凤娇拉过香雪,
扒着她的肩膀问。
“怎么我看不见?”香雪微微眯着眼睛说。
“就是靠里边那个,那个大圆脸。唉!你看她那块手表比指甲盖还小哩!”凤
娇又有了新发现。
香雪不言不语地点着头,她终于看见了妇女头上的金圈圈和她腕上比指甲盖
还要小的手表。但她也很快就发现了别的。“皮书包!”她指着行李架上一只普通
的棕色人造革学生书包。这是那种在小城市都随处可见的学生书包。
尽管姑娘们对香雪的发现总是不感兴趣,但她们还是围了上来。
“哟,我的妈呀!你踩着我脚啦!”凤娇一声尖叫,埋怨着挤上来的一位姑
娘。她老是爱一惊一乍的。
“你咋呼什么呀,是想叫那个小白脸和你搭话了吧?”被埋怨的姑娘也不示
弱。
“我撕了你的嘴!”风娇骂着,眼睛却不由自主地朝第三节车厢的车门望去。
那个白自净净的年轻乘务员真下车来了。他身材高大,头发乌黑。说一口漂
亮的北京话。也许因为这点,姑娘们私下里都叫他“北京话”。“北京话”双手抱
住胳膊肘,和她们站得不远不近地说:“喂,我说小姑娘们,别扒窗户,危险!”
“哟,我们小,你就老了吗?”大胆的凤娇回敬了一句。
姑娘们一阵大笑,不知谁还把凤娇往前一搡,弄得她差点撞在他身上。这一
来反倒更壮了凤娇的胆:“喂,你们老呆在车上不头晕?”她又问。
“房顶子上那个大刀片似的,那是干什么用的?”又~个姑娘问。她指的是车
厢里的电扇。
“烧水在哪儿?”
“开到没路的地方怎么办?”
“你们城市里一天吃几顿饭?”香雪也紧跟在姑娘们后边小声问了一句。
“真没治!”“北京话”陷在姑娘们的包围圈里,不知所措地嘟嚷着。
快开车了,她们才让出一条路,放他走。他一边看表,一边朝车门跑去,跑
到门口,又扭头对她们说:“下次吧,下次告诉你们!”他的两条长腿灵巧地向上
一跨就上了车,接着一阵叽里哐啷,绿色的车门就在姑娘们面前沉重地合上了。
列车一头扎进黑暗,把她们撇在冰冷的铁轨旁边。很久,她们还能感觉到它那越
来越轻的震颤。
一切又恢复了寂静,静得叫人惆怅。姑娘们走回家去,路上总要为一点小事
争论不休:“那九个金圈圈是绑在一块插到头上的。”
“不是!”
“就是!”
有人在开风娇的玩笑: “凤娇,你怎么不说话,还想那个……‘北京话’
哪?”
“去你的,谁说谁就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