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山丘,从一座座桥下蜿蜒流过的塞纳河,街上波涛汹涌般
的民众,如云朵缭绕的烟雾,似链条起伏的屋顶,以及挤压
着圣母院的重重叠叠的链环。然而,在这一整座城市中,副
主教只盯着地面的一点:圣母院前面广场;在这一整片人群
中,只盯着一个身影:吉卜赛女郎。
要说清楚那是什么样的目光,目光中喷射出来的火焰又
是从哪儿来的,那可就难了。这是一种呆板的目光,却又充
满着纷乱和骚动。他全身木然不动,只有不时身不由己地颤
抖一下,好像一棵树迎风摇动一般;撑在大理石栏杆上的双
肘,比大理石还更僵硬;直愣愣的笑容,连整张脸都绷紧了。
看到他这副模样,仿佛克洛德·弗罗洛全身都僵死了,唯有
两只眼睛还活着。
吉卜赛女郎翩翩舞着,手鼓在指梢上旋转,而且一边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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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普罗旺斯的萨拉帮德舞,一边把手鼓抛向空中。矫捷,轻
盈,欢快,并没有感觉到那垂直投射到她头上的那可怕目光
的压力。
群众蚁集在她周围。不时,有个怪里怪气穿着红黄两色
外衣的男子出来帮她跑了个圆场,然后又回到离舞女几步远
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抱住山羊的头部搁在他的膝盖上。这个
男人看上去像是吉卜赛女郎的伴侣。克洛德·弗罗洛从所站
的高处向下望去,无法看清他的长相。
打从看见这个陌生人时起,副主教心猿意马,既要注意
跳舞姑娘,又要注意那个男人,脸色遂越来越阴沉了。他猛
然挺直身子,全身一阵哆嗦,咕哝道:“这个男人是谁?我向
来都是看见她独自一个人的!”
一说完,便一头又钻到螺旋形楼梯曲曲折折的拱顶之下,
冲下楼去。在经过钟楼那道半开半闭的门前时,冷不防发现
一件事情,不由一怔,只见卡齐莫多俯身在好似巨大百叶窗
的石板屋檐的一个缺口处,也正在向广场眺望。他是看得那
样入神,连他的养父走过那里都没有觉察。那只粗野的眼睛
里,流露出一种奇异的表情。这是一种入了迷的温柔目光。克
洛德情不自禁地喃喃道:“这倒怪了!难道他也在看那个埃及
姑娘吗?”他继续往下走,不一会儿,心事重重的副主教便从
钟楼底层的一道门走到了广场。
“吉卜赛姑娘到底怎么啦?”他混在那群被手鼓声吸引来
的观众当中,问道。
“不知道。”他旁边的一个人应道。“她忽而不见了,大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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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到对面那幢房子里跳凡丹戈舞 ①
去了,是他们叫她去的。”
吉卜赛女郎刚才舞步翩翩,婀娜多姿,遮掩了地毯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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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叶图案,此时就在她跳舞的地方,在同一张地毯上,副主
教看到的只有穿着红黄两色上衣的那个男子。此人为了也挣
几个小钱,正在绕着圈子走圆场,只见他双肘搁在屁股上,脑
袋后仰,脸孔通红,脖子伸长,牙间咬住一把椅子,椅上拴
着向旁边一个女子借来的一只猫,猫吓得喵喵直叫。
这个江湖艺人汗流如注,高高顶着由椅子和猫构成的金
字塔,从副主教面前走过。副主教顷刻喊道:“圣母啊!皮埃
尔·格兰古瓦,你这是干什么?”
副主教声色俱厉,把那个可怜虫吓了一大跳,一下子连
同其金字塔都失去了平衡,椅子和猫一古脑儿砸在观众的头
上,激起一阵经久不息的嘲骂声。
要不是克洛德·弗罗洛示意叫他跟着走,他趁混乱之机,
赶紧躲进教堂里去,那么皮埃尔·格兰古瓦 (确实是他)可
就麻烦了。猫的女主人,周围所有脸上被划破擦伤的观众,很
可能会一齐找他算帐的。
大教堂已经一片昏暗,空无一人。正殿四周的回廊黑黝
黝的,几处小礼拜堂的灯光开始像星星一般闪烁起来了,因
为拱顶越来越漆黑了。唯有大教堂正面的大圆花窗仍映着夕
阳西下的余照,色彩斑烂,犹如一堆璀璨的宝石,在阴暗中
熠熠发亮,并把耀眼的光辉反射到正殿的另一端。
他俩走了几步,堂·克洛德往一根柱子上一靠,目不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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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是西班牙一种伴以响板的三拍子民间舞蹈。
睛地盯着格兰古瓦。这目光,格兰古瓦并不害怕,因为他觉
得自己穿着这种小丑的服装,无意中竟被一个严肃的博学的
人撞见了,真是丢人现眼。教士的这一瞥并没有丝毫嘲笑和
讽刺的意思,而是一本正经,心平气和,却又洞察入微。副
主教先打破沉默,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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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来,皮埃尔君许多事情得向我说说清楚。首先,将近
两个月了,您连个影子也没有,现在可在街头找到您了,瞧
您一身装束好不漂亮,真是!半黄半红,与科德贝克 ①
的苹
果无二,您说说,这是怎么一回事?”
“大人,”格兰古瓦可怜巴巴地应道。“这身穿著确实怪里
怪气,您看我这副模样,比头戴葫芦瓢的猫还要狼狈哩。我
自己也觉得这样做糟透了,无异于自找苦吃,存心叫巡防捕
役们把这个穿着奇装怪服的毕达哥拉斯派哲学家,抓去好好
敲打肩胛骨。可是您要我怎么办,我尊敬的大人?全怪我那
件旧外褂,一入冬就不仁不义地把我抛弃了,借口说它成了
破布条儿,该到捡破烂的背篓里去享享清福啦。怎么办?文
明总还没有发展到了那一步,像古代狄奥日内斯 ②
所主张的
那样,可以赤身裸体到处行走,再说,寒风冷凛,试图使人
类迈出这新的一步,而取得成功,总不能在一月里呀!凑巧
见到了这件上衣,我拿了,这才把原来那件破旧黑外褂扔了。
对像我这样的一个神秘哲学家来说,破旧就不神秘了。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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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② 狄奥日内斯 (前413—— 前323),古希腊犬儒学派的哲学家。
科德贝克在法国卢昂地区。
一来,我就像圣惹内斯特
①
那样穿上小丑的衣裳。有什么法
子呢?这是一时的落难罢了。阿波罗确曾在阿德墨托斯 ②
家
放过猪呢。”
“您干的好行当呀!”副主教说道。
“我的大人,坐而论道,写写诗歌,对着炉子吹火,或者
从天上接受火焰,我同意这比带着猫顶大盾要惬意得多。所
以您刚才训斥我,我确实比待在烤肉铁叉前的驴子还要笨。可
是有什么法子呢,大人?每天总得过活呀!最美的亚历山大
体 ③
诗行,咀嚼起来总不如布里奶酪 ④
来得可口哇。我曾给
弗朗德勒的玛格丽特公主写了您所知道的那首精彩的赞婚
诗,可是市府不给我报酬,借口说那首诗写得不好,就好像
四个埃居就可以打发索福克列斯 ⑤
的一部悲剧似的。这样一
来我都快饿死了,幸好我觉得自己的牙床倒挺坚实的,便向
牙床说:‘去玩玩力气把式,耍耍平衡戏法,自己养活自己吧。’
有一群叫化子—— 现在都成了我的好友—— 传授给我二十来
种耍力气的把式,所以如今可以靠白天满头大汗耍把式挣来
的面包,晚上喂我的牙齿了。我承认,这样使用我的智能,毕
竟是可悲的,人生在世,并不是专为敲手鼓和咬椅子来度日
子的。话说回来,尊敬的大人,光度日子是不够的,还得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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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②
③
④
⑤ 索福克列斯 (约公元前496—公元前406),古希腊的悲剧大师。
布里为巴黎盆地东部地区,以盛产布里奶酪称。
亚历山大诗体为每行十二音节的韵诗。
阿德墨托斯为古希腊神话中人物,费尔斯国王。阿波罗因杀死独目巨龙,
被宙斯罚为凡人服一年劳役,便选中阿德墨托斯为主人替他放猪。
圣惹内斯特是古罗马时代的殉教者。
口饭吃才行。”
堂·克洛德静静听着。猛然间,他那凹陷的眼睛露出机
敏、锐利的目光,可以说格兰古瓦顿时觉得这目光直探到他
灵魂深处去了。
“很好,皮埃尔君您怎么现在和那个跳舞的埃及姑娘混在
一起呢?”
“咋地!”格兰古瓦说。“她是我的老婆,我是她的老公。”
教士阴森的眼睛一下子像火焰在燃烧。
“你 ①
怎能干出这种事来,可怜虫?”他怒冲冲抓住格兰
古瓦的胳膊,大喊大叫。“你竟然被上帝唾弃到这个地步,才
会对这个姑娘动手动脚?”
“凭我进天堂的份儿起誓,大人,”格兰古瓦浑身直打哆
嗦,答道。“我向您发誓,我从来没有碰过这个姑娘,如果这
正是您所担心的话。”
“那你说什么丈夫妻子呢?”教士说。
格兰古瓦赶忙把看官所知道的那些事情,奇迹宫廷的奇
遇啦,摔罐子成亲啦,三言两语地讲给他听。还说到,看来
这门亲事还毫无结果,每天晚上,吉卜赛姑娘都像头一天新
婚之夜那样避开他。末了他说:“这是有苦难言呀,都因为我
晦气,讨了个贞洁圣女。”
“您这话怎说?”副主教问道,听到这番叙述,渐渐怒气
消了。
“要说清楚可相当困难呀。”诗人应道。“这是一种迷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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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在此之前一直用“您”称呼,这里改用“你”,表示愤怒和蔑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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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一个被称为埃及公爵的老强盗告诉我说,我的妻子是一个
捡来的孩子,或者说,是个丢失的孩子,反正都是一码事。她
脖子上挂着一个护身符,据说这护身符日后可以使她与父母
重逢,但是如果这姑娘失去了贞操,护身符随即将失去其法
力。因而我们两个人都一直洁身自好。”
“那么,”克洛德接口说,脸孔越来越开朗了。“皮埃尔君,
您认为这个女人没有接近过任何男人?”
“堂·克洛德,您要一个男人怎么去对付迷信的事情呢?
她脑子里装着这件事。我认为,在那班唾手可得的流浪女子
当中,能像修女般守身如玉的,确是凤毛麟角。不过她有三
样法宝防身:一是埃及公爵,把她置于直接保护之下;二是
整个部落,人人把她尊敬得像圣母一般;三是一把小巧的匕
首,从不离身,尽管司法长官三令五申禁止带凶器,这个小
辣椒总是把匕首带在身上什么隐蔽的角落,有谁胆敢碰她的
腰身,那匕首马上就拔出来了。这真是一只蛮野的黄蜂,得
了吧!”
副主教并不就此罢休,接二连三再向格兰古瓦盘问个没
完。
依照格兰古瓦的评判,爱斯梅拉达这个倩女,驯良而又
迷人;俏丽,除了那种特具一格的噘嘴之外;天真烂漫,热
情洋溢,对什么都不懂,却又对什么都热心;对男女之间的
区别都还一无所知,甚至连在梦里也弄不清;生就这个样子;
特别喜欢跳舞,喜欢热闹,喜欢露天的活动;是一种蜜蜂似
的女人,脚上长着看不见的翅膀,生活在不停飞旋之中。这
种性情是她过去一直过着漂泊的生活养成的。格兰古瓦好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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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易才得知,她年幼时就跑遍西班牙和卡塔卢尼亚,一直到
了西西里;他甚至认为,她曾经随着成群结队的茨冈人到过
()
阿卡伊境内的阿尔及尔王国,阿卡伊一边与小小的阿尔巴尼
亚和希腊接壤,另一边濒临去君士坦丁堡必经之路的西西里
海。据格兰古瓦说,阿尔及尔国王作为白摩尔人的民族首领,
这些流浪者都是他的臣民。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爱斯梅拉
达还很年轻时从匈牙利来到了法国。这个少女从所有这些地
方带来了零零碎碎的古怪方言、歌曲和奇异的思想,因而说
起话来南腔北调,杂七杂八,有点像她身上的服装一半是巴
黎式的、一半是非洲式的那样。不过,她经常往来的那些街
区的民众倒很喜欢她,喜欢她快快活活,彬彬有礼,活泼敏
捷,喜欢她的歌舞。她认为全城只有两个人恨她,一谈起这
两个人就心惊肉跳:一个是罗朗塔楼的麻衣女,这个丑恶的
隐修女不知对埃及女人有什么恩怨,每当这个可怜的跳舞姑
娘走过那窗洞口时,就破口咒骂;另一个人是位教士,每次
遇到时向她投射的目光和话语,无不叫她心里发怵。副主教
听到最后这一情况,不由心慌意乱,格兰古瓦却没有太留心,
因为这个无所用心的诗人,只两个月的工夫就把那天晚上遇
见埃及姑娘的种种奇怪情况,以及副主教在这当中出现的情
景,统统忘到九霄云外。不过,这个跳舞的小姑娘没有什么
可害怕的,她从不替人算命,这就免遭一般吉卜赛女人经常
吃巫术官司的苦头。再说,格兰古瓦如果算不上是丈夫,起
码也称得上是兄长。总之,对这种柏拉图式的婚姻,这个哲
学家倒也心平气和了,总有个地方可以安身,总有面包可以
活命吧。每天早上,他往往跟埃及姑娘一道,到街头帮她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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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众给的小钱收起来;每天晚上,同她一起回到他俩的共同
住处,任凭她把自己锁在单独的小房间里,他却安然入睡了。
他认为,总的说来,这种生活挺温馨的,也有利于冥思默想。
再则,凭良心说,这个哲学家对这位吉卜赛女郎是否迷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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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狂的程度,他自己也说不准。他爱那只山羊,几乎不亚于
爱吉卜赛女郎。这只山羊真是可爱,又温顺,又聪明,又有
才情,是一只训练有素的山羊。这类令人惊叹不已、常常导
致驯养者遭受火刑的灵巧畜生,在中世纪是司空见惯的。这
只金蹄山羊的魔法其实是些无伤大雅的把戏罢了。格兰古瓦
把这些把戏仔细说给副主教听,副主教看上去听得津津有味。
在许多情况下,只要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把手鼓伸到山羊面
前,便可以叫它变出想要的戏法。这都是吉卜赛女郎调教出
来的,她对这类巧妙的手法具有罕见的才能,只需两个月工
夫就教会了山羊用一些启动字母拼写出弗比斯这个词来。
“弗比斯!”教士说道。“为什么是弗比斯呢?”
“不清楚。”格兰古瓦应道。“也许是她认为具有某种神秘
法力的一个词吧。她认为独自一人时,翻来复去低声念着这
个词。”
“您有把握这仅仅是个词,而不是一个人的名字吗?”克
洛德用他那特有的敏锐目光盯着他,又问。
“谁的名字?”诗人说道。
“我怎么知道呢?”教士应道。
“那正是我所想的,大人。这帮流浪者多少都有点信奉拜
火教,崇拜太阳。弗比斯就是从那儿来的吧。”
“我可并不像您觉得那么明明白白,皮埃尔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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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正这与我不相干。她要念‘弗比斯’就随她念去呗。
有一点是确信无疑的,那就是佳丽喜欢我已经差不多同喜欢
她一样了。”
“这个佳丽又是谁?”
“雌山羊呗。”
副主教用手托着下巴,看上去想入非非。过了片刻,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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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猛转身向着格兰古瓦。
“你敢对我发誓,你真的没有碰过?”
“碰过谁?母山羊吗?”格兰古瓦反问道。
“不,碰那个女人。”
“碰我的女人!我向您发誓,没有碰过。”
“你不是经常单独跟她在一起吗?”
“每天晚上,整一个钟头。”
堂·克洛德一听,眉头紧蹙。
“咳!咳!一个男人同一个女人单独在一起,是不会想到
念主祷文的 ①
”
“以我灵魂发誓,哪怕我念《主祷词》、《圣母颂》、《信仰
上帝我们万能的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