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用过的青石马槽是断断不能再用啦,尽管那物还全毛全翅地存在着。找来一口大铁锅,锅里注满清水,加上明矾和夜明砂,给爷爷剥光了衣服,爷爷一身硬骨头,弯弯曲曲地把爷爷抬到大铁锅时,锅里的水沸沸流流地溢出来。当年擦洗皮团长时用过丝瓜瓤子,这次也断断不能用了。就用笤帚疙瘩吧,我说。我们用笤帚疙瘩搓洗着爷爷的身体。这时拖车也做好了。我们把爷爷晾干后,抬到拖车上。爷爷是不能穿呢子军服的,穿中山装又不伦不类,就让他穿上长袍马褂,脚上却是一双三接头的牛皮鞋,擦拭得很亮。首先把小老舅舅赠送的七枝玫瑰插到爷爷身上,然后,以白菊花为主,以山丹丹为辅,还有大把大把的萱草,爷爷简直变成了一条花草繁茂的丘陵。当然,七枝玫瑰高高在上,永远是花草中的翘楚。灵车装饰完毕,为了防止滑脱,我吩咐兄弟们用荨麻绳子把爷爷牢牢地捆在拖车上,又在爷爷的手里塞上一把用坚硬的红枣木刮削成的尖刀,这把木刀有三尺多长,任何人握着它都会显得英武或是孔武。紧接着就是套马。马的挽具也是天下难再好的挽具了:一色的生牛皮编织,又用上等的桐油浸泡过。在马的挽具上,女人们插上了很多的菊花。到处都弥漫着菊花的幽香。
现在,大家可以放声痛哭啦。
女人们带头嚎哭,男人们跟着哭。
爷爷神态安详,一句话也不说。我猜想到他对葬礼是十分满意的。
礼仪刚刚开始,好戏还在后头哩!
我站在拖车的后尾,我的脚尖碰着爷爷的脚心。手扶着一根横木,我命令大家不要哭啦。对准马儿的屁股,我戳了一竹竿。马儿们跑起来。众人紧随在拖车后,频繁地挪动着腿。
三匹马并着肩,起初跑得并不快,后来快起来。马尾巴张开,宛若一匹绸子。我们在田野里飞驰,油燕贴着草地飞翔是为了捕捉被马蹄惊起来的飞蛾。有一些褐色的飞行物好像是蚂蚱,其实不是蚂蚱,而是马蹄溅起来的泥土。后边的人飞跑,用尽全力,也追不上骏马。我听到了她们的叫骂声,便用尽平生之力,拉住了马缰绳。马头三只高昂,前蹄举起;半张的马嘴里发出嘶哑的咆哮,马唇上沾着泡沫。惯性又使油滑的拖车在草皮地上滑行了十几米,才停下车。我跳下拖车,回头张望,见草地上出现了一条平坦的道路,路上全是被拖车压倒的绿草和黄花。
送葬的人气喘吁吁地追上来。小脚女人们很可怜;患哮喘症的小老舅舅更可怜,脸黄了,眼绿啦,唇紫着,张着黑洞洞的大嘴,辅助鼻孔喘气。
小老舅舅颇为幽默地说:
“干巴金豆大外甥噢——噢——噢——好像一场马拉松噢——噢——噢——鬼子还没进村哪噢——噢——噢——慢点跑马中不中噢——噢——噢——”
我说中中中,小老舅舅您可以骑到马上或是坐到车上,路途还远着呢到达红树林子。
小老舅舅既不坐拖车,又不骑骏马;人各有志,不得勉强。为了不使他这远来的贵客喘死在路上,我拉住马缰,控制着速度。马儿因不得随心所欲奔跑而情绪烦躁,身体扭动,步伐凌乱。蜜蜂追随着我们飞舞,鸟儿在我们头上盘旋。有话即慢,无话即快,简短地说,马拉着拖车已经来到红树林子边缘。
这是个低洼的地方,四面八方的水都往这儿汇集。我们猜想茂密的树林深处,一定有着积水的大淖子,因为树林子深处经常有袅袅的水汽上升,汇集成华盖般的云团,然后就落雨,清冷的、腐败的水汽随风荡漾到草原上,向我们传达着鱼鳖虾蟹们和大量莫名其妙的水生植物的信息。红树林子究竟有多么大?谁也说不清。有好事者曾想环绕一周,大概估算出红树林子的面积,但没有一人神志清醒地走完一圈过,树林子里放出各种各样的气味,使探险者的精神很快就处于一种虚幻状态中,于是所有雄心勃勃的地理学考察都变化为走火入魔的、毫无意义的精神漫游。这且不说,还有一些迷误进树林深处、永不出来者,每逢阴雨天气,空气湿润,气压陡增,我们常常能听到这些迷途者发出的呼救声。
这片富有神秘色彩的树林子,知道者不觉为奇,不知者更不为奇。近年来,为了脱贫致富,县政府里组织一些人进树林子去调查资源,准备把这里开发成旅游区,广泛招徕中外游客。我们对此是不欢迎的。万幸的是,那支三男三女的县政府资源考察队,进了红树林子之后就如泥牛人海,再也没有消息。想想也是很可惜的,那六个人,除了一个五十多岁的半老头外,其余五个俱是风华正茂的青年。那三位女人,一个赛一个的风骚,真可惜真可惜。男的死了也就罢了,那三个女的应该留给我们当老婆,为我们繁殖肌肉丰满、头脑发达的后代。她们是在一个早晨走进红树林子的,当时的情景历历如在眼前……马儿们不安地弹着蹄子,因为载着爷爷尸体的拖车已经停在红树林子边缘。一溜倾斜的大顺溜坡,那些红色的柔弱枝条在霞霭中摇摆着。戴着毛冠的美鸟在枝条上打秋千就暂且不提了,提请你们注意的是我们司空见惯的小“话皮子”,这是一种比黄鼠狼略小、比鼹鼠略大、猫面鼠身、颜色金黄、伶牙俐齿善做人语的、极端可爱的小动物。查遍动物学的大小辞典,也找不到这种小动物的条目。我们呼它们为小话皮子。它们会说人话,哼哼嘤嘤的,像小耳机子一样。
它们经常趁着月夜跑到村子里去,在树枝上、墙头上婆娑而舞。玩到高兴处,它们就嘻嘻哈哈地笑起来。我儿子跟小话皮子有一种特殊的感情——他虐待小动物,对小话皮子却特别友好。小话皮子也不提了。马儿们腋下钻进了吸血的牛虻,它们烦躁不安。我也很焦急,那些前来送葬的人竟然漫步在草原上的香花毒草之间,好像春游一样。忍不住我怒吼起来:
“喂——快点走啊!你们安的什么心肠?是不是想耽误我爷爷的好时辰?”
她们又飞跑起来,终于气喘吁吁地聚在了拖车周围。我发号施令,让她们统统跪在地上,毕恭毕敬地为我爷爷叩了三个头。最隆重的仪式开始了。自从把皮团长送进红树林之后,再也没有过隆重的葬礼。战乱年代,死人如麻,哪有许多讲究?爷爷死在太平岁月,风调雨顺,庄稼十成,丰衣足食,人体康健,所以才有此财力和鉴赏死亡仪式的优雅态度。
人们跪在地上不肯起来,我喊:
“礼毕!”
她们才极不情愿地站起来。
我把埋藏在绿草与鲜花之间的三串大鞭炮摸出来,命令与我同辈的也就是堂叔兄弟:
“八十、秋田、玉钱,每人一挂鞭炮,拴到马尾巴上去。”
他们三个很兴奋,从我手里接了鞭炮。马儿嘶鸣起来,都张着大嘴龇着雪白的长牙,斜眼睥睨着我的三位黑不溜秋的堂叔兄弟。
“快拴!”我毫不客气地催逼着。
他们的兴奋变成了胆怯,捧着鞭炮的手瑟瑟地抖着,畏畏缩缩不敢近前。但到底是在一寸寸地向着马儿尾巴靠近。马尾都夹在双腿之间,嘶鸣声愈演愈烈。秋田的手刚刚触到马尾,那匹马就暴躁地扬起蹄子来,把含着芒硝的林边浮土踢腾起,一团咸酸苦辣的烟雾迷住了众人的眼睛。爷爷在拖车上扭动着身体,看样子十分焦急。
我更是焦急,因为,如果此计不成,整个计划就泡汤,丧失了我个人威望事小,执行不了爷爷的遗嘱事大。三个堂叔兄弟畏难如虎,捂着眼睛避到上风头去。我不由恼怒起来,正想怒骂时,恰好看到一个十八岁的妹妹掩口而笑。正应了福至心灵的话,我大声命令三个最漂亮的堂叔姐妹,掩口胡卢那位首当其冲:
“牡丹、蔷薇、芍药,你们三个,快快上去,每人抱住一个马头,把嘴贴到马耳朵上,随便说点亲热的话。”
“好啊!”三姐妹欢呼着雀跃着,宛若三团彩色的、香气扑鼻的小旋风,扑到三匹马的头上。马儿们咴咴叫着,弹动着轻松愉快的蹄子,与我的姐妹们耳鬓厮磨着。我对三个堂叔兄弟打了一个暗号,他们心领神会,弯着腰跑上去,把鞭炮拴在马尾上。三姐妹与三匹马玩得高兴,我让她们继续玩。我吩咐几十个男人排成两行,都手持利器,犹如皂役排衙,非逼着马儿们向正前方——红树林子的方向前进不可。
我跳下拖车,手持电子打火机,匍匐到马尾后,嚓嚓嚓连续打火,打火机连个火星也不冒,真让人六脏如焚。只好扔掉打火机,爬出来,向送葬的人们讨火种,只讨到半根白头火柴和一块擦火纸。又爬进去,用袖子遮掩着,点着火,飞快地点燃三串爆竹的引信,一个滚出来。高叫:“姐妹们,放了马头快快逃跑!”
她们竟然与马儿恋恋不合,缠缠绵绵很有感情的样子。鞭炮在马腚上爆炸了,硝烟滚滚,纸屑横飞,爆炸声尖利刺耳。三匹马同时昂起头,她们吊在马脖子上,马拥拥挤挤往前翻滚。
“快松手,滚出来,你们这些混蛋女流氓!”我跺着脚吼叫。
手持利器的人们嗷嗷地叫着。马拉拖车往前冲,两个姐妹被甩回来,像绣球一样在草地上滚。一个妹妹被卷在马蹄下,就是掩口胡卢那个,她叫牡丹。牡丹必死无疑啦,谁是杀人凶手?她的娘——大耳朵八婶,绝不会善罢甘休,我感觉到灾难的威胁。老天保佑,拖车过后,她站起来,身上毫毛无伤,朝着我掩口胡卢而笑。这个浪货,压死你也难解我心头之恨!
马儿们腾云驾雾般向红树林子冲去。“惊马如电,歪船似箭”,又是大下坡,拖车上蜂蜡与草皮摩擦生热熔化,滑到不能再滑。马儿腾云拖车驾雾,鲜花和绿草都向着我们倾斜,好像眷恋我们。马鬃飞扬鞭炮响,拖车和爷爷通通呼啸着,直飞进红树林子中央去啦。
红树林子里哈哈喇喇一阵巨响,然后是十分的沉静。良久,才有一只黄鹂鸟梦呓般啼叫起来。
我哭啦,因为,这样轰轰烈烈的大事,每个人一辈子不太可能干出第二件。
第四章
枪声在大厅里回荡着,四壁尤其是角落里和穹隆上发出的回声最大。一扇用轻薄光滑的桦木板精制成的百叶窗无声无息地张开,十几道狭窄的月光均匀地筛下来,照耀着那只在铺着化纤地毯的过道上滚来滚去的木桶。女孩不时地从桶里把头伸出来,瞭望一下又赶紧缩进去,活像一只寄生在螺壳里的螃蟹。紫红色帷幕缓缓落下,音乐声大作,幕两边的白布字幕上打出幕间休息的字样。在音乐声中,无数的壁灯和吊灯大放光明,人们乱纷纷地离了座,闹嚷嚷地挤出太平门。
电铃催人入座,又是一阵闹嚷嚷。灯灭,月光再次均匀而狭窄地照耀着木桶。音乐声起,鼓声如磬。大幕徐徐拉开,一束强烈的红光打在全副武装的皮团长身上。灯光渐渐漶散,辉映着整个舞台。皮团长说:
“通过代表大会的反复讨论,我们决定:今后凡有生蹼者出生,一律就地阉割;本族男女,有奸情者,一律处以火刑;若干年后,红头发的洋人必来修筑铁路,到时,我们要跟他们血战经年,凡有贪生怕死、通敌叛变者,一律斩首。这三项决议,将镌刻在石碑之上。”
舞台上许多黄脸大汉和白胡子老头唯唯诺诺,有一群小红孩跑上舞台,向他们敬献鲜花。舞台上谁人得花最多?气宇轩昂皮团长。
一个小红孩站在舞台的边缘上,拿腔拿调地说:
“演出暂告一段,谢谢各位光临!”
音乐声大作。灯光大白。幕急落。
第五章
黑暗的夜幕垂了下来,天上落着冰凉的雨滴,蟋蟀们躲在温暖的锅灶里呻吟着。儿子蹲在窗台上,往院子里看,看什么我说不清楚。
我的头很痛,冻雨打在干枯的植物上,发出肃杀的声音。我睡不着,突然间感觉到瘦小的身体竟变得如此臃肿肥大,行动困难。儿子拍着窗棂骂道:
“该死的老天下冻雨,月亮哪里去了?月亮月亮你出来,我给你缝件花衣服。”
乌云消散,一轮圆月上了天,皎洁月光把白窗纸照得通亮,蟋蟀们的叫声也由凄凉变成了愉快。
儿子的小朋友——小话皮子们来了,它们在院子里奔跑着。儿子撕开封窗纸,对着院子喊道:
“你们好!吃饭了吗?还是吃的水糁草籽吗?”
小话皮子们齐声回答:
“你好,青狗儿!我们都很好!我们现在已经不吃水糁草籽啦,五儿在红树林子里发现了一种小白蘑菇,味道好极啦,我们现在每天都吃小白蘑菇。”
“我知道月亮一出来你们就会来找我玩,所以我就把月亮叫出来啦。”
“是的,月亮一出来我们就跑到村里来了,你们家里有一股马粪味,好闻极了。”
“你们想吃马粪吗?”
“我们不要吃粪,留着马粪喂你爸爸吧,我们就是想闻马粪的味道。”
儿子叹一口气,说:
“那可就没有什么好吃的招待你们啦。——哎,你们吃不吃松子?油炒的!”
“太硬,我们的牙咬不动。”小话皮子们回答着。
它们都穿着红色的小褂子、绿色小裤衩,头上都戴着一顶条绒布缝成的鲜红小帽,模样调皮又可爱。
小话皮子们说:
“青狗儿,你别费心思啦,我们都是吃饱了才来的,你出来吧,我们一起玩老鹰抓小鸡的游戏。你瞧瞧月亮多么美好”
那晚上的月亮确实特别好,因为那晚上极有可能是中秋节。我儿子把祭月亮的糖果和月饼用铜盘端出来,招待他的小朋友们。无论多么严酷的父亲,对孩子通神入玄的超常行为也是不敢过多干涉的,何况我是一位慈爱的父亲。我儿子对小话皮子们说:
“你们等等,我把俺爸爸灌醉。”
他从窗台上跳下来,拿着一根玻璃吸管,从酒坛里吸了一管葱绿色的酒,注到我嘴里。这酒十分香醇,咽下去后余香满口腔。
院子的西边有一盘石磨。儿子把糖果月饼什么的摆到磨顶上,小话皮子们手登脚攀爬上磨顶,坐着磨沿它们自然形成一个圆圈,都把细长的小腿耷拉下去,一边吃糖一边呜呜啦啦地唱歌。我儿子站在磨旁边,挥动着胳膊,俨然一个出色的指挥。我儿子也穿着绿裤衩红小褂,头戴一顶小红帽。
吃罢糖果月饼,小话皮子们跳下磨台,围着我儿子乱嚷乱叫。后来他们就玩起老鹰捉小鸡的游戏来了。我儿子当老鹰,小话皮子们一个扯着另一个的小褂子,连结成一大队,装成小鸡的模样。院子里一阵阵欢声笑语,令人心旷神怡,感觉到生活无限美好。
天亮之前,雄鸡啼叫,月光也暗淡下去,小话皮子们与我儿子告别,说声再见,一窝蜂似的跳过墙头,不见了。儿子在院子里愣了一会儿,然后,跷腿蹑脚地走进屋子。我听到他在堂屋里摸到水瓢,从瓮里舀了凉水,咕嘟咕嘟喝着。喝凉水闹肚子,但这条规律对我儿子适用吗?我不吱声,装睡。儿子爬上炕,用毛茸茸的小爪子试试我的鼻息,然后钻到炕角上,趴着,撅着屁股,呼呼地睡去啦。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所以第二天晚上月光更加皎洁。这一夜,小话皮子们和我儿子拉着石磨呼呼隆隆转了一夜。天亮后,我出去看,磨台上落着一层红色的面粉,不知他们粉碎了什么植物。我用手捏了一点红面粉放在舌尖品咂着滋味,腥腥的,咸咸的,好像是乌贼骨的味道。我把面粉收起来,用一个木盒盛起来,将来也许会派上用场。
青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