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兰古瓦从入冬就早已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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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 知道,博尼法斯·迪佐姆大爷!今年冬天会不
会又像三年前,就是八○年那样,每捆木柴卖到八个索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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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那算不了什么,蒂博大爷,要是比起一四○七年冬
天,那一年,从入冬前的圣马丁节 ①
一直到圣烛节都冰封地
冻呀!那么冷凛,吏部的书记官坐在大厅里,每写三个字,鹅
毛笔就要冻一次!审讯记录都写不下去了!”
稍远处,是两个街坊邻居的女人站在窗口,拿着蜡烛;由
于雾气,烛火噼啪作响。
“布德拉克太太,您丈夫跟您讲过那桩不幸事故了吗?”
“没有。倒底是怎么一回事,蒂尔康太太?”
“小堡的公证人吉尔·戈丹先生骑的马,看见弗郎德勒人
及其行列,受了惊,撞倒了塞莱斯坦派 ②
修士菲利波·阿弗
里奥大人。”
“真的?”
“千真万确。”
“一匹市民的马!这有点过份了!要是骑士的马,那就绝
了!”
说到这里,窗户关上了。格兰古瓦的思路也就断了。
幸好,他很快就找了回来,毫不费力便接上了;这可全
仗着吉卜赛女郎,仗着佳丽,因为她俩一直在他前面走着。两
个都一样清秀,优雅,楚楚动人,她俩那娇小的秀脚、标致
的身段、婀娜的体态,格兰古瓦赞赏不已,看着看着,几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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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② 教皇塞莱斯坦 (1215—1296) 创立的教派。
圣马丁节为每年十一月十一日。
把她俩合二为一了:就聪明和友善而言,他认为双双都是妙
龄少女;要说轻巧、敏捷、步履轻盈,又觉得两个都是雌山
羊。
街道可是越来越黑暗,越来越冷清了。宵禁的钟声早已
敲过,偶或在街上能遇见个把行人,在住家窗户上能瞅到一
线灯光。格兰古瓦跟着埃及女郎,走进了那纠缠不清的迷宫,
来到从前圣婴墓四周那数不清的小街、岔路口和死胡同,错
综复杂,仿佛是被猫挠乱了的一团线。
“瞧这些乱七八糟的街道,一点也不合理!”格兰古瓦说
道。在那千百条绕来绕去的罗盘路中,他晕头转向了,但是
那个少女却顺着一条似乎很熟悉的路走下去,连想都不要想,
而且步子还越走越快。至于格兰古瓦,要不是在一条街的拐
弯处,偶然瞥见菜市场那块八角形耻辱柱的镂空尖顶的剪影,
醒目地托映在韦德莱街一家还亮着灯的窗户上,那么,他真
不知道身处何方哩。
有一会儿,他引起了吉卜赛女郎的注意;她好几回心神
不安地掉头望了望他,甚至有一次索性站住,目不转睛地把
他上上下下打量一番。这样瞧过之后,格兰古瓦看见她又像
原先那样撅了撅嘴,随后便不睬他了。
她这一噘嘴,倒引起格兰古瓦的深思。毫无疑问,这娇
媚的作态中含有轻蔑和揶揄的意味。想到这里,他低下头来,
放慢脚步,离少女稍微远一些。就在这当儿,她拐过一个街
角,他刚看不着她,就听到她一声尖叫。
他急忙赶上去。
那条街漆黑一团。但是,拐角圣母像下有个铁笼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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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燃着油捻,格兰古瓦借着灯光,看见有两个汉子正抱住吉
卜赛女郎,竭力堵住她的嘴,不让她叫喊,她拼命挣扎着。可
怜的小山羊吓得魂不附体,聋拉着双角,咩咩直叫。
“快来救我们啊,巡逻队先生们!”格兰古瓦大叫一声,并
勇敢地冲上去。抱住少女的那两个男人中一个刚好一回头,原
来是卡齐莫多那张可怖的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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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兰古瓦没有逃跑,也没有再向前走一步。
卡齐莫多向他冲过来,反掌一推,就把他抛出去四步开
外,摔倒在地;接着,反身拔腿就跑,一只手臂托着吉卜赛
女郎,就好似拿着一条舒卷的纱巾一下子消失在黑暗之中。他
的另一个同伴也跟着跑了。可怜的山羊在他们后面追着,悲
伤地咩咩叫个不停。
“救命呀!救命呀!”不幸的吉卜赛女郎不停地喊着。
“站住,恶棍!把这个荡妇给我放下!”突然霹雳般一声
吼叫,一个骑士从邻近的岔道上猛冲过来。
这是御前侍卫弓手队长,戴盔披甲,手执一把巨剑。
卡齐莫多给叶呆了,骑士从他怀里把吉卜赛女郎夺了过
去,横放在坐鞍上。等到可怕的驼子清醒过来,扑过去要夺
回他的猎物时,紧跟在队长后面的十五六名弓手,手执长剑
出现了。这是一小队御前侍卫,奉巴黎府禁卫长官罗贝尔·
德·埃斯杜特维尔大人之命,前来检查宵禁的。卡齐莫多一
下子受包围,遭逮捕,被捆绑起来。他像猛兽似地咆哮,口
吐白沫,乱咬一气。要是大白天的话,单是他那张因发怒而
变得更加丑恶不堪的面孔,就足以把这小队人马吓得四处逃
窜,这是无人会怀疑的。然而,黑夜剥夺了他最可怕的武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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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狰狞面目。
在搏斗中,他那个同伴早已逃之夭夭了。
吉卜赛女郎娇滴滴地在军官的马鞍上坐起身来,双手往
年轻军官的双肩上一搭,目不转睛瞅了他一会儿,好象对他
红润的气色,也对他刚才的搭救搞得心醉了。随后,她先打
破沉默,甜蜜的声音变得更加甜蜜了,说道:
“警官先生,请问尊姓大名?”
“弗比斯·德·夏托佩尔队长,为您效劳,我的美人!”军
官挺直身子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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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谢!”她说道。
话音一落,趁着弗比斯队长捻他勃艮第式小胡子的功夫,
她如箭坠地,一下子溜下马背,逃走了。
就是闪电也比不上她消失得那么快。
“教皇的肚脐眼!”队长抽紧捆绑卡齐莫多的皮带,说道。
“我宁可扣留那个荡妇!”
“有什么法子呢,队长?”一个警卫说道。“黄莺飞跑了,
蝙蝠留了下来!”
五 麻烦接踵而至
格兰古瓦被摔得懵里懵懂,一直在街道拐角圣母像前躺
着,慢慢地才清醒过来。起初有好一会儿觉得轻飘飘的,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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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迷迷糊糊,似睡非睡,倒也不无甜丝丝的感觉,只见吉卜
赛女郎和雌山羊两张轻盈的脸孔与卡齐莫多沉重的拳头交织
在一起。这种状况很快就过去了。他的身体与路面接触的部
分,觉得冷嗖嗖的,他遂猛醒过来,精神也清爽了。蓦然间,
他想道:“哪来这股凉气呢?”这才发现自己差点全倒在阴沟
里了。
“驼背独眼巨人这鬼家伙!”他低声嘟哝着,并要爬起来。
可是头太晕了,也摔得太重了,只得躺在原地不动。好在手
还屈伸自如,便捂住鼻子,硬忍住了。
“巴黎的污泥浊水,”他想道 (因为他确信阴沟肯定将是
他的住处了,除非是做梦,谁住在这里?)
“巴黎的污泥浊水特别臭!里面肯定含有挥发性的硝酸
盐。况且,这是尼古拉·弗拉梅尔 ①
大人及一般炼金术士的
看法……”
“炼金术士”这个词突然使他联想起副主教克洛德·弗罗
洛来。他回想起刚才瞥见的暴力场面,吉卜赛女郎在两个男
人之间挣扎,卡齐莫多有个同伙,格兰古瓦脑海里顿时隐隐
约约闪过副主教那张忧郁和高傲的面孔。他想:“这真有点蹊
跷!”于是,根据这已知条件,并以此为基础,开始构造种种
假设的荒唐大厦,纯粹是哲学家纸糊的楼阁。然后,猛然一
震,又回到现实中来:“哎呀!冻死我了!”他喊叫了起来。
确实,这地方越来越叫人受不了啦。沟水的每一分子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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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尼古拉·弗拉梅尔 (1330—1418)作家,化学家 (当时被认为是炼金术
士)。
走了格兰古瓦腰部散发出来的每一热量分子,他的体温和阴
沟的水温之间逐渐建立一种平衡,这种滋味好不难受呀。
冷不防又有另一种烦恼来袭击他。
一群小孩,就是那些不论刮风下雨光着脚丫在巴黎街头
到处游荡、从古至今被叫做流浪儿的野孩子,也就是我们小
时傍晚放学出来,看见我们的裤子没有撕破,向我们大家乱
扔石头的那班小野人。这样一群小捣蛋鬼这时一窝蜂似的,全
然不顾左邻右舍是不是在睡觉,笑的笑,叫的叫,向格兰古
瓦躺着的岔路口奔来。他们身后拖着一个莫名其妙的似袋非
袋的东西,单是他们木鞋的响声连死人也会被吵醒。格兰古
瓦还没有完全死去,不由半挺起身子来。
“哦喂!埃纳甘·当贷舍!哦喂!约翰·潘斯布德!”他
们拼命喊着。“拐角那个卖铁器的老家伙厄斯塔舍·莫朋刚刚
死了。我们拿来他的草垫子去点个焰火玩玩。今天不是欢迎
弗朗德勒人的日子吗!”
说干就干,他们走到格兰古瓦身边,却没有看到他,顺
手一扔,不偏不倚,草垫正好扔在他身上。与此同时,有个
小孩抓起一把稻草,正要去圣母像座下燃着的油捻上借个火。
“死基督!我这下子不就又太热了吗!”格兰古瓦嘀咕道。
危急万分,他将处于水火夹攻之中!他一急,就像制造
假钱的人眼看要被扔入油锅而死命挣扎一般,使出浑身不可
思议的力量,一跃而起,抓起草垫往那些顽童掷去,拔腿逃
走了。
“圣母呀!”孩子们惊叫起来。“卖破铜烂铁的还魂了!”
他们也吓得跑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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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张草垫子一时成了沙场的主宰者。推事老爹贝尔福雷,
还有科罗泽,至今还肯定地说,出事的次日,该街区的教士
以隆重的仪式把草垫捡了回去,并把它送到了圣福运教堂的
圣库去,从那天起一直到一七八九年 ①
,管圣库的人赚了一笔
相当可观的钱,原因是莫贡塞伊街拐角的圣母像在一四八二
年一月六日那个难忘的夜里,大显神灵,一下子就驱逐了已
故的厄斯塔舍·莫朋的阴魂,这个人为了向魔鬼开个玩笑,死
时故意恶作剧,把阴魂藏在草垫子里。
六 摔破的罐子
没命地跑呀跑呀,跑了好一阵子,却不知要跑往何处,多
少回脑袋撞在街角上,一路上跨过许许多多阴沟,穿过许许
多多小巷、许许多多死胡同 ②
,许许多多岔道,从菜市场那条
七弯八拐的古老石道上寻找逃窜之路,惊恐万状,如同文献
里美丽拉丁文所说的那样,勘察一切道路,大街小巷 ③
,然后,
我们的诗人霍然停住了,首先是由于喘不过气来,再则是因
为脑子里刚出现一个两难的问题,好像猛然揪住他的衣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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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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③ 原文为拉丁文。
原文如此。死胡同是无法穿过的。
指法国资产阶级大革命。
一只手指按住额头,自言自语道:“皮埃尔·格兰古瓦大人呀
皮埃尔·格兰古瓦,我觉得您这样瞎跑就像没脑子似的。小
鬼们怕您,并不比您怕他们来得轻些。听我说,我觉得,您
刚才往北边逃,您一定听到了他们往南边逃跑的木鞋声。然
而,二者必居其一:或者是他们溜掉了,那末他们一时害怕,
一定把草垫子丢了下来,这正好是您从清早一直找到现在所
要的可投宿的床铺,您献给圣母娘娘一出圣迹剧,得到了齐
声喝采,热闹异常,她显圣送您草垫子作为奖赏;或者是孩
子们并没有逃跑,若是如此,准把草垫点燃了,而这正是您
所需要的那种妙不可言的火堆,您可以好好受用,烘干衣裳,
暖暖身子。在这两种情况下,好火也罢,好床也罢,反正草
垫子是上天赐与的礼物。莫贡塞伊街拐角处的慈悲圣母玛丽
亚也许正是为了这个缘故,才让厄斯塔舍·莫朋死去的。您
这样跑得屁股颠颠的,好比一个庇卡底人见着一个法国人就
连忙逃命似的,结果把您在前面要寻找的反而扔到后面去,您
这岂不是胡闹吗!您真是一个大傻瓜!”
这么一想,遂转身回去,摸索着方向,东瞧瞧,西望望,
仰着头,竖起耳朵,竭力要找回那张给人幸福的草垫子。可
是没有找到。只见房屋交错,死胡同、交叉路口盘根错节,他
左右为难,迟疑不定,在那错综复杂的漆黑街巷里进退受阻,
举步不前,就是陷入小塔府邸的迷宫也不会这么狼狈。末了,
他按捺不住了,煞有介事地喊叫起来:“该诅咒的岔道!是魔
鬼照他脚爪的模样造出来的!”
这么一喊叫,心里稍微轻松一些。这时,正好瞅见一条
狭长小巷的尽头有一种淡红色的光在闪烁,他的情绪一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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振作起来了,说道:“该赞美上帝啦!就是在那儿!那是我要
找的草垫子在燃烧。”于是把自己比做迷失在黑夜里的船夫,
虔诚地又说了一句:“致敬,致敬,导航星! ①
”
这片言只语的祷文是献给圣母还是献给草垫子的呢,那
我们就不得而知了。
这条小巷是斜坡的,路面没有铺石子,而且越往下去越
泥泞,越倾斜,他刚走了几步,便发现某种十分奇怪的现象。
这小巷并非荒凉的。一路过去,这里那里,有什么模糊不清、
奇形怪状的东西在爬行,都朝着街尽头那摇曳的亮光爬去,就
像夜里笨重的昆虫向着牧童的篝火,从一根草茎吃力地爬到
另一根草茎。
世上最使人敢于冒险的,莫过于不必老摸着他的钱包是
不是还在身上。格兰古瓦继续向前走,不一会儿就赶上了一
个爬得最缓慢、落在最后头的毛毛虫了。走近时才发现,那
蠕动着的东西不是别的,而是一个无腿的可怜虫,双手撑地,
一挪一挪地蠕动着,活像一只受伤、只剩下两条长腿的蜘蛛。
当他从这只人面蜘蛛旁边走过时,听见一个悲哀的声音向他
传来:“行行好,老爷,行行好吧! ②
”
“见鬼去吧!要是我听得懂你说什么,就让魔鬼把我同你
一起抓去吧!”格兰古瓦说道。
话音一落,径自走了。
他又赶上了另一个这种蠕动的东西,仔细一瞧,原来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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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② 原文为意大利语。
原文为拉丁文。
一个断臂缺腿的残废人,既没臂又没腿,整个人靠拐杖和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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腿支撑着,其装置之复杂,简直就像泥瓦匠的脚手架在挪动。
格兰古瓦满脑子尽是古色古香的典雅譬喻,心里就把他比做
火神伏耳甘的三足活鼎镬。
在他经过时,这只活鼎向他举帽致敬,可是帽举到格兰
古瓦的下巴跟前便停住了,宛若托着一只刮胡子用的盘子,同
时对着他大声嚷叫:“老爷,给几个小钱买块面包吧! ①
”
“看样子这个也会说话;”格兰古瓦说道。
“可这是一种难听的语言,他要是明白,那他比我好过得
多了!”
忽然灵机一动,他拍了拍脑门,说:“对啦,上午他们老
喊着‘爱斯梅拉达’,到底是什么鬼意思?”
他要加快步伐,但是第三次又有什么东西挡住去路。这
个什么东西,或者更确切地说,这个什么人,原来是个瞎子,
个子矮小,一张犹太人的脸盘,长着大胡子,手中的棍子向
四周乱划,由一只大狗引路,只听见他带着匈牙利人的口音,
用很重的鼻音说道:“行行好吧 ②
”
“好呀!到底有一个会说基督教语言的 ③
。”格兰古瓦说
道。“一定是我的样子看起来很好善乐施的,所以不管我囊空
如洗,他们才这样求我施舍的。朋友(他转头向瞎子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