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狼仇视的目光望着韩根儿,人类的气息唤醒它的怨恨。在离香洼山不远的一座铁锈色的土坨上,青狼的家在那儿——宽大的洞穴,妻子、一双儿女。
土坨的面积虽然不大,有足够的猎物供捕食。黄鼠、野兔、獾子、沙鸡。幸运的话,还能遇到狍子。一首歌谣唱出关东的富饶:棒打獐,瓢舀鱼,野鸡飞落沙锅里。
作为荒原食物链上的终极者,狼不愁食物。
动物都以食为天,青狼不缺食物,该过着惬意的日子啦。其实不然,一个叫德子的猎人盯上它们。
德子脚步迟缓了。
进入荒原后,苍穹间那只鹞鹰始终跟踪他。云儿割碎了斜阳,伸向远方的毛毛道,筋脉一样纵横荒漠。
德子脚没歇,麻利地换下肩,瞟眼身后大号花篓,女人白白的脸庞靠着光亮的枣木枪托上打盹,嘴角牵下那滢滢涎丝让他心里踏实。
鬼知道什么时候能走出荒原!离开亮子里镇三天没见半个人影,路越走越荒,欤B草乱蓬蓬地缠脚,继续向前走,齐腰深的蒿草染着夕阳的血色,赤得耀眼。
德子偏仄的身躯和落日一同跌入草海,他浮上来时脚底下陡然凸起一座铁锈色的土坨子。他学某种动物的样子,四周闻了闻,未嗅到狼屎和血腥味儿,德子眼里盈满安全。
“今晚咱们这儿歇脚了。”德子对花篓里的女人说。
白净净的瘫痪女人四处望望,不无担心地:“会不会有狼啊?”
“狼最怕光亮,咱们拢火。”德子说。
临时住处的选择上德子犯了致命的错误,他们无意闯入了青狼的领地。众所周知,狼是领地狂热主义者,谁擅自闯进来,都要遭到驱逐。今晚德子将遭到狼的惩罚。
青狼密切注视德子,他全然不知,将瘫女人抱出花篓,放在太阳晒得热乎乎的地上,扁担、花篓象征性地搭成房间,还做模做样地开了一个门。
德子捡来干树枝、蒿子杆,准备夜晚点燃,既可取暖又可吓唬狼。
晚饭是高粱米面煎饼卷大葱。
“你满嘴大葱味儿。”瘫女人说。
德子喜欢女人的鼻子尖,软乎乎地啯在嘴里,衔樱桃的感觉。
月光懒洋洋地爬过来,忽明忽暗的火光映着,给他们内容很多的场面增添了内容。
“轻点儿……”瘫女人羞涩地说。
山一样起伏的脊背运动平缓一些,德子说:“你怕月亮、星星看见吗?”
“别让狼看见。”她说。
“嘿嘿!”德子笑,“哪里来的狼啊?除非一只公狼……”
“缺德,你舍得呀?”瘫女人说。
青狼和它的妻子夜深人静开始行动,德子犯了今晚的第二个错误,没抱着那杆老枪而是抱着瘫女人睡觉,很深很沉,以至狼近在咫尺尚未发觉。
青狼的攻击的目标是瘫女人,利齿咬向她的脖子,热乎乎的血喷溅德子一脸,还没缓过神,母狼掏他一口,咬偏了,肩膀丢掉一块肉。
咕嘞!一溜火光射向狼。
青狼一只耳朵被击穿,它携妻惶惶逃走。
瘫女人死了,德子十分愧疚。凭他们的手艺,本来可以在亮子里镇住下来,以摊煎饼为生计糊口没问题。
“你摊煎饼,我来卖。”瘫女人说。
德子没听瘫女人的话,他听说往西走,人烟稀少,可以跑马占地,他要当地主。
“我也不走了,就在这儿陪伴你……”德子在瘫女人的坟前哭诉,他说,“你不能就这样的白死,我要剁下狼头祭祀你。”
捉住青狼一家并不容易,德子和它们斗智斗勇几个月。
德子找到了青狼的老巢,直接进狼洞他不敢。远远地观察,弄清是四只狼,一对大狼和一对狼崽。
狼进出洞走狼道,德子在狼道旁的树上吊着块腊肉,陷阱就布置在下面,只要狼走近……
三星西移,天骤然降雨。
德子注视着洞口,青狼一家五天没出洞,估计储存下的食物消耗得差不多了,阴雨连绵的坏天气,狼今夜可能外出捕食。
青狼一直盯着洞外动静,咬死那个瘫女人,它们清楚惹了祸,那个叫德子的人,把他的女人葬在坨子上,持枪寻找着……它有一次近距离观察,真切地听见德子眼里仇恨燃烧发出的哔剥响声。
在坨子上几年,青狼没遇到对手,它蔑视一切对手,对手在它眼里就是一块肉,想吃肉凭心情。可是眼前这个持枪对手小觑不得啊,他绝不是一块那么简单的肉,想吃他不那么容易,反过来,对手要置自己于死地。
狼刚毅并不鲁莽,运用兵法自如,长期与人类的争食中,斗智斗胆积累了丰富经验,力量对比上占优势,或是势均力敌的情况下,才考虑进攻。
青狼和德子采取躲避,他步步紧逼的情况,尽量与之周旋,避免正面交恶,仇恨的枪口下吃亏的是自己,这一点上青狼绝顶的聪明。
“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德子说,“你们不能躲在洞里永远不出来吧?”
洞里储备的食物吃光,青狼留下妻子在家照顾一双儿女,自己趁着雨夜出洞打食。
疲惫不堪的德子打盹的时候,青狼出了洞,它小心谨慎绕过陷阱,跑向荒原。
“又是一夜没动静。”德子嘟囔。
见东方曙光一片,醒来的荒野喧嚷起来。
德子困了,抱着老枪倒地睡一会儿。
一股风将陷阱的诱饵——肉味吹入洞中,最先躁动起来的是狼崽,饥饿对肉更有感情,它们还没到嗥叫的年龄,叫声同鼠仔差不多,吱吱的叫,表达它们强烈的渴望。
狼母亲听懂了儿女的要吃肉的声音,为了满足它们的要求,它爬出洞去,四下看看,认为没有危险,才觅肉味而去。
不该成年狼犯的低级错误,母狼竟然犯了,它跳起去够挂在树杈上的肉,忽然掉入陷阱。
陷阱里布满锋利的木枪刺,母狼掉在上面,被刺成蜂子窝,叫都没叫一声便死去。
风没停,狼崽嗅到很香的肉味,没有父母的限制,它们爬出洞去。也掉进陷阱。
德子在那个早晨捕杀了三只狼。
青狼外出捕食躲过一场灾难。灭门之祸发生后,它无法在领地待下去,来到香洼山,邂逅杏仁眼。
杏仁眼带回洞里的韩根儿,唤起青狼对铁锈色的土坨悲惨事件——妻儿遇害的记忆,埋藏在心底里仇恨复苏,它对近在眼前人类的儿女怀着敌意。
狼眼对狼眼,它们对视着。
杏仁眼见青狼眼里的杀机,就将韩根儿揽在腹下,这个保护性的动作,给了他生存的机会。韩根儿感觉暖暖肚皮的时候,嘴蓦然触到他熟悉的东西——乳头,一只向外溢乳汁的乳头。
动物吮吸乳汁是本能,韩根儿靠本能叼到狼的乳头,啯吮起来。
这一啯使他的一个新母亲出现了。
如果说杏仁眼先前没杀死韩根儿,出于纯粹的同情幼小生命的话,此刻发生了质变,雌性的爱。
香甜的狼奶吸入口中,韩根儿有了力气,用劲地衔着乳头,微微的疼痛顿时传遍全身,杏仁眼从未有过这种异样的快感。
52
索菲娅出事后,韩把头一蹶不振,香洼山无狼可捕,几十号人马不能干闲着。
“大哥,架树台泡子出鱼,我们先去捕鱼。”老姚说。
韩把头也想到了捕鱼,爱音格尔荒原布满泡塘,野生的鱼很多。架树台,蒙古语鱼多的地方。那个方圆百里的水泡子,韩把头带人在那儿捕过鱼。
“索菲娅他们娘俩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韩把头说,“我无论如何要找到他们。”
“可狩猎队怎么办?”老姚为狩猎队前途担忧,说。
吴双死去,他协助韩把头主管理狩猎队,管老姚叫二把头也行。
“你带弟兄们去捕鱼吧。”韩把头做出决定。
“扔下你自己怎么行啊!”老姚说。
“咋不行,我有胳膊有腿的……你去吧,兄弟!”韩把头说。
玻璃山上,韩把头和全体狩猎队员,给山神烧了纸,磕了头,向山神爷告辞,祈求他保佑平安。
“老姚,到架树台泡子船下水时,一定要祭祀河神啊!”韩把头叮咛。
“哎,我照老把头的话去做。”老姚说。
“上马,走吧!”韩把头说。
狩猎队员纷纷上马。
“大哥,多保重啊!”马背上老姚一抱拳,随即带众人下山。
韩把头望着弟兄们远去,消失在山野里,泪水流满面颊。离开了群体,孤独感袭上心头。
“就剩下自己一个人。”韩把头走进了这样的结局。
空荡荡的狩猎队驻地,马尿和枪药的味道还没散尽,韩把头也还在昔日群体的氛围里。他坐在空旷的院子里,从腰间解下狼卵皮的烟口袋,捻上一锅烟点燃,吸烟,吸进去许多往事,再呼出时是这样的:
“我将来再给你缝只烟口袋。”索菲娅说,“你猜猜,用什么皮?”
“野猪,熊瞎子,马鹿……”韩把头说出一串野兽的名字。
“不对。”
“那是什么呀?”韩把头猜不出来。
索菲娅用一根手指戳了下他骄傲的东西。
“啊?用我的……”韩把头惊诧。
“你是只大公狼,用狼卵做烟口袋……”
看起来这个烟口袋做不成了,大公狼的卵在,缝制的人走啦。
“索菲娅你在哪里啊?”韩把头心里呼唤着。
出事现场的马蹄印和狼足印,总给他一线希望,他们母子可能活着,他之所以留下来,就是要一直寻找下去。
找那马蹄印需进村镇,找那狼足印需上香洼山。他决定先去村镇,以玻璃山为中心点,向外扩展寻找,哪怕找遍爱音格尔荒原,找上它十年八载,也要找下去。
“突突”驯服的那只海东青飞过来,稳稳当当地落在他的肩头上,一双明眸望着主人。
“喔,我怎么把你忘了。”韩把头对鹰说,“我们暂不打猎……”
海东青似乎听懂了他的话,仰望一下天空。
“噢,你想回家是吧?”韩把头准确无误地理解了鹰的心愿,“我这就放你归故里。
捕到一只海东青不十分容易,驯服还费时费力。然后用它打猎,在一个捕猎期,它功不可没。
大雪封地,野兽们猫在雪瓮子里,你走不到跟前,对它生命构不成威胁,它轻易不动弹,不动是对自己最好的保护。
赶仗——枪手隐蔽好,其他人去轰赶动物,喊叫、敲打树干、拨拉草……给猎手制造射击的机会。鹰在赶仗时表现出色,敏锐的目光发现隐藏的动物,它翅膀发出的“嗖嗖”的声音,将它们轰起来,使之跑进射击圈。
有时海东青直接捕捉物,关东猎手离不开它。人和鹰的友谊很深,感情很厚。
韩把头带海东青攀登玻璃山最高处,他解掉鹰脚上的铃铛,这是束缚和控制它的紧箍咒。
“明年再回来呀!”韩把头眼里是那样的依依不舍,带着真挚的感情对鹰说,“一路走好!”
恢复自由的海东青直冲云霄,它没立即飞走。降低高度在韩把头的头顶盘飞几圈,然后飞走。
海东青在视野消失,他的眼里再次涌出泪水。一个生灵离他而去,暂时的分离还好,有的永远不会来了。
韩把头心里无限哀伤。
太多的生离死别,短时期内韩把头身上太多了生离死别,刘五、吴双、老仝,这又索菲娅、儿子根儿,他喃喃地:“我到底怎么啦?”
“狐狸,是那只狐狸!”
韩把头查找倒霉原因时,想到自己亲手杀死一只草狐狸。作为一个猎人在狐狸皮值钱的岁月,打死只狐狸应该说实在平常的事,都不值得一提。
关东猎道上有条不成文的规矩:“你不要,我不打,你不买,我不宰。”他们轻易不杀生,视轻易杀生为罪过。譬如打鹿,尽管挑选嚼不动草的年老的鹿打,开枪前念叨:“鹿哇鹿哇你别见怪,你是阳间一刀菜!”文中风俗见曹保明著《中国东北行帮》。
打死狐狸不同打死鹿,鹿是神鹿,是乾隆皇帝封的山神,他认为山是清朝发祥之地,将鹿封为山神,足可以说明鹿是特别的动物了。韩把头打死的那只草狐狸,确实有些不同寻常。
韩把头带狩猎队?span class=yqlink》仙剑蚶次棺臃藕茫急噶孕埽欠⑾治棺尤檬裁炊锔党粤恕?/p》
“肯定不是狼,又不是熊。”吴双说。
韩把头通过蹄印断定偷吃喂子的家伙,他说:“狐狸。”
狩猎队打只狐狸轻而易举,所以没专门指派人去打偷吃喂子的家伙,但把头下了令:灭了它。
就是说,谁见了偷吃喂子的狐狸都可以打死它。
受到死亡邀请的草狐狸,尚不知道无数枪口在等待它,猎人在寻找它。草狐狸选择猎人看守喂子最松懈的时刻,来偷吃渐渐腐烂的鹿肉,鹿肉很好吃。
草狐狸大摇大摆走到死鹿身边,准备享用。一个黑洞的枪口对着它,草狐狸扬起头来,这只老狐狸没有跑,知道跑是跑不掉的。
韩把头手指只要轻轻一抠动扳机,那只狐狸就立刻毙命。他的捕猎生涯中,无数次对准狐狸,这种动物总是冷静地对策,不是盲目地逃走,逃得了就逃,逃不了就不逃,跑的速度再快也没子弹快。狐狸不是视死如归的动物,而是以狡猾著称。
草狐狸是一只狡猾的老狐狸,它清楚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一位好猎人,逃脱很难。求生的欲望占据着心房,它要活下去。
韩把头有一个习惯,杀死猎物前去看它们的眼睛,每个动物表现出不同的眼神:惊恐的,战栗的,绝望的……他见过一次轻蔑的,一只火狐狸被逼到绝路,进入射击范围。韩把头迟疑开枪,那身缎子一样的红色毛皮,简直就是一件精美的工艺美术品,破坏它真不忍心。
火狐狸看不起面前的杀手,眼里透出轻蔑的目光,找不出恰当的语言来表达它的情感。对视之中,它做出了令韩把头惊愕的动作,只见它回过头,用嘴薅下背部的毛。
韩把头将枪口抬高,朝天鸣放几枪,满目疮痍的火狐狸逃走。
嚓!嚓!火狐狸撕扯身上毛的声音,在韩把头灵魂深处响彻多年。
草狐狸不知韩把头在想什么,它的眼里满是哀慽……忽然跪在韩把头面前。
“咦!”韩把头惊愕。
草狐狸直直地跪着。
“耍心眼儿!”韩把头满脑子装满狐狸狡猾,为逃命学人的样子跪地求饶。
草狐狸眼巴巴地望着猎人,仍旧跪地,大有不饶命就长跪不起的架势。
韩把头瞧不起贪生怕死之辈,那只火狐狸不这样,面对枪口,轻蔑的神情让猎人肃然起敬,因此他放生了它。可是眼前这只草狐狸,为求生腿那么软,……韩把头抠动扳机,草狐狸哀叫一声,死去。
韩把头将草狐狸耢(拽)到土草干净处,准备剥下它的皮,狐狸的肉臊不能吃,猎人打住狐狸在野外剥皮,带走皮将肉体扔掉。回到家里,还要用艾蒿熏,去掉沾在身上的狐臊味道。
豁开腹部,随着肠体流出来,有两个红圆的东西蠕动。
“啊!”韩把头目瞪口呆。
两只草狐狸的崽,像扔在干地上的鱼,几经挣扎后,僵硬不动了。韩把头心里被震撼,草狐狸给自己下跪,是保护怀揣(孕)的崽子啊!
“难道是它……”韩把头想着这只草狐狸,把灾难的降临因果归结为草狐狸的诅咒,和对自己残忍的惩罚。
卷十四 狼的叫声很惨
狼的叫声很惨,却不能可怜它的处境。——哈尼族谚语
53
索菲娅迈开复仇的脚步,她要借刀杀人,一个宪兵队长杀死一个效忠他的嘱托如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