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我侄女的眼睛!”二姑指着葡萄,说。
成熟的葡萄像一双美丽的眼睛,亲戚们见葡萄经常想到朴美玉眼睛的美丽。
不知道叫小野的日本人在一个世纪初叶的中国北方的小镇上,冷不丁发现一双美丽的眼睛,他把美丽的眼睛看成是什么?武士的心通常比他怀抱的铁器——刀硬,或许他认为眼睛长在人的脸庞和葡萄结在枝上没什么不同。
“葡萄熟了吧?”朴美玉再次问起父亲。
“快走!”朴成先催促女儿加快脚步,他们正走向大车店。决定他们今晚是否能到达目的地,看大车店是否有去乡下的拉脚大马车。
与亮子里比,开原是个大镇子。朴美玉对面前的镇子充满好奇,外面的世界精彩,好玩!危险,不测什么的她丝毫没感觉到,快快活活的。
古镇的商贸景象,没理由让一个女孩子去胆战心惊。
“冰糖葫芦!”
“地瓜,热乎的!”
朴美玉对吃的并不感兴趣,林立的买卖店铺令人目不暇接,招招的店幌磁吸着她。
“走,美玉!”朴成先有一种直觉,像似有人在后面跟踪他们。
身后三三两两的行人,绑架者小野的脚步还很遥远,他的身影还没出现在朴成先的视野里。
朴成先一边催促女儿,一边不停地回头观望。
挎着筐的两个女人,摞补丁衣物对隐藏的某部位茁壮成长起作用,它还是张扬出来,并没影响街人对她胸前的想象。
“关东女人身板真汹势!”朴成先过去这样想过,现在他没那么想。在亮子里火车站,他在南闸楼当值,月夜他听见一女人在干硬的沙地上排泄,白花花的东西大面积朝着他的方向。开始他没看出女人的用心,一次次目睹白花花,朴成先遇热蜡烛一样慢慢地软化。
女人钻进狭小的闸楼,他们本也不需要太大的空间。
在火车经过的空隙里,关东女人展示她茁壮成长的部位。朴成先领略了丰腴,粗粝的丰腴。
“火车来啦!”丰腴说。
朴成先依依不舍地去扳道岔。
丰腴是突然消失的,不知道原因根本没有原因,白花花的丰腴再也没出现。关东男女的故事多是没头没尾,没有结尾的故事倒让人难忘。朴成先在开原街头偶然遇到的女人,至少有三分之一部位相像。
大车店没有去乡下的车,连捎脚(临时搭乘)的车也没找到。
“今晚我们住下。”朴成先做出选择。
一次致命的选择。
小野是半夜潜入大车店的,冰凉的刀架在朴成先的脖子上。
“要你女儿活命就别出声,乖乖跟我走。”小野威逼着。
朴成先和女儿就这样遭到绑架。
“我是一个扳道岔的穷工人……”朴成先说。
小野说:“不要你的钱。”
朴成先惑然,绑架不为勒索钱财?他说:“往日无怨,近日无愁。我一个扳道岔的,咋会得罪什么人呢?”
小野说:“你别乱猜,绑你们自有绑你们的道理。”
一颗美丽的葡萄被摘走,朴成先心在流血。满架的葡萄被摘走别说是一颗,就是一筐,就是一车,那也没什么值得惋惜的,架上结满葡萄。女儿的葡萄只两颗,摘走一颗,整个人都破坏了。
小松原在医院徘徊,他知道朴美玉住在里边。这个鲜花一样的女孩,她在他心里就是爱音格尔草原上一朵红月亮花,鲜艳夺目……他不敢想失掉一只眼球的朴美玉是什么样子。
去看看她?不去看?小松原无法做出选择。
一个日本兵,在那个奉天城里的傍晚做出选择,似乎不很容易。其实,小松原终没迈进医院门槛的原因,是他要永远珍藏一个美好的形象,一个素昧平生女孩的形象。
不去见她,美好的形象就不会被破坏。
“舅舅,我们队长还叫黑龙会的人摘下一个人的眼球。”在生田教授家,小松原说。
生田教授看到外甥悲伤的面容,猜到什么。问:“你认识受害者?”
“一个铁路工人的女儿。”小松原语调沉重。
生田教授神色严肃起来,他亲眼见到过那只眼珠。自语:“作孽!不可饶恕!”
“舅舅,我们队长用了她的眼睛?”小松原问。
生田教授摇摇头。
小松原立刻复杂起来,没使用朴美玉的眼珠是他所希冀的,可是队长装上只狼眼睛,他会不会知道自己给他弄的是狼眼睛呢?
“这件事只我一个人知道,你不用担心。”生田教授安慰外甥。
小松原心有余悸,队长是怎样的人他十分清楚。他问:“那只狼眼睛……”
“已经成活,林田数马的手术成功了。”生田教授说,“明天他就可以看见东西了。”
36
卢辛和索菲娅的两匹坐骑在秋天里行走,像两叶孤舟漂流在草海上。他们在傍晚见到了沙坨顶那棵老榆树。
“哦,一马树!”卢辛喜悦。
索菲娅瞻望,百年榆树上空有乌鸦盘旋,嘎哇嘎哇地叫。
“我看到一棵树。”她说。
“其实就一棵树,这里没第二棵。”卢辛说,“因此才叫一马树嘛!”
如此人迹罕至的荒凉地方,索菲娅表示怀疑。问:“他们会在那里吗?”
卢辛放眼望去,坨洼上空漂浮着雾气,白色间有深色的烟雾弥漫,这是炊烟了。
“你瞧,他们在生火做饭。”他说。
生火做饭?索菲娅感到有点危言耸听。
卢辛教导她如何在氤氲中辨别出烟气和雾气,在此之前,他教她如何在喧嚣中辨别出马蹄声。
“马蹄声我懂,铁雷教过我。”索菲娅提到她不十分愿提到的人。
卢辛望着她,说:“铁雷真混,舍得你让他的弟兄……”他说了一个最粗俗的字。
索菲娅回敬了那个字。
“所以你杀了他。”
索菲娅婉转地说:“但愿我别以同样的理由杀了你。”
“我想不会。”卢辛说。
卢辛没猜错,项点脚狼口余生的带花膀子队员压在一马树。
“唉,没剩下几个弟兄。炮头引来狼,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百多只狼包围了我们,大家正在饮酒过节,枪支没在身上……”项点脚向卢辛讲了遭狼袭的全部经过。
卢辛缄默。
“到了这里人是安全了,连子(马)又出了毛病。”项点脚说。
“连子怎么啦?”卢辛一惊。
“晕倒了几匹,始终没醒来。”项点脚如断手指,连心地痛。
胡匪最爱两样东西:马和枪。
一个胡子生命的长短,往往取决于他胯下马的忠诚程度。一匹刚烈、智慧、忠诚的马,可以使主人化险为夷。
项点脚亲历了大柜快枪朱三和一匹黑鬃马的故事。
——搅动起的滚滚沙尘遮天蔽日,枪声、爆炸声、厮杀声响彻荒原。这是入春以来官府军警组织的最大规模的围剿,也是胡子快枪朱三自从拉起绺子以来遭到的最惨重打击和追杀。
两天前,快枪朱三得到密报:亮子里镇军警联合行动,将要攻打老巢。
“大哥,快拿主意吧!”大敌当前,二柜顺风耳显得有些惊慌。
曾以快枪出名、又以快枪报号的大柜朱三,老练而沉着。他慎重地考虑所处的境况:老巢虽有坚固的炮台,子弹充足,其高墙深院可与敌对抗。但面对有准备、有预谋,敌我相差悬殊这一事实,归终吃亏的必是自己的绺子。
三十六计,走为上策,何况荒原深处有一个秘密巢穴可藏身。于是朱三决定:“立马挪窑子(转移),因为风紧(事急)。”
很快,马队集合完毕,能带走的都上马背。踏着灰朦朦的月光向目的地进发,打算在天亮前赶到。
按照胡子的规矩,冲锋陷阵在前的是大柜、二柜。此刻,快枪朱三首当其冲,始终策马开路,率队疾驰。他的坐骑是本绺子最好的马:一身枣红,黑鬃黑尾,鸽脖虎膀,尤其额间那星烁烁闪光,让人感到骁勇刚烈的同时又感到此马的英俊宝气,它不止一次救了主人的命。故此快枪朱三与黑鬃马之间便有些神秘,外在的表现他特喜欢它,喂它鸡蛋,指定专人伺候——梳理毛管、洗澡、挠痒……朱三统率了他的百十个弟兄,黑鬃马成为它同类的偶像和领袖,即使在刀光剑影、子弹呼啸、血肉横飞的战斗中,只要听到黑鬃马那气贯长虹的嘶鸣和踏碎关山的蹄音,就紧紧跟上去……
“黑鬃马通人气。”项点脚说,绺子里的人都这么说。
人们记得许多关于黑鬃马忠诚的往事,也记得它与主人朱三那段爱恨构成的历史:在绛紫色晚霞中朱三扛着沉重的榆木犁杖,后面是一匹怀孕的老母马,他这样做完全是为减轻犁了一天的地、已疲惫不堪老马的重负,尽管那副犁杖压在瘦削的肩头很沉但他情愿,老母马犁地、拉车成为朱家的主要成员,更重要的是朱三孤独时就对老马说话……黑鬃马这个漂亮的小马驹出生第九天的夜晚,胡子进村掠走老母马,黑鬃马思念母亲嘶嘶呼唤中朱三就簌簌落泪。他仗着胆子找胡子要马,说马驹太想念它的娘啦,结果挨一顿马鞭子抽,善良之心遭到鞭挞。胡子再次进村抢劫,屯人见胡子大柜骑着朱家的老母马。
一种愤恨悄然埋进朱三心底。
不久,又一使朱三恨骂不止的消息传来:他最恨的那绺胡子被警察消灭,唯有大柜逃脱了,警方说是一匹老马救了胡子大柜的狗命,它跑得快如闪电。
忽一日,老母马气喘喘地跑回家,半截缰绳说明它是挣断缰绳逃跑的,全家人为老马归来欢喜,朱三却闷闷不乐,觉得那未卸的马鞍和系在额头的镶银装饰扎眼,刀子一样地割心。于是,他霍霍地磨了两个时辰的刀。
第二天,村里很多人家飘出炖马肉的香味。朱三的爹响亮地骂儿子:“挨千刀的三驴子,哑巴畜牲懂什么?你给我记住,老驴老马整不过你,老天爷还有眼呢,早晚遭报应。”
朱三的爹没见到朱三遭报应就撒手人寰。爹一死,孤儿朱三骑上黑鬃马加入绿林行列。几年后就报号当上大柜,今非昔比,腰间缠红布的笤帚疙瘩换上德国造的净面匣子枪,破棉袄换上了团龙团凤绸锻马褂。风餐露宿鹤唳风疾,啥最亲?一是马二是枪,特别是像黑鬃马这样通人气的马,拥有者实属福分,确切说是生命。血雨腥风中朱三和黑鬃马相依为命……
马队在疾驰。黑鬃马额上的星放出一种神奇的白光,让朱三看着心里踏实。冰凉的露水飘飘洒洒,他不时从脸上抹去,警惕的目光四周逡巡。
忽然,从左侧的小树林里闪下光亮,朱三断定有人在抽烟,他果断命令:“开花!(分散)”
“大哥,”二柜顺风耳说,“我齐把草(弄个明白)!”
“扒虎扒虎(看看)也好!”朱三立即拔了字码(挑选人)一起和二柜顺风耳去了。
灵捷的黑影摸向黑黝黝的树林,顷刻枪声大作,只听二柜高喊:“快踹(走),花鹞子(兵)把线(路)占啦。”
原来,联合剿匪指挥部怕朱三绺子闻风逃走,决定在总攻击前派兵埋伏胡子可能经过的地方,防止逃窜,胡子撞到枪口上,伏兵立即做出反应,紧紧咬住目标,拼命追杀……从月升中天到东方泛白,双方都有伤亡。
胡子遵照大柜朱三的命令,化整为零——分成数股,分由四梁八柱率领,突出包围后在预定地点会合。
最惨的是朱三这股,一开始就被两个正规骑兵班咬住,十二个弟兄相继落马毙命,只剩下负伤的快枪朱三光杆司令一人,他后面十几个骑兵追杀,唯一的希望就寄托在前面那片黄蒿甸子,钻进茂密的蒿草中也许能躲过这场灾难。
哒哒,震耳欲聋的狂射,快枪朱三觉得左臂一阵麻酥,很快鲜血顺袖口流下,持缰绳的手再也抬不起来了,只好用嘴叼住缰绳,靠头摆驾驭坐骑,右手挥枪还击。
一驰近的兵士被击毙,身子折下马背脚还别在蹬里,被狂奔的马拖拽着,其状异常惨烈而悲壮。倘若那可怜的兵士骑的是黑鬃马,它就会立刻停下来……身受数处枪伤境况十分危险的情况下,朱三仍然生着这样的感慨,他似乎没注意到危险、死亡已向自己步步逼近,子弹也仅剩下两颗,黑鬃马通身是汗,腹部两处轻伤。它拼命朝前奔,跳跃一道水沟时几乎跌倒,极力找到平衡后又继续向前。又是一阵枪声,快枪朱三再次中弹,落下去,血浆使他看到一片鲜红的世界,现在连站起来的力量都没有了,官兵的马蹄声渐近,听到沙哑的声音:“包围前面那块黄蒿甸子,那个胡子落马了。”
黑鬃马你在哪里啊?伸进嘴里的拇指和食指怎么也撑不起两唇和腮,根本打不响唿哨。朱三眼一闭心一横,听命由天,他十分沮丧地倒在地上。绝望中他听见稔熟的马啼叩地声音,黑鬃马出现在面前,它用湿湿的嘴唇拱拱朱三的手,前蹄焦灼地蹴地,其用意是催他快起来。事实上他很难站起来,既便站起来也难爬上马背。
朱三悲怆地对心爱的马说:“你走吧,找到弟兄们,转达我的意思,让二柜顺风耳接替我坐第一把交椅,告诉他们我不行啦。”
黑鬃马似乎不愿听主人说这些,扬头见数匹马奔来,它明白自己该怎样救走主人,卧下身来,朱三便吃力地爬上马背,尔后它站起身,选择一条安全的退路奇迹般地甩掉荷枪实弹的官兵。
几天后,它找到了快枪朱三的绺子。
众胡子见他们大柜已死在马背上数日。
荒坟上筑起一座新坟,二柜顺风耳按照胡子的规矩举行了葬礼。
一切进行完毕,顺风耳命令马队立刻出发。鞭子、马刺此刻都失去了威力,匹匹马纹丝未动,胡子不约而同朝后看去,只见黑鬃马伫立快枪朱三坟头,前蹄蹴地,悲痛地哀嘶。
“我去牵走它。”项点脚说。
“不!”二柜顺风耳掏出枪,说:“它不会离开他,那就成全它的心愿吧!”
枪响,黑鬃马倒在主人坟头。
卢辛为这个故事感动,马背上行走的岁月里,和所有胡子一样,他与马结下了生死情谊,项点脚说马病了,而且还不止一匹,因此他很着急:“走,看看去。”
四匹马躺倒在柳蒿荫凉下,几个人守在身边。有人用蒿草当甩子,为马哄赶蚊蠓。
“大当家的。”花膀子队员与卢辛打招呼。
“怎么样?”卢辛蹲下身来,问。
“死了一匹。”花膀子队员说。
卢辛查看遍马,对项点脚说:“得去找兽医。”
项点脚说:“我去亮子里接兽医。”
卷十 山里孩子不怕狼
山里孩子不怕狼,城里孩子不怕官。——汉族谚语
37
满铁医院,一颗眼球正在一个陌生人的眼眶里成活。
生田教授伫立在林田数马的病床前,看着护士一层一层地剥开沙布。数双目光聚焦一处,这里边有医护人员,有特地从公主岭赶来的独立守备部队的一个大佐。
小松原默默地在旁边,一副神不守舍的样子。
最后一层沙布打开,林田数马经过改装的眼睛呈现在众人面前,除了专业人员外,在场的人凭肉眼,直观望去没发现与常人眼睛有什么不同,略微差异的是,眸子莹莹地发绿,但不失是只美丽的眼睛。
生田教授遮盖住林田数马的左眼,让他用右眼视物:“林田君,你往这儿看。”
林田数马按着医生指引望去,回答着问话。
“这是什么?”
“钢笔。”
“几支?”
“一支。”
“什么颜色?”
“灰色。”
“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