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草家族 莫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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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草家族 莫言- 第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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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押着我走进一大片苹果林,鲜红的苹果、翠绿的苹果、金黄的苹果……果实累累缀满枝头。他们不弯腰苹果就会碰撞他们的头。熟透了的苹果被我们激起的气流吹得噼里啪啦地往地上掉。地上其实早已经铺了一层苹果,大多数都开始腐烂,发出一股酸溜溜甜丝丝的味道。
  一群小黄鼠狼在树枝上窜跳着,啃着苹果。
  我瞅着机会,撒丫子就跑。
  他们高喊:“站住!你这个反革命!再不站住就开枪啦!”
  我猜想他们的枪一定是演革命样板戏时雕刻的假枪,所以放胆跑。跑着跑着,听到脑后啪——勾!一声枪响!在我脑后又一声枪响:啪——勾!这两个狗娘养的,拿着真枪呀!我一头栽到沙地上,啃了一口沙土,肚里的地瓜花生萝卜块子,涌到嘴里来,掺杂着一股屁味,连忙吐掉。枪声震荡,满园里的苹果往地上掉好像下冰雹一样。
  他们攥着我的胳膊把我从地上提拎起来,骂道:“反革命!哪里逃?”
  他们再也不敢松开我的胳膊啦。像拖死狗一样拖着我。刚走出苹果园子,就望到三棵高大的白杨树,白杨树下围着黑鸦鸦的一大片人。口号声震天动地,杨树上的乌鸦呱呱乱叫。
  他们把我拖进人堆,扔在地上,向坐在一张八仙桌后的老阮汇报:“阮书记,我们抓到一个坏分子!”
  阮书记还跟几十年前一个模样,通红的大脸上汪着一层油,连一根细皱纹都没有。他瞥了我一眼,不搭理的样子,随便说一声:“待会再说。”
  “是!”他们回答。
  “你说不说?”阮书记冷冷地盯着被反剪了双臂、剥光了衣服、跪在八仙桌子前的、饲养骡子的老七头。老七头今年六十一,大号叫做李欢喜,给生产队里喂骡子。骡子用坚固的大牙,咀嚼着谷草的结节,炒黄豆的味道直透我们的肚皮,引起肠胃的痉挛。这是怎么回事?
  “冤枉啊!阮书记!您老人家明察善断,不该我老头的事啊……”
  “狡猾!”阮书记威严地说:“吊起来!”
  白杨树上早安装好了定滑轮。
  两个民兵拉着绳子,老七头吱吱哟哟升了空。人被吊起时,为什么要使劲低着头?人被吊在高大的白杨树上时,鼻子里为什么要蹿出黑色的血?
  “你说不说?”阮书记问。
  “冤……枉……啊……”
  阮书记做了个手势。两个拽着绳子的青年民兵同时把手松开。
  老七头掉在地上啦。
  里格龙格里格龙……适才听得司令讲,阿庆嫂屁股害痒痒……
  参谋长为俺看了病,诊断结果是痔疮……里格龙格龙……这小刁一点面子也不讲,不由俺老胡怒满腔……摘自革命样板戏《沙家浜》第十二稿。
  老七头掉到地上后,围观的群众便齐声高唱起上边摘录的戏文,连胡琴演奏的“过门”也由嘴哼出来。一时群情振奋,场面十分红火。
  阮书记大声说:“你老实交代!”
  地上没动静。一个民兵弯下腰去试试老七头的鼻子,直起腰来说:“阮书记,他已经断气啦!怎么办?”
  阮书记说:“放到大锅里煮烂了,埋到苹果树下,上等的肥料。”
  阮书记还说便宜了这条老狗。
  抓我来的两个民兵向书记请示:“书记,这个小崽子怎么办?”
  “他犯了什么罪?”阮书记问。
  “他偷地瓜吃,偷花生吃,偷萝卜吃。”
  阮书记冷冷地打量着我,又冷冷地说:“这样的小杂种,留着也是祸害,拉到白杨树下去毙了吧!”
  群众欢呼起来,十几个小脚的老太太从人群中挤出来。她们一个个涂着胭脂抹着粉,嘴唇上刷了一层红漆。来到八仙桌前,她们就开始脱衣服,脱得只剩一条三角小裤衩,小裤衩都是用鲜艳的红绸子缝的。脱完了,每人腰里扎上一条红绸子,一手扯着一块绸子角。哐采哐采哐采……锣鼓响,好热闹!祖国大地红烂漫,好看好看真好看,这就扭起秧歌来啦。
  我虽然死啦,但还牢记着若干年前这场好戏。老太太们有胖的,有瘦的,胖的一肚子脂,瘦的一身骨头。有的奶子像大水罐,晃荡晃荡的;有的奶子像空口袋,耷拉到肚脐下;有的奶子没了,只剩下两个大奶头子贴在肋条上。
  我虽然现在早不活了,但还是知道这群跳舞为我送终的老太太后来都被饺子撑死啦!活该,谁让她们捞着不花钱的饺子就猛吃呢!
  就在老太太们的轻歌曼舞中,两个民兵把我架到大树下,告诉我不许乱动弹,然后他们就走啦。等了好长时间,还没动静,我有些着急,转身回去,看到在离我五十米的花生地里,四个民兵正在挖掩体呢。抓我来的民兵高叫:“回过头去——不许偷看——!”
  我面对杨树的粗干,研究着粗糙的树皮。越看越有趣,这些乍一看疤疤瘌瘌的树皮,原来都是美好的图画:山,水,鸟,狗,马,羊,眼,鼻子,房子……什么都有。树皮突然进裂,露出了白茬子,纤维崩断,渗出了树汁。好久我才听到枪响。我下意识地转身,迎面就是一道夺目的蓝光,耳朵里嗡一声响。响声愈来愈尖愈细,像一缕蓝烟袅袅上升,升到高空中,汇合成一个团体,成为一个新的轻清的生命,我获得了自由,我获得了幸福,我获得了欢乐。在我周围,舒缓地腾挪着千万匹金黄色的天马。它们的脖子弯曲好像点水的天鹅,坚实的利蹄劈斩着轻清的烟雾……如果我跃上一匹天马,它就会把我驮到九重天上去,但我眷恋着地上的风景,想看看被灵魂抛弃的我的肉体是什么样子,挂念着还在稻草垛里说梦话的孪生兄弟。我坚决地坠落在地上,落到狂舞的老太太之间,她们竟然看不到我!这个发现使我欣喜若狂!
  我揪住一个老太太的长奶子,用力撕了一下子。她叫唤了一声,嚷道:“谁撕我的奶子?”她转着圈寻找撕她奶子的人。我忍不住嗤嗤地笑起来。老太太抡起巴掌对准笑声打过来,我轻轻一歪身体就闪过去了。为了教训她,我对准她的屁股踢了一脚。她栽倒在地,爬起来,从跳舞队里退出来,飞一样地逃跑了。
  那两个抓我的民兵英雄站在阮书记身旁,活像两根树桩子,我本来想去揍他们,但突然发现了我的尸体。天!我的脑盖都被炸子掀掉了,脑浆子溅到了树皮上,红红白白的,招来了一大群红头绿苍蝇。
  我的小腿还在抖呢!愤怒涌上了我的心头。
  我蹦了一个高,扇了那个开枪打死我的民兵一个耳光子。
  “谁打我?”他吼着。
  旁边的民兵嘲笑他发了疯。
  嘲笑别人是反革命的行为!我对准他那张嘲笑别人的嘴就捅了一拳。他捂着嘴嚎叫着:“呜呜……谁打我……”血从他的牙齿缝里渗出来。他的牙硌得我的手巴骨好痛。
  又找到那抓我的民兵,每人赏了一耳刮子。
  清脆的耳光声谁都能听到。
  我该不该打阮书记呢?即便做了鬼魂我也怕他。他的肥胖的身体里辐射出一股扎眼的紫线,我绕着他转圈,却不敢逼近他的身体扇他的耳光子。
  “你们胡闹什么?”阮书记看节目正得趣呢,把民兵们臭骂了一顿。
  我围着我的死尸转了一圈,便徜徉扬长向村子走去。
  到了稻草垛边,我碰到了一个陌生的汉子,细看又有些熟识。他一脸血,牙也掉了。问我是谁,我说:“你管我是谁!”刚要进草垛,又有一个美人拉住了我的手。她是我的老熟人啦。我说:你是大毛二毛的亲娘,我是大毛二毛的好朋友,我们一起来为你丈夫报仇呢!
  女人刚欲启齿说什么,那男人就扑上来了,抓住女人的头发,按倒在地,又抓又撕又踢又咬,一边蹂躏一边痛骂:“臭婊子!臊母狗!
  你为什么要让他弄你?他弄了你你为什么还要瞒着我?……“
  女人掩面恸哭,遍体鳞伤,头发一绺绺掉下来。
  我很可怜这个女人,便上前劝解。那粗鲁男人力气大极了,他扯着我的头发一甩,就把我甩到稻草垛后边去啦。
  女人趁机逃跑,男人紧追不舍,一转眼就滚到沟里去了。
  我听到沟里的动静很难听,探头一看:男人骑在女人身上,胡窜窜,手也撕,嘴又咬,啊咦,这个女人算是倒了血霉啦。
  摇摇头,叹叹气,钻进了稻草垛——我像一股气一样灌进了草垛里。孪生兄弟正在诉说着他们的梦境:
  弟弟,我看到那个小屁孩被民兵枪毙了——哥哥,我也看到了。
  他的脑浆子喷了一树,一群苍蝇在那儿吃——老七头跌死啦,这会儿正在锅里煮着呢——我闻到煮人肉的味道啦——我也闻到了,酸溜溜的,跟驴肉差不多——老阮的娘喜欢吃驴鸟。王先生说的,你还记着吗?——我记着,她还往上边蘸盐末子呢——王先生还给咱讲过宝刀的事——还说过报仇的事——天要黑啦——已经黑啦——小屁孩已经死啦,好像没死一样——我还能闻到他身上的味道呢——我能听到他喘气的声音呢——我们该去放火啦——是该去啦。
  我本来想跟他们讲话,但不知为什么,只要我一动了跟他们说话的念头,嗓子眼里就有什么东西咬我。
  这一夜孪生兄弟先去王德顺家盗来火柴,又去张德顺家偷来煤油。爬到阮书记家的猪圈里,被那头母猪咬了一口。但毕竟是点着了草垛。火苗燃起一尺高时,阮书记惊醒,吹响哨子,来了一群民兵,一会儿就把火救灭了。
  民兵们打着灯笼火把搜查纵火犯,孪生兄弟躲在墙角上。我把民兵们的灯笼火把弄灭了,帮助他们跳墙逃走。
  有刺客的消息使阮书记很不安,他让人在墙头上拉起了铁丝网,院墙上那个通猪圈的窟窿外边掘上了一个两丈深的陷阱,陷阱里栽着铁蒺藜、竹签子,掉下去就别想活。
  这些情报,孪生兄弟都梦到了。
  怎么办?弟弟,难道这杀父欺母的血海深仇咱就不报了吗?——哥哥,俗话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再说,爹活着的时候,也老是折磨我们——他再不好也是我们的爹,不报仇,人家会笑话咱们无能——我对老阮也不是太恨,他要是给我们当爹可能也不错——弟弟,你怎么啦?昏了蛋?糊涂啦?爹是什么?爹是咱的根、种……
  孪生兄弟因为报仇受挫,第一次发生了争执,两颗永远步调一致的心灵出现了混乱。我看到二毛的脑子里有个地方不好,就对准那儿打了一拳。于是,争论消失,一条报仇的良策同时浮现在他们的脑海里。
  他们到村里的白菜地里,每人拔了一颗大白菜,抱着,来到了村后的河边。河里究竟什么时候发下了大水我不知道。红柳丛里拴着一只小舢船。他们抱着白菜跳上船,他们把白菜放在船中央,每人抓起一把桨。我舍不得离开他们,虽然我已经死了他们还活着我也不想离开他们。我跳上小船,小船晃荡了一下。
  小船小船为什么为什么晃晃荡荡??
  我们我们的朋友朋友小屁孩小屁孩正在正在把船把船上……
  船一出红柳丛,立刻就进入湍急的中流,一轮巨大的水淋淋的血红圆月从浩浩荡荡的河水中冒出来。河水往东流,流得激烈不平稳,小船被浪头催得颠簸。孪生兄弟骨骼巨大,肌肉丰满。大白菜两棵像大白腚丰满含着很多水。小船吃水很深,水面几乎接近船舷,浪花溅到裂缝的船铺板上。我死了抛弃了皮囊还有重量没有?这古怪的疑问跳进我的脑海。我跳到船舷上——船舷只有一扇蛤壳那么薄,除了我别人休想站稳。你站不稳他站不稳你娘站不稳他姨也站不稳。孪生兄弟笨拙得如同蜕毛的狗熊更站不稳——小船立刻倾斜啦,一个浪头响亮地砸在大白菜上。孪生兄弟愤怒地惊恐地吼叫起来:混蛋混蛋小屁孩不许你胡闹。我被他们着急的样子逗乐了,憋不住的笑声喷出来。他们吓唬我:小屁孩我们会凫水你不会凫水,弄翻了船先把你淹死!
  他们一手握桨,举起另一只手让我看连结着他们手指的蹼膜。
  我坐在白菜上,看着他们用力划桨。一下一下的很有板眼,好像受过专门训练似的。
  小船是朝着东面方向涉过去,遥远的小河对面,有一个黑乎乎的大村子,狗在村中叫,隐隐约约的,朦朦胧胧的,好像梦呓一样。河水低沉地呜咽着,声音很大,但压不住船头豁开水面的声响,也盖不住船桨划破水面的声响。月光均匀地撒下来,但浪的平缓的峰是闪烁的金黄色,浪的舒缓的谷是闪烁的黛青色。往东一望,刚刚跳出水面的月亮比一个车轮还大,并不圆,似生着八个角。刚刚出水的八角大月亮把一道长长的大影子投到河面上,明显出奔流的河水宛若月光在流淌,宛若血在流淌。我望见那一片茂密的红柳像彩色的云团一样,小船就是从那云团里划出来的。
  我闲得无聊,就用手撩着水直泼到他们的脸上。他们说我如果继续捣乱就用桨把我扇到河里去喂鳖。
  终于漂到对岸时月亮已升起很高了,升高了,变白了,团圆如一盘银,满河里白亮,水面上漂流着红花。
  我们跳到岸上,把船拴在树上。树旁边立着一幢高大的钟楼,半截淹在河水里。钟楼上的大表盘里,分针像根巨臂,每隔一会,就往前跳一格,跳格时必定要咯崩一声,很响。
  孪生兄弟抱起大白菜,并着膀走,尽走些墙角旮旯,但显然走的是熟路,我有时跳到他们身前,有时跳到他们身后。
  一定是后半夜了,因为天气有些凉。怎么拐弯抹角地绕到村外来啦?来到一道土墙前,隔着土墙望到三间草房。他们挟着大白菜,扶着墙头跳进去啦。我早就在墙头上跑了好几圈啦,看到他们落地时踩破了一扇葫芦瓢。一条小公狗冲他们摇尾巴。
  他们敲窗户,压低嗓门喊:“九姑,给您送白菜……”
  “谁……”炕上有个女人打着哈欠。
  “大毛。”
  “二毛。”
  “是你们两个狗。”
  九姑开门,点灯,关门。她披着一条毯子,老粗线织的,九块六毛钱一条,瓦灰色,镶着红边。毯子里她光着腚,进门时我早看到了。
  九姑把孪生兄弟让进里屋,乜斜着眼,把光着腚的孪生兄弟从上看到下又从下看到上。
  “狗杂种,来干什么?难道要来跟九姑困觉?”
  “给九姑送白菜。给九姑送大白菜。”
  九姑点着一支烟,插到嘴里鼻孔里冒青烟,眯着眼看那两棵肥胖的大白菜。
  “实话说吧,找九姑干什么?”
  孪生兄弟两张嘴启开,咕咕噜噜地说出一通话来。大意是要借九姑的法术报仇,取老阮魂灵。


  第十二章
  九姑把烟屁股一吐,吐得真俏;烟纸还粘在她的嘴上,烟丝儿四散。九姑说她也恨老阮那个老骡子,正要作法治他。但九姑说她饿了,命令孪生兄弟剁白菜包饺子。九姑找了两把菜刀,发给孪生兄弟每人一把。孪生兄弟就剁菜,剁得一片刀光。白菜味鲜美。又剁烂了一块腌肉。然后和面、包起饺子来。孪生兄弟一个烧火,一个擀皮。九姑包饺子,毯子披在肩上,露出两个雪白的奶子。我把九姑的毯子掀开,露出了九姑的白腚。九姑把毯子披上,我又给她撕掉。气得九姑跺着脚骂毯子。干脆扔到炕上不披啦。我对准九姑的腚打了一巴掌,呱唧!九姑蹦了一个蹦转回身,刚要骂,看到大毛蹲在灶前老老实实烧火,二毛站在板前低着头擀皮。九姑心里一定犯疑,她看不到我。我转到她背后,对准她的屁股又是一巴掌,呱唧!有鬼!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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