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30年中国短篇小说精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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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30年中国短篇小说精粹- 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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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要男人在场部替自己买块那种可以挂在屋角的梳头镜子,男人却每趟回来都

讲不记得。现在想起来,男人是在耍心计,怕她照见自己的这样一副好容颜:脸
盘像月亮,眼睛水汪汪,嘴巴么,像刚收了露水的红木莲花瓣,还有两个浅酒
窝,一笑就甜,不笑也甜,谁个不喜欢……“一把手”喜不喜欢?呸!丑死了。
她心里乱跳,神思有点摇荡,双手捧着火烫的双颊,不敢抬头,就像做了什么见
不得人的事情一样。的确,近来她常常不由自主地要朝“一把手”那小木屋打
望。好怪哩,男人越是不准自己进那小木屋去,她就越觉得那木屋好。“一把手”
用的收音机、香胰子、雪花油,还有天上地下、海内海外的各种奇闻,就像一个
崭新的世界在诱惑着她……李幸福,呀,名字都叫“幸福”!可是那个身子瘦长、
脸色发白的人幸福么?每天用一只手劈柴、洗衣、煮吃,连看都不敢看自己一
眼,见到王木通就像遇到老虎一样,真可怜。她对“一把手”十分怜悯、温柔,
常带着瑶家少女般的妩媚的羞涩。有一回“一把手”从场部回来,偷偷地塞给小
通和小青两把金纸银纸包的糖块块,还是小青懂事,小手剥了一块糖塞到阿妈的
嘴里来。盘青青立即把小青紧紧搂在怀里,嘴对着嘴的亲了又亲。还神思痴迷地
问:“小青,阿妈的嘴巴有没有不好闻的气味?”“没得没得!”“甜不甜?”“甜!
阿妈的嘴巴真甜!”哎呀,该死,你看自己都和妹儿乱讲了些什么呀?她不觉飞
红了脸。糖在她嘴里慢慢地化着,那甜丝丝的汁液像流进了一i5里去似的。她又在
妹儿那粉红娇嫩的脸蛋上印满了自己带着甜味的唇印。这些,都是她那威严的男
人看不见、管不着的,要不真会立时打死了她。
    有天王木通上山放树吊去了,盘青青提了个潲桶到溪边提水,见“一把手”
正在刺骨的冰水里用一只手摆洗衣服,手杆冻得通红。她放下潲桶,就走拢去,
接过“一把手”的衣服摆洗了起来。“一把手”慌忙站起身,离开两步,劝阻说:
“青青阿姐,这不好,叫王大哥看见了,又……”
    盘青青没有抬头,只顾洗着:“有哪样不好?我又不是做坏事。”
    “我晓得……王大哥又该打你了。”
    她愣了一下,住了手。
    “看看,你的手巴子都是紫的。”
    “你闭口!蠢子,我这手巴子是在猪栏里叫猪撞的……”
    她含着泪水,死命忍着,才没有哭出来。真该跑到什么地方去放声大哭一顿
才好啊!她三下两下,搓搓抖抖,提起衣服拧成一把大麻花似的,丢进“一把
手”的白铁桶里,头也不回地提起潲桶走了,水都忘了提。回到木屋,她身子靠
在门背后,手脚发软,浑身没有了一丝丝力气。她的心却在厉害地怦怦跳着,就
像要从胸口里蹦出来似的。她没有哭,反而有点想笑。背着男人替另一个后生子
做了件事,这算生平头一回。每个人都有这种使人浑身战栗的头一回。盘青青倒
是在心跳过后,高兴了好久。男人傍黑从山里回来也没有察觉。她成了胜利
者……

    到了这一年的年底,冬旱仍在延续,霜冻依然不断。绿毛坑四周的许多常绿
阔叶树都光秃了枝桠,像一个个饥渴的老人向苍天伸出了瘦骨嶙峋的双手。山坡
上铺着厚厚一层焦枯的落叶,一当霜风吹过,各种形状、各种色泽的落叶就如同
金箔玉片一般,满山里沙沙喇喇,纷纷扬扬,倒也色彩富丽,景象壮观。
    长时间的干旱,使得“一把手”无法龟缩在自己的蜗居里。他每天天不亮起
床,腰上别着砍山刀,腋下夹着那本《林区防火常识》,上山去游转巡看。他几
次大着胆子向王木通提出,应当立即把几条防火道砍修一次,把道上的枯枝落叶
清扫掉。王木通因对他反感,从不把他放在眼里,大凡他的建议都不予理睬。只
说绿毛坑的事有他王木通做主,旁人不消多嘴,不消充什么积极。“一把手”这
时却表现出了一股倔劲,就像预感到了什么似的,采取了一些防范措施。他说服
青青阿姐,带着小通、小青,把两栋木屋四周的茅草杂柴、枯枝落叶,来了次大
清除。还利用一切时机,读那本《林区防火常识》给小通、小青听,也是读给盘
青青和他王木通听。有天早晨,王木通听“一把手”和小通在一问一答:
    “李阿叔,什么叫逆风跑?”
    “就是山火来了,要朝着它烧来的方向冲过去,才跑得脱。”
    “阿叔,要是我们这木屋也烧起来了呢?”
    “你们就蹲到溪水里去,蹲到近边没有大树的溪水里去……”
    “放屁!不吉利的东西!”王木通听不下去了,恶狠狠地骂了一声,先吓走了
小通,才问“一把手”:“李幸福,你是打算在绿毛坑里放一次山火还是怎么的?”
    “一把手”被问得瞠目结舌。
    “要不你怎么天天琢磨着火时哪样逃命?”
    “王大哥,水火无情啊!”
    “这样讲来,你认定今年冬下山里一定会起火了I罗?”王木通鄙夷地从“一把
手”手里抽过那本《护林防火常识》,目不识丁却又不屑一顾地翻了两下,就又
抛给“一把手”,“这书里写的大约是算命先生的口诀,会测凶吉哆?”
    “王大哥,天早了这么久,满山的落叶,电台晚晚都广播……”不晓得为什
么,“~把手”在王木通面前,总是显得秽神愧色,苍白无力。
    王木通却一听什么电台广播就冷笑了起来,打断他的话问:“你那黑匣子近
些Et子还唱没唱‘阿哥阿姐’那些酸溜溜的歌?”
    “~把手”哭笑不得。但还是赖着脸皮说:“王大哥,我有个建议……是不是
向场领导报告一下,请求立即派人修复电话线路?免得万一我们绿毛坑出了险
情,没法和外边联系。”
    “你要报告就向场里去报告吧,我准你两天假!看看场里肯不肯派支打火队
住进绿毛坑来。”王木通嘲弄地斜了“一把手”一眼,又满不在乎地打了个呵欠,

“不是我吹牛,我在绿毛坑二三十年了,还不知道什么叫山火!”
    当天晚饭后,王木通又照例到“一把手”的小木屋里来了。使“一把手”觉
得奇怪的是,往常王木通总是摆出一副训教的架势,像对“五类分子”似的,这
晚上王木通却一反常态,竟和和气气地说:“小李,你不是想回场部去一次?顺
便替我做件事……”他拿出一张带来的白纸,叫“一把手”代他写一份入党申请
书。“一把手”心里正在暗自惊奇,王木通已经把一个指头放进嘴里,“咯嘣”一
下就咬出了血来!而且把这冒着血滴的指头举到了“一把手”面前,像举着一杆
小小的旗帜:“快给我蘸着写!敬爱的林场领导,我写血书,要求入党……我没
有文化,是个大老粗,可是我有一颗红心,最听党的话……”“一把手”吓坏了,
连忙找到一支破毛笔,蘸着王木通手指上的鲜血,以最快的速度,代写下一份血
的申请书。妈呀,他怕看见这血,通身都在颤抖,衣服都叫冷汗浸透了……
    血书写好后,王木通小心叠好,放进了贴身的里衣口袋里。他终归不信任
“一把手”,不能托付政治不可靠的人去场部呈交自己这份神圣的申请。
    可是第二天早晨,王木通连手指的伤口都没有扎一扎,就在自己的菜地里烧
开了草木灰,划算着再扩大一片自留地。他是个好劳力,开出的菜地有三四亩
大。场里规定他夫妇每年养三头肉猪,年底烘成腊肉上交,多养的归他自己宰了
吃。他可不管什么思想和主义。他信仰党就是信仰他自己。他喜欢党,党也喜欢
他,觉得党就是应该由他这样的人组成。他把山边的枯枝落叶、腐根烂草,大堆
大堆地拢到地里来烧。他年年冬下都这样烧灰积肥,今年虽是冬旱也不能例外。
“一把手”却因王木通在这干燥的冬El里烧山灰而忧心忡忡,但又不敢出面劝阻。
他晚上睡不安稳,做噩梦,梦见的总是光怪陆离的火,云霞一样绚丽的火,江河
一样奔流的火。有两晚,他悄悄爬起来,到山边砍下一根小枞树,守候在王木通
白天烘下的火堆旁,一站就是大半晚。霜风吹扑着他,手、脚、脸就像刀割一般
生痛。他为什么要来守着这火灰?他又没有写血书。即便写了血书,谁又会相信
他?火堆上火苗直跳,火星子直爆。只要有几星火点爆落在山边的枯枝枯草里,
山火就会风卷残云似的蔓延开来……真的回场部去作一次汇报?一来要求场里立
即派人修复电话线路;二来要求场里来人检查绿毛坑的护林防火工作,来说服、
劝阻王木通。他把自己的打算偷偷地和盘青青讲了讲。青青阿姐近些El子眼睛肿
得和桃子一样,泪汪汪的,朝他点着头,对他这个可怜的人有疼有怨有恨,那神
色总像有一肚子话要对他讲一样。
    这天下午,“一把手”正猴在灶门口生火煮饭,准备一点路上吃的干粮,盘
青青突然撞进他的小木屋来了!要晓得她这是公然违反她男人几个月前的严厉禁
条呀。“一把手”登时慌了手脚,赶忙站了起来。青青阿姐看样子是刚从地里做
了活路回来,只穿了件薄薄的衣衫。衣衫有点紧,领13下的一颗纽扣都绷开了,
使得她丰满的胸脯t…1'Ij具有强大诱惑力的部分,半遮不掩地显露了出来。

    “青青阿姐,你……”“一把手”抬不起头,惊惶得连句话都没有勇气问完。
    “蠢子,你有时灵聪有时蠢……我又不是山精。……”看着“一把手”丢魂
失魄的样子,盘青青越发觉得爱怜。一种母性的爱怜。
  “青青阿姐……你、你……”
  “我是来问问,你回场部去,能不能帮我做件事?”
  “一把手”这才定了定神,抬起头来看了看盘青青。
  “这是一百块钱,你替我们家买回一个你这样的收音匣子,再买块圆镜、香
胰子,还有你用的那种打霜天涂脸的香油,再给我和小通、小青各买一支早晨刷
牙的刷子……我那木屋边,也要竖根杉木条,接根铁线线……”
    “一把手”瞪大了眼睛盯着盘青青,心里十分吃惊。这个大森林的女儿真像
尊美神:她胸脯饱满,四肢匀称,身体健壮;她温柔文静,身上透出一股压抑不
住的青春活力。
    “你呀。尽看着我做什么?一个和你一样造孽的人……”盘青青娇嗔地侧转
身子,红着脸庞,垂下了眼帘。
    “啊啊,好,好,青青阿姐你真好!我,我……”“一把手”一时就像着了
迷,仿佛在盘青青身上发现了一种闪闪发光的东西。但不一会儿,他就从昏热中
清醒了过来,涨红了脸说:  “青青阿姐,你一次花这么多钱,怕不怕王大哥
他……”
    盘青青本来正喜滋滋地看着他,但一听“怕不怕王大哥”这话,心里的一缸
蜜糖就像被撒进了一把咸盐,立时败了味。
    “怕?我都怕了十多年了……他冬冬捉野物,春春卖毛皮,加上两人的工钱
又都没大花,拾块钱一张的票子压在木箱底……他不舍得花,也不晓得怎么个花
法……我不怕,和他住在这坑里,至多是个死!”
    说着,盘青青眼睛里溢满了泪花。“~把手”眼睛里也溢满了泪花;“阿姐,
钱我收下,东西我替你买。莫哭,莫哭。你造孽,我可怜。我恨自己!恨自
己……青青阿姐,莫哭了,啊?叫王大哥下山撞见了,你又会挨打,我又会遭
骂……”
    “你呀,不像个人,还不如爬在我家木屋上的青藤!”盘青青满心怨恨地瞪了
“一把手”一眼,车转身子走出了木屋。
    “青青阿姐!青青阿姐……”“一把手”不由得赶到f…j口,做了个下意识的动
作:伸出双手去,像是要把什么美好的东西搂住——虽然左手臂下是一节空荡荡
的袖筒。
    “一把手’’到了林场场部。场部到处都有人在刷写新的大幅标语:“反击右倾
翻案风”“批判党内资产阶级”等等。林场政治处宽大的办公室里,干部、工人

们吵吵嚷嚷,出出进进。“一把手”觉得找政治处王主任汇报情况比较合适,因
为当初就是王主任把他打发到绿毛坑去的。他在办公室门口差不多等了一上午,
快到下班时,才侧着身子进了去。
    “嗬嗬,李幸福?你回来有什么事?”王主任站在办公桌前正准备离开,只好
停住了。他拍了拍发涨的脑门,又双手叉腰扭动了几下身子骨。但态度还算好。
    “一把手”连忙见缝插针地把要求修复绿毛坑电话线路的事,尽量扼要地讲
了讲。
    “修复那根废弃了十来年的电话线路?”王主任现出~副不胜惊讶的样子,
“是木通老王的意见?哟,原来是你的!李幸福,绿毛坑的工作,我们依靠的是
木通老王。他虽然没有文化,但政治可靠。十几年来都是模范护林员……电话线
路的事,要投资,要材料,不是喊修就修得了的。眼下又要开展大运动了,举国
上下反击右倾翻案风,压倒一切的中心!你懂不懂?”
    “一把手”又把请场部派人到绿毛坑去检查护林防火工作、以及王木通在干
旱的季节里烧山灰的情况汇报了一下。他生怕王主任要下班了,听得不耐烦。
    “嗬哟,李幸福,你这一段日子倒像大有进步哕,”王主任又现出不胜惊讶的
样子,但接着就拉下脸来,“再对你讲一次吧,场部领导完全信任木通老王!你
在绿毛坑应当服从他的领导,接受他的教育、改造。不要另搞一套。而且,据反
映……唼,人家的老婆年轻,标致水灵,你可不要眼馋嘴馋心痒痒。要不,你剩
下的这条胳膊也叫人打断了,怎么办?唼?你是个知青,还有前途嘛……”
    就这样,“一把手”非但没能在场部反映成情况,反而听了一回冷面冷心的
训斥。很显然,领导上根本就不信任他。他觉得这样子活下去实在没有多大意
思,如同一条长了一身疥疮的癞皮狗,到处遭人踢,受人赶。他独自在场部小街
上、供销社、苗圃等处徘徊了两天。他真恨爹妈供自己读了书,恨不能变成个文
盲愚昧大老粗,加入王木通们的行列里去。因为如今世道以没有文化为光荣,认
定知识越多越反动,只有王木通们才能干革命,随便哪个角落都有这样的人……
最后,他还是想起了绿毛坑,想起了青青阿姐和小通、小青两兄妹。起码在那个
与世隔绝似的地方,还有三个人不歧视他,不把他当坏人看。于是“一把手”仿
佛想通了一点。他在林场粮店买了两个月的油盐米,又到供销社替青青阿姐买了
半导体收音机、香皂、雪花油、牙膏、牙刷、~面有小盆口大的圆镜子,又到饮
食店去买了两斤粮票的馒头,第二天一早做一担挑着,回绿毛坑来。
    他一直走到日头西斜,才到了黑山坳。再翻一座岭,就是绿毛坑了。不等天
黑就可以回到他安身立命的小木屋去了。他已经看到了从绿毛坑里飘上来的黑
烟。王木通还在烧山灰?黑烟怎么这样大?不,这不像是烧山灰·…“他已经很疲
乏了,但顾不上歇息,他要赶快爬上山口,就什么都看清楚了。他心里越急,脚
步就越重,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他心头。快爬到山El时,他闻到了隔山飘来的

焦煳味儿,听到了哔哔剥剥的燃烧声。天啊,难道绿毛坑真的烧起来了?不然这
焦煳味、哔剥声是哪里来的?这时天色慢慢地暗淡了,山那边却是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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