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中的敌人躲过去了。然而,秘密到底被发现了。
一支由数匹马和猎犬组成的狩猎队发现了蓝眼睛,命运可想而知了。
“白狼!白狼!”有人惊呼。
“捉住它们。”韩把头说。
剿杀、围歼中,独眼老狼凭机敏,在猎人的枪口下逃脱。
卡在冰缝的蓝眼睛束手就擒。
独眼老狼躲在不易被猎人发现的地方,目睹他们将蓝眼睛倒悬在黄榆树上,剜眼、剥皮、掏心……那悲惨场景让独眼老狼铭心刻骨。
蓝眼睛的血腥味,已经被岁月风雨洗刷殆尽,枯死的黄榆树成为独眼老狼心灵里的墓碑。
思念比雨丝抻得更长,独眼老狼此时蹲在枯榆树下,面临默默流淌的河水,嘶哑地对月哀叫,洒下滴滴浑浊的老泪……
倘若明天不去继续追赶大角马鹿,它要在此处呆上几天。
8
院大门给炸开个大洞,木头燃烧着。
卢辛一抖马缰绳,坐骑从火圈钻进去,紧接着数匹马跟进去。
令卢辛意想不到的是,院内并没有激烈的抵抗,没人朝他们开枪。整座院子不见一个守备队的人影。
“钻沙还是吐遁啦?”卢辛嚷着。
遇事项点脚头脑极其清醒,他思忖后道:“不对,恐怕这里边有什么阴谋,赶快离开。”
项点脚是卢辛的外脑和智囊,他的话卢辛深信不疑。从胡匪的组织机构上讲,项点脚是四梁八柱之一的水香,充当的正是出谋划策的军师角色。
“日本人搞的什么诡计?”卢辛迷惑。
“这个院子里有暗道机关,”项点脚在马背上,用他那条短腿朝某个角落指指:“林田数马比狐狸狡猾,他见敌挡不住我们,就从暗道逃走了。”
卢辛的眼睛扫荡院子:“哦,暗道?”
项点脚说:“地道。”
“地道?院子里有地道?”卢辛惊异。
“我们的弟兄铁桶一样包围着大院,兔子的大人也跑不出去,显然他们是从地道跑的。”
“搜查他们的地道。”卢辛说。
“大当家的使不得,使不得啊!”脚项点脚说明道理,“就是找到了地道,也抓不到他们。狡猾的林田数马早跑掉了,他可能去四平街搬兵……以防万一,我们还是赶快撤离的好。”
“撤!”卢辛发出命令。
花膀子队临撤出大院前,把守备队洗劫一空,能上马背的带走,带不走的也不甘心留给日本人,放火烧了。
卢辛满载而归——十几杆三八大盖枪,三十多张白狼皮,还有一些茶叶。
马队飞奔了一些时候,卢辛勒住马,转身回望亮子里,熊熊大火燃烧着,映红半边天际。
从行驶的火车首车——挂在整列货车的最后一节——车厢里,林田数马眺望亮子里,用一只好眼睛,另一只眼睛包着纱布,血浸透过来,花朵一样在愤怒的脸上开放。
“队长,胡子烧了队部。”小松原说。
林田数马嘴巴颤抖,一腔的怒火直往上烧,他没让火苗窜出喉咙,一句话也没说,痛苦地闭上眼睛。
火车晃动将盖在林田数马身上的军大衣弄掉,小松原拣起来给他的队长盖好。
林田数马眼睛闭着,准确说那只好眼睛闭着,伤的那只眼想睁开也不可能,没眼睛也不影响他的思索,相反闭眼倒可以集中精力想事情。他在想今晚的遭袭。
“我低估了胡子。”
林田数马对胡匪了如指掌,尤其是对爱音格尔荒原上的几股大匪,成气候的大绺胡子更是了解。日俄战争后,日本攫取了东清道铁道南段及其附属地与辽东半岛租借地的权益,从成立关东军的守备队起,他随着配置在满铁沿线就来到亮子里,从此与当地的土匪(胡子)打起交道。
胡匪打家劫舍,杀杀砍砍抢抢夺夺的,很少与守备部队正面冲突。林田数马为使铁路线免遭胡匪骚扰,采取抚慰政策,给他们一些弹药、马匹、衣物什么的,最后是互不相犯。
这一把软刀子不是扎谁都好使,卢辛的花膀子队就不受用。
“北极熊到底是为什么?给他们枪,给他们钱都不接受,非和我们敌对?”林田数马百思不得其解。
被邀请到守备队部喝茶的胡子大柜沙里闯,说了句粗俗的歇后语:“寡妇生孩子,有老底。”
“寡妇生孩子?寡妇怎么不能生养孩子?”林田数马一串问号,这个中国通一时也弄不明白了。
沙里闯哈哈大笑,说明:“寡妇,死了男人的女人叫寡妇,没有男人睡的寡妇的孩子……”
“喔,喔,没有男人的寡妇就不能生孩子,我明白了,可是那老底?”到此,林田数马还是没弄懂胡子大柜说的老底指的是什么。“老底是什么东西?”
“老底……就是男人死之前,留在女人肚子里的……”胡子大柜沙里闯费了很大的劲,才使林田数马明白,寡妇要是生孩子,怀的就是她死去男人的遗腹子,老底是什么东西也不难理解了。
一个浅显问题弄懂了,林田数马又坠入雾里,卢辛及他自己怎么和寡妇生孩子的老底扯到一起。
“老底?”
沙里闯说:“最原先把铁路修到中国来的是大鼻子(俄国人),你们小……”
林田数马眉头皱了皱。
“唔,”沙里闯急忙改口,他原想说小鼻子(日本人),守备队长不满意的表情他看出来,“你们皇军也修了一条铁路进来,常言说一个槽子拴不了俩叫驴不是?”
“嗯?”林田数马的眉间凸起一座山。
“噢,是一山难藏二虎,一山难藏二虎。于是,你看他们不顺眼,他们看你们眼睛上长眵目糊。”
也许是条件反射,听明白这句话含意的林田数马,下意识地摸了下自己的眼睛。
沙里闯也摸了自己的眼睛。
“说你的。”
沙里闯开始说得小心翼翼。
“卢辛当过骑兵,和你们打过死仗……”
林田数马终于明白了花膀子队不与自己合作的原因。找到了原因,也没有找到有效的解决办法。几年里大大小小冲突几次,你死我伤的损失都差不多。
白狼皮事件的发生可以说是偶然的,林田数马率队沿线检查护路,是例行公事,没特意什么。
韩把头送白狼皮到镇上卖,半路遭劫林田数马碰巧赶上,听见枪响他们带兵赶到事发地,当时也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谁和谁动武。稍作观察,见劫匪一色高头大马的大块头,断定是花膀子队。
打与不打,林田数马犹豫只片刻。
“消灭他们!”林田数马记着沙里闯“老底”的话,心里的仇恨发芽,催仇芽速生快长的还有一个原因:林田数马蓦然见到他梦想得到的白狼。
项点脚放弃到手的白狼皮惶惶然逃命,林田数马看着觉得可笑。数个体格魁梧的俄罗斯人将瘦小的项点脚裹挟其间,像狼群带着狈逃走。
林田数马没把落荒而逃的花膀子队放眼里,没有他们冒险来攻打守备队部的概念。轻敌和小觑的结果,是大院被花膀子队包围,来者不善,竟然带着土炮。
林田数马从炮台的瞭望孔看到项点脚英勇的,他不怕死地爬上炮筒上直接点火,守备队长即刻被震慑住了,亡命徒三个字强光一样刺眼,武士的心里霍然崩塌。
“马上从地道撤退。”林田数马决定从地道逃走。
许多队员猜不透队长忽然做了放弃抵挡匪徒进攻的原故,服从命令是不能问其原故的。
钻入地道的一刹那,滚烫发热的东西带着哨响从太阳穴擦过,林田数马感觉皮肤被撕裂,液体流下来时士兵小松原惊呼一声:
“队长你负伤啦!”
周遭在林田数马的视线里呈两种颜色,黑与红。两眼视物的天差地别林田数马联想到波斯猫。
顺着地道守备队逃走,然后沿着路基奔向另一个小停靠站。
眼睛流血不止,看样子难以走到地方,无奈之下,林田数马不得不截住一列行进中的货车。
守备队员迎着火车拼命招手,呼喊,开车的日本司机看清是自己人,而且看清楚受伤的林田数马,急忙煞车,火车在野外停住。
“去奉天。”林田数马说出了他要去的地方,“小松原,我们到满铁医院找你舅舅生田教授,他是一流的眼科专家。”
卷三 生狼犹恐如羊
生狼犹恐如羊。——汉族谚语
9
猎人吴双一口气跑回玻璃山。
韩把头站在山头见一道红线在草尖上飞驰,心立刻一抖,吴双骑的是一匹红马,一根杂毛都没有的枣红马。
那时吴双紧贴着马背,身子扁成一块麻袋片,远远看去像搭在马背上的一块麻袋片。
“出事啦,老把头!”
吴双在韩把头面前跳下马,身子脱离鞍子时的动作像一只蚂蚱跳起,双腿有力登踹鞍子离开马,然后稳稳落地。
“我们中了埋伏,刘五他们全……”吴双嗓子发堵,说不下去了。
“看清是什么人没?”
“花膀子队,项点脚领头,他们在夹干道的旁的树棵子里,朝我们打黑枪。”吴双学说一遍当时遇袭遭劫的惨状。
“叫上弟兄,带上家什(武器)……”韩把头说着,从腰间解下牛角号。
呜!呜呜!
一长两短的声音,狩猎队员对此声音熟悉,他们听到把头的紧急召唤,从各角落虎跃而出,片刻就聚集在韩把头的跟前。
“弟兄们,刘五兄弟他们送皮子半路遭抢劫,人给放倒了,我们去救他们,上马!”
几十人的马队如猛虎下山,大有风卷残云之势,所经之处尘土飞扬,鸟兽奔逃,铿锵马蹄使整座玻璃山微微颤动。
韩把头率队赶到夹干道,沟壑里早恢复了往常平静景象,已经没了花膀子队半个人影儿,刘五等人的三具尸体横竖在草地上,几只乌鸦惊飞而起,嘎呀嘎呀地叫唤。他们的马匹、枪支都不见啦。
“带弟兄们回去。”韩把头决定先回玻璃山。
大家动手抬尸体,韩把头忽然大喊一声:“慢!”
抬刘五尸体的几个人住了手,刘五衣服的前襟扣子开了,敞开处伤口的血还未完全干涸,稠稠地往外冒。
韩把头走过去,亲手系上刘五的衣扣。喃喃地道:“刘五兄弟,我们回家。”
玻璃山长满了玻璃树,玻璃树是枫树的一种,秋天时它的叶子变红。玻璃山的秋天是火和血的颜色,狼奶子形状的玻璃山,红彤彤地通体透明。
一座特大坟墓,三个人合葬在一起。
刘五他们三人没有单葬,是刘五他们的心愿,从进入狩猎队起,跪地给山神磕头时起就发誓:生死相随!生同屋死同穴!
坟包很新,土还湿润润的,草叶上的水珠闪闪地发亮。
韩把头一个人坐在坟茔前,吹着唢呐,忧伤的调子在山野间飘荡。他小时候在鼓乐班子当过小打(小学徒),偷了些艺,学会了一些“牌子曲”:《工尺上》、《游山》、《四破》、《一条龙》……
“嘟啦……呜哇……”唢呐声悲悲咽咽,韩把头用心在吹,他把对刘五的怀念都吹出来了。
狩猎队里刘五是韩把头最亲的人,当年他们一起在松花江渔场捕鱼,刘五是公认的神鞭,刘五用鞭子竟然能赶走鱼群。本来他们俩在船上干得好好的,刘五在岸上捡到一个闯关东的女子,便把她悄悄藏到窝棚里,谁知这个女人总想看看刘五他们怎么样捕鱼,就到了下网的河边去。正巧被船老大撞见:
“你是谁的女人?”
“刘五的。”女人说。
“到渔场来你会‘冲’走鱼。”
“怎么会呢?刘五骑在我身上,摇动鞭子口喊我是一条鱼,骑着我往网里赶鱼……”
船老大甩袖子而走。
当晚起了网,空空的一网,没鱼。
船老大想到犯禁忌的女人找刘五:“你骑一个女人?”
“是。”
“你说她是一条鱼?”
“是,老大。”
“狗屁!刘五你给我滚!”
刘五不愿意离开船,韩把头也上前说情:“老大,留下他吧,他会赶鱼。”
船老大思忖之际,骤然“扑通”一声,有人跑来:“跳河啦!”
“谁跳河?”船老大问。
他们一起跑到河边,闯关东的女子已经被卷入旋涡。
“小翠!”刘五撕肝裂肺地喊。
小翠显然是闯关东女子的名字。
“小翠啊!”刘五要跳河去救。
韩把头一把给拽住:“她进了老虎窝子,没救啦!”
刘五望着吞噬闯关东的女子的河,一颗眼泪都没掉,举起带在身上的那把赶鱼的鞭子,扔向凶险的旋涡。
“你不能留下吗?”船老大试探性地问。
刘五朝船老大硬硬地笑,什么也没说,大动作地背起手,众目睽睽之下,大步溜星地走出渔场。
船老大的脸庞像蝴蝶翅膀一样抖动,渔场是不许人背着手走路的,他们认为背是背气,很不吉利,据说见到背着手走的人,拉不上鱼网来。
刘五用这种最狠的方式咒船老大,等于当众扇了船老大的嘴巴。
刘五走了,韩把头也随他走了。
“我一辈子也不打鱼啦!”刘五发狠道。
“我也是。”韩把头说。
捕猎终归是他们最热爱的行道,即使不捕鱼,富饶的关东有的是可捕猎的东西,民谣唱道:“棒打獐子,瓢舀鱼,野鸡飞到沙锅里。”还不仅仅是这些,东珠(朝廷贡品)、旱貂水貂、鹿和飞龙……林林总总宝物盛产。
“我们撵大皮子(猎貂)去!”刘五提议。
韩把头立即响应:“撵大皮子!”
撵大皮子是渔猎行中最最苦的,在早干这一行的都是些走投无路的人,为了生存进深山老林去猎貂。
韩把头和刘五背上干粮、简易锅灶,钻进了老林子里,开始了充满惊险的猎貂生涯……
嘟啦……唢呐声音噎住,韩把头吹不下去了。
他用衣袖揩了下眼角,转过身去:“刘五兄弟,我向你保证,一定给你报仇,一定!”
10
茁壮在独眼老狼面前的蒿草沾满了雨水,它长长的眉毛被雨水打湿了,睁大眼睛让风吹干。面前的那条河一夜逃走了似的不见了,雾很大,能见度很低。
哗!水的拍岸声缺乏气势和宏伟,有那么点磅礴。这足以使独眼老狼满意,河的存在对他有着不同寻常的意义。一个记忆有河在它就在,永久不会被漂走。
雨夜使它软弱的东西随着天放亮放晴而硬朗起来,它没忘自己的使命,继续追杀大角马鹿。
独眼老狼开始寻找马鹿的踪迹,最先在红柳丛里找到蹄印,蹄印新鲜得边缘挂着露珠。从时间上推断,大角马鹿仍在天刚蒙蒙亮时踩下的。它嗅嗅,气味很浓,表明马鹿没走太远。
独眼老狼紧紧抓住这条线索,一直追踪下去。
早晨,它在蒿草间穿梭,露水打湿了周身。独眼老狼可以不费力就抖掉皮毛上的露水,它没这样做是它喜欢天然的露珠浴,免费的桑拿实在令人惬意。
荒原上的植物时刻不忘它们的繁殖,将种子让他人带走。独眼老狼湿漉漉的毛上粘着早熟的草籽和碰掉的蒿子叶,一只绿色的螳螂趴在狼背上,悠闲地挥动着两把大臂刀,将偶尔飞来的绿头牛虻捉住,撕碎后吞吃。
有经验的独眼老狼始终没有偏离大角马鹿走过的路线,在穿过一片开满野百合花的草甸子,那行蹄印朝起伏的沙坨延伸。它找到了大角马鹿昨夜露宿的林间空地,附近散落着啃掉叶子和皮的新树枝,这说明马鹿今晨吃下大量树叶后离开的,青青的草地还留着它清晰的蹄印和浓浓的汗味儿。
独眼老狼一点儿都没猜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