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煳味儿,听到了哔哔剥剥的燃烧声。天啊,难道绿毛坑真的烧起来了?不然这
焦煳味、哔剥声是哪里来的?这时天色慢慢地暗淡了,山那边却是红光冲天。是
夕阳?晚霞?还是森林燃烧的烈焰?
他在山道上奔跑!浑身热汗淋淋,额头上的汗珠有指头大。像是~股神力把
他推上了山口。立时,一派红光、漫谷流火在他眼前晃荡,使他几乎晕厥过
去……绿毛坑!天哪,绿毛坑果然是一片火海!山风卷起排排火舌,火舌就像千
万条巨大的红蜈蚣,沿着四面的山脊,暴戾地肆意窜动。山谷浓烟翻滚,烈焰奔
腾。整株整株的千年古树燃烧成一支支烛天的火柱。被烧灼的岩脊在爆破,如同
地雷一般轰鸣。滚动的火球,奔突的红色箭镞,飞舞的赤链蛇,连同热浪气流,
汇成一幅景象绮丽慑人的森林大火图……
“青青阿姐——小通,小青——”
“一把手”把担子丢在山口,呼喊着,朝着燃烧的峡谷奔跑了下去。大难临
头,他不能丢下青青阿姐不管,不能丢下小通、小青不管。他们是他活在这山林
里仅有的三个亲人……他没命地奔跑,竟然没有跌倒。不知跑了多久,钻过一阵
阵呛人的浓烟,才见一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女人,手脚并用地朝他爬来。
“青青阿姐!阿姐!怎么啦?你们怎么啦!”
“一把手”发现这女人就是盘青青时,竟高兴得大叫了起来。谁想盘青青一
见到他,就双手求救似的向前伸出,栽倒在地。他冲了下去,半蹲半跪,把盘青
青抱住:“阿姐!阿姐!我是李幸福!李幸福!青青阿姐……”
“一把手”喉咙发干,声音嘶哑,一面喊,一面哭。足足有十来分钟,盘青
青才醒转过来。她一睁开眼睛,嘴巴只咕哝了一句:“你,你,我总算看到了
你……”就躺在他怀里呦呦哭了。
“阿姐,莫哭莫哭。先告诉我,山火是怎样烧起来的?小通、小青和王大哥
呢?”“一把手”摇着盘青青的肩膀问。
“走,你扶我起来……”盘青青说着,强挣着站了起来,踉踉跄跄地要朝山
上走,“一把手”连忙扶住她,只听她说: “那个天杀的……无情无义的黄眼
贼……就在你回场部的那天中午,他发觉木箱里少了一百块钱,就硬讲我偷钱养
了野老公……我怎么讲他都不信,劈头盖脑地打我,打得我身上没有一块好
肉……天杀的,还把我反锁在你的小木屋里,三天三晚水都不给一口喝……我昨
天后半夜用指头抠、扳,才弄开一块板子,爬到溪边吃水……就见山里起了火,
他烧的山灰……烧吧!烧吧!把山里野物都烧绝……”
“小通、小青呢?”
“那个天杀的,大火烧起来以后,他背了那个装票子的木箱,领着小青、小
通顺着山水走下去了……这法子还是你告诉的……”盘青青身子软塌塌的,倚靠
在“一把手”肩头,没再哭泣。她甚至欣慰似的拢了拢自己的头发,还伸手替
“一把手”也拢了额头上那几丝汗津津的头发。
“一把手”被这巨大的灾祸吓蒙了。他们一直攀上山口,找到了先前丢下的
担子。“一把手”这才记起来,他的口袋里还有两斤馒头和一壶冷开水。他赶忙
拿出来给盘青青吃。盘青青饿坏了,一个馒头只够她三四口。吃到第四个,“一
把手”没让她再吃,只给她水喝。盘青青仍是偎依在他的怀里,闭着眼睛歇息。
“一把手”紧紧搂着盘青青,愣愣地望着山下那奔腾的烈焰,狂卷的风火。
他忽然记起来了,对面山背后,是相思坑,相思坑里有一片美丽崖豆杉和金叶木
莲树。听场部的技术员们讲过,这是两种小冰河时期幸存下来的珍贵树种,地球
上濒于绝迹的活化石。他心里一亮,对盘青青说:
“青青阿姐,趁着山火还只是烧到山腰,我们绕到对面山上去,守着山顶那
条防火道。要是我们能护住相思坑里的一片林子,今后万一能回到场部,也有话
说……” j
说着,“一把手”望了望回场部的那条小土路。那眼神却分明在作着最后的
告别。
“随便你。反正你到哪里,我就跟你到哪里。”食物和短暂的憩息,使这位本
来身体强健的瑶家阿姐,又恢复了生命的活力。
绿毛坑的森林火灾是被一百多里外的一座解放军雷达哨所发现的。哨所立即
打电话通知了雾界山林场。林场的头头们这才慌了手脚,动员了大批人马进山打
火。但绿毛坑林带的好几万亩原始阔叶混交林,已经十停烧了三停。剩下满坑满
谷光秃秃、黑糊糊的树干桠权,如同一群从地狱里冒出来的鬼蜮囚徒。
七天后,王木通领着两个娃儿,提着一只木箱,不晓得在哪里躲过了大劫大
难,回到了林场场部。盘青青和李幸福却失了踪。王木通泪流满面地一口咬定,
山火是盘青青和奸夫“一把手”放的!跟他的烧山灰毫无关系。十几年来他一直
是林场的模范护林员。为了表白自己,他还向林场党委双手呈上了那份血写的入
党申请书。场领导当然相信了他的哭诉,派出民兵在绿毛坑一带搜捕了好些日
子。民兵们在遍地黑灰的山场里只发现了一些烧焦了的野兽残骸。盘青青和李幸
福是死是活,谁晓得?
其时林场和全国每一个角落一样,正忙着进行决定党和国家命运前途的阶级
大搏斗。为了不干扰、转移“反击右倾翻案风”运动的大方向,他们习惯地按照
阶级斗争的理论,向上级打了个“阶级敌人纵火烧山、已被革命干部和群众及时
扑灭”的报告,就此了事。王木通却死也不肯回绿毛坑去了。恰好这时林场有块
紧挨着广东、广西交界处的老林子——天门洞,老守林人病故了,场领导就派王
木通带着两个娃儿去接任,继续过他那苦吃蛮做、自给自足的日子。据说王木通
当年就娶了个广西寡妇。于是他照旧Et出而作,傍黑上床,精力旺盛。正好那寡
妇也带来一男一女两个娃儿,日后长大成人,跟王木通的两个娃儿配对,在天门
洞的古老木屋里传宗接代,是顺乎人情天理的了。
不过,在万恶的“四人帮”倒台后,林场也有蛮多的人议论,要是盘青青和
“一把手”李幸福还活在遥远的什么地方,他们过的一定是另一种日子。更有些
人在猜测着,全国都在平反冤假错案,讲不定有哪一天,盘青青和李幸福会突然
双双回到林场来,要求给他们落实政策呢。可不是?连绿毛坑里那些当年没有烧
死的光秃秃、黑糊糊的高大乔木,这两年又都冒芽吐绿,长出了青翠的新枝新叶
哩!
李 锐
合
坟
院门前,一只被磨细了的枣木纺锤,在一双苍老的手上灵巧地旋转着,浅黄
色的麻一缕一缕地加进旋转中来,仿佛不会终了似的,把丝丝缕缕的岁月也拧在
一起,缠绕在那只枣红色的纺锤上。下午的阳光被漫山遍野的黄土揉碎了,而
后,又慈祥地铺展开来。你忽然就觉得,下沉的太阳不是坠向西山,而是落进了
她那双昏花的老眼。
不远处,老伴带了几个人正在刨开那座坟。锨和镢不断地碰撞在砖石上,于
是,就有些金属的脆响冷冷地也揉碎到这一派夕阳的慈祥里来。老伴以前是村里
的老支书,现在早已不是了,可那坟里的事情一直是他的心病。
那坟在那里孤零零地站了整整十四个春秋了。那坟里的北京姑娘早已变了黄
土。
“牺惶的女子要是不死,现在腿底下娃娃怕也有一堆了……”
一丝女人对女人的怜惜随着麻缕紧紧绕在了纺锤上——今天是那姑娘的喜日
子,今天她要配干丧。乡亲们犹豫再三,商议再三,到底还是众人凑钱寻了一个
“男人”,而后又众人做主给这孤单了十四年的姑娘捏和了一个家。请来先生看
过,这两人属相对,生辰八字也对。
坟边上放了两只描红画绿的干丧盒子,因为是放尸骨用的,所以都不大,每
只盒子上都系了一根红带。两只被彩绘过的棺盒,一只里装了那个付钱买来的男
人的尸骨;另一只空着,等一会儿人们把坟刨开了,就把那十四年前的姑娘取出
来,放进去,然后就合坟。再然后,村里一户出一个人头,到村长家的窑里吃养
麦面饴恪,浇羊肉炖胡萝卜块的臊子——这一份开销由村里出。这姑娘孤单得叫
人心疼,爹妈远在千里以外的北京,一块儿来的同学们早就头也不回地走得一个
也不剩,只有她留下走不成了。在阳世活着的时候她一个人孤零零走了,到了阴
间捏和下了这门婚事,总得给她做够,给她尽到排场。
锨和镢碰到砖和水泥砌就的坟包上,偶或有些火星迸射进…f燥的空气中来。
有人忧心地想起了今年的收成:“再不下些雨,今年的秋就旱塌了……”
明摆着的旱情,明摆着的结论,没有人回话,只有些零乱的叮当声。
“要是照着那年的样儿下一场,啥也不用愁。”
有人停下手来:“不是恁大的雨,玉香也就死不了。”
众人都停下来,心头都升起些往事。
“你说那年的雨是不是那条黑蛇发的?”
老支书正色道:“又是迷信!”
“迷信倒是不敢迷信,就是那条黑蛇太Lt怪。”
老支书再一次正色道:“迷信!”
对话的人不服气:“不迷信学堂里的娃娃们这几天是咋啦?一病~大片,连
老师都捎带上。我早就不愿意用玉香的陈列室做学堂.守着个孤鬼尽是晦气。”
“不用陈列室做教室,谁给咱村盖学堂?”
“少修些大寨田啥也有了……不是跟上你修大寨田,玉香还不一定就能死
哩!”
这话太噎人。
老支书骤然愣了一刻,把正抽着的烟卷从嘴角上取下来, 一丝口水在烟蒂上
亮闪闪地拉断了,突然,涨头涨脸地咳嗽起来。老支书虽然早已经不是支书了,
只是人们和他自己都忘不了,他曾经做过支书。
有人出来圆场:“话不能这么说,死活都是命定的,谁能管住谁?那一回,
要不是那条黑蛇,玉香也死不了。那黑蛇就是怪,偏偏绳甩过去了,它给爬上来
了……”
这个话题重复了十四年,在场的人都没有兴趣再把事情重复一遍,叮叮当当
的金属声复又冷冷地响起来。
那一年,老支书领着全村民众,和北京来的学生娃娃们苦干一冬一春。在村
前修出平平整整三块大寨田,为此还得了县里发的红旗。没想到,夏季的头一场
山水就冲走两块大寨田。第二次发山洪的时候,学生娃娃们从老支书家里拿出那
面红旗来插在地头上,要抗洪保田。疯牛一样的山洪眨眼冲塌了地堰,学生娃娃
们照着电影上演的样子,手拉手跳下水去。老支书跪在雨地里磕破了额头,求娃
娃们上来。把别人都拉上岸来的时候,新塌的地堰将玉香裹进水里去。男人们拎
着麻绳追出几十丈远,玉香在浪头上时隐时现地乱挥着手臂,终于还是抓住了那
条抛过去的麻绳。正当人们合力朝岸上拉绳的时候,猛然看见一条胳膊粗细的黑
蛇,一头紧盘在玉香的腰问,一一头正沿着麻绳风驰电掣般地爬过来,长长的蛇信
子在高举着的蛇头上左右乱弹,水淋淋的身子寒光闪闪,眨眼间展开丈把来长。
正在拉绳的人们发出一声惨叫,全都抛下了绳子,又粗又长的麻绳带着黑蛇在水
P1
1面_lz击出一道水花,转眼被吞没在浪谷之间。一直到三十里外的转弯处,山水才
把玉香送上岸来。追上去的几个男人说山水会给人脱衣服,玉香赤条条的没一丝
遮盖;说从没有见过那么白嫩的身子;说玉香的腰间被那黑蛇生生的缠出一道乌
青的伤痕来。
后来,玉香就上了报纸。后来。县委书记来开过千人大会。后来,就盖了那
排事迹陈列室。后来,就有了那座坟和坟前那块碑。碑的正面刻着:知青楷模,
吕梁英烈。碑的反面刻着:陈玉香,女,一九五三年五月五日生于北京铁路工人
家庭,一九六八年毕业于北京第三十七中学,一九六九年一月赴吕梁山区岔上公
社土腰大队神峪村插队落户,一九七二年八月十七El为保卫大寨田,在与洪水搏
斗中英勇牺牲。
报纸登过就不再登了,大会开过也不再开了。立在村口的那座孤坟却叫乡亲
们心里十分忐忑:
“正村口留一个孤鬼,怕村里要不干净呢。”
可是碍着玉香的同学们,更碍着县党委会的决定,那坟还是立在村口了。报
纸上和石碑上都没提那条黑蛇,只有乡亲们忘不了那摄人心魄的一幕,总是认定
这砖和水泥砌就的坟墓里,聚集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哀愁。荏苒便是十四年。玉
香的同学们走了,不来了;县委书记也换了不知多少任;谁也不再记得这个姑
娘,只是有些个青草慢慢地从砖石的缝隙中长出来。
除去了砖石,铁镢在松软的黄土里自由了许多。渐渐地,一伙人都没在了坑
底,只有银亮的镢头一闪一闪地扬出些湿润的黄色来。随着一脚蹬空,一只锨深
深地落进了空洞里,尽管是预料好的,可人们的心头还是止不住~震:
“到了?”
“到了。”
“慢些,不敢碰坏她。”
“知道。”
老支书把预备好的酒瓶递下去:
“都喝一口,招呼在坑里阴着。”
会喝的,不会喝的,都吞下一口,浓烈的酒气从墓坑里荡出来。
木头不好,棺材已经朽了,用手揭去腐烂的棺板,那具完整的尸骨白森森地
露了出来。墓坑内的气氛再一次紧绷绷地凝冻起来。这一幕也是早就预料的,可
大家还是定定地在这副白骨前怔住了。内中有人曾见过十四年前附着在这尸骨外
面的白嫩的身子,大家也都还记得,曾被这白骨支撑着的那个有说有笑的姑娘。
洪水最后吞没了她的时候,两只长长的辫子还又漂上水来,辫子上红毛线扎的头
绳还又在眼前闪了一下。可现在,躺在黄土里的那副骨头白森森的,一股尚可分
辨的腐味,正从墓底的泥土和自骨中阴冷地渗透出来。
Co
老支书把干丧盒子递下去:
“快,先把玉香挪进来,先挪头。”
人们七手八脚地蹲下去,接着,是一阵骨头和木头空洞洞的碰撞声。这骨头
和这声音,又引出些古老而又平静的话题来:
“都一样,活到头都是这么一场……做了真龙天子他也就是这个样。”
“黄泉路上没老少,牺惶的,为啥挣死挣活非要从北京跑到咱这老山里来死
呢?”
“北京的黄土不埋人?”
“到底不一样。你死的时候保险没人给你开大会。”
“我不用开大会。有个孝子举幡,请来一班响器就行。”
老支书正色道:“又是封建。”
有人揶揄着:“是了,你不封建。等你死了学公家人的样儿,用火烧,用文
火慢慢烧。到时候我吆上大车送你去。”
一阵笑声从墓坑里轰隆隆地爆发出来,冷丁,又刀切一般地止住。老支书涨
头涨脸地咳起来,有两颗老泪从血红的眼眶里颠出来。忽然有人喊:
“呀,快看,这营生还在哩!”
四五个黑色的头扎成一堆,十来只眼睛大大地睁着,把一块红色的塑料皮紧
紧围在中间:
“是玉香的东西!”
“是玉香平Et用的那本《毛主席语录》。”
“呀呀,还在哩,书烂了,皮皮还是好好的。”
“呀呀……”
“嘿呀……”
一股说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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