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爱喝的饮料,味道太美了,这肯定是妹妹端进来的,接着,他又认为不是妹妹端的。他几乎是违心地离开了碗,他爬回房间的中央。
在客厅里,像他从门缝中看到的那样,已经点上了煤气灯。要是平常这个时候,父亲总提高了声音给母亲,间或也给妹妹读下午出版的报纸,但现在却没有读报纸的声音。也许这种读报最近变得稀疏起来了。往常妹妹总是要将读报的内容给他叙述一番或记录下来。现在不但没有读报,四周也变得如此寂静,尽管这样,屋子里并不是空荡荡的。“这个家过着多么宁静的生活啊!”他想。当他凝视着眼前的一片黑暗时,他感到一种莫大的自豪,他的父母和妹妹在如此漂亮的住宅里过着这样的生活,这都是他为他们创造的。难道现在所有这些宁静、幸福和安乐就要令人吃惊地结束了吗?为了继续这一思路,格里高宁愿活动着自己,他在房间里爬来爬去。
在这漫长的夜晚,一会儿这个边门打开了,一会儿那个边门打开了一条小缝,一会儿又被关上了。或许有人要进来解决问题,但又有顾虑,格里高干脆守候在门口,决心无论如何要把这个想进来而又有顾虑的人拽进来,或者至少要知道他是谁,但是门再也没有被打开。格里高的守候,白费力气,以前,当门要上锁时,所有的人都要进来看望他,而现在他已经打开了一张门,其它的门很明显白天就打开过了。然而没有人进来。钥匙从外面插在锁孔里。
客厅的灯到深夜才熄。很容易判断:父母和妹妹长时间未睡,因为仔细一听就知道,他们三人都是脚尖点地离开客厅的。直到明天早晨肯定再也不会有人来这儿,这样他就有充分的时间不受打扰的考虑,考虑他现在怎么重新安排自己的生活。他被迫躺在房间的地板上,这房间高大而且空荡,这使他有些害怕,他也弄不明白这是什么原因,因为这是他住了五年之久的房间——他自己的这种变形是潜意识的,由于这种变形,他不好意思地匆忙钻到长沙发下面,尽管他的背受到一种轻微的压迫,头不能抬起来,但他感到很舒服。可惜的是,他的身子太宽,不能充分地舒展。整个晚上他都呆在那里,一部分时间处于半睡眠状态,一种饥饿感总是让他睡不好。一部分时间他处于忧虑和模糊的希望之中,忧虑也好,希望也好,结论都是一样:他目前应该表现得安静。要耐心和充分体谅家里,使得大家都能容忍目前发生的这种不愉快的事情,在他目前的情况下,这种不愉快是由他引起的,虽然是被迫,终究是他引起的。
格里高得出结论时,也就是他作出决定的时候,已经是黎明时分,几乎还是夜里,机会来了。他可以利用这个机会验证这个决定的力量,因为妹妹这时正从前房开格里高的房门,她几乎全都穿好衣服,神情紧张地往里看。她没有立刻找到他,及至在长沙发下发现他——上帝!他真是什么地方都可安身,可他不能飞走——妹妹大吃一惊,不能自制,立刻重新从外面关上了门,但似乎有些后悔失态,马上又打开了房门并且走进来,像进入重病人房间或来到生人这里一样,是用脚尖点地走进来的,格里高将头移到刚好沙发的边沿之处观察她。看她是否注意到,牛奶基本未动而且他也并非不饿,看她是否带了新的适合他口味的食物进来,如果不是她亲自带来的,也不提醒她,宁愿饿着。虽然他现在有一种巨大的冲动要从沙发下面钻出来,要跳到他妹妹的脚边,求他发善心弄点吃的东西。他终究没有动弹,不过妹妹立刻很惊奇地注意到,牛奶还是满满一碗,仅仅有少许溢在周围,她马上端起来,但不是直接端起,而是用了一张破纸夹着碗边,把它带出去了。格里高急于知道她会换些什么进来,对此,他有各式各样的想法,不过他从来未想过,以妹妹的善良真会做些什么。事实上她带来了很多食物供他选择,这些食物摊在一张旧报纸上。有泡菜,晚餐剩下来的排骨,周围摆着白色的肉冻,一些葡萄干、杏仁、一份干酪,两天以前格里高说过干酪不好吃;还有一份干面包,一份抹了黄油的面包,另有一份抹了盐的黄油面包,除了上面这些食物以外她还提供了一碗开水,这或许是规定格里高必须喝的。妹妹非常细心,她知道,格里高不会当着她的面吃东西的,所以她很快就离开房间并且还将门锁上了,以便他能察觉到,他可以随心所欲地用餐。这时,小腿胡乱抖动,好像要去吃饭了。此外,伤口似乎也全好了,他很惊奇,并且想到一个多月以前他是如何在使用刀子时将手划破了一点点,以及前天他受伤时的疼痛情况。“我现在体贴别人是不是太少些呢?”他想。他最先急于取食的是干酪,贪婪地舔吸着,由于一种满足感,他眼睛里噙着泪水,他啃着干酪,泡菜,嚼着肉冻,相反,他觉得新鲜食物并不好吃,连它们的味道他都不堪忍受,甚至于把这些他原本要吃的食物挪开。他花了很多时间吃完了这餐饭,这时他妹妹将钥匙慢慢地转动,这暗示格里高应该撤席了。他急匆匆地赶快回到沙发下面,懒洋洋地躺在原来的地方。但是他躺在沙发下面也受到了很大的委曲,尽管时间很短。这时妹妹已经在房间里了,因为他吃了很多食物,身子未免略有鼓胀,他躺在沙发下面那低矮的空档之处几乎喘不过气来。在这种情况下,他鼓着眼睛看着他那并不知情的妹妹是如何用扫帚将残羹剩饭甚至连格里高还未动过的食物扫到一起,好像这些没有碰过的食物也不能吃了,他看到妹妹是如何将所有这些东西匆匆地抖进桶里,并且用木盖盖好,提出去了。几乎都没有回过身子。这时格里高从沙发下钻出来,他舒展着身子,得意洋洋。
他的妹妹每天就是这样给格里高送饭的,早上送一次,这时父母和女仆尚未起床,第二次是午餐之后,父母这时也要睡一会,这时妹妹有意将女仆支开,当然父母和女仆也不愿意让他挨饿。但他们只是听听妹妹关于他的饮食情况的汇报,而不愿亲自去了解,这或许是他们不忍目睹吧。另外也有这种可能,那就是妹妹在讲述情况时故意隐瞒了一些令人难受的细节。因为父母心灵上受到的折磨是够多的了。
第一天上午,他们把医生和钳工请来,以后又说了些什么话将他们打发走了。格里高并不知道;大家听不懂他的话,但他们并未想到,包括妹妹也没有料到,他却能够听得懂别人的话,所以每当妹妹进得房来,格里高能听清她不时的唉声叹气和对神明的祷告,妹妹以后对送饭的事慢慢地习惯了一些,——要全部地习惯当然是不可能的——直到妹妹习惯了一些以后,格里高才有时捕捉到片言只语,这些话有时显示一种手足之情,或者具有确定的意义。要是格里高某次把食物吃得精光,她就说:“他今天味口真好,”要是情况相反,她就伤心地说:“又是原封未动。”
不过当格里高从他妹妹的嘴里听不出新的信息来时,他就会偷听隔壁房间里的一些谈话,当然,他只能听到声音,哪个房间一有声音,他就立刻跑到与那个房间相通的房门那里。他的身子紧贴着房门,开始时,没有任何涉及到格里高的谈话。哪怕是秘密的谈话,但是后来在吃饭时他们对此进行了讨论,讨论怎样处理这件事。吃饭前后也有同样的话题,每次讨论至少是两个以上的家庭成员,这种磋商持续了两天。没有一个人愿意单独留在家里,而事实上也不可能全都留在家里,女仆第一天——格里高不了解她对这个突发事件知道些什么,和知道多少——她在第一天就跪在母亲跟前,请求辞工。当一刻钟以后她向主人家告别时,并没有人向她提出什么要求,她自己提出了一个惊人的保证,那就是关于这种事,她不向任何人透露一丁点儿。
母亲和妹妹共同烧饭,然而并不怎么费事,因为大家几乎不大吃什么。格里高老是听说,这个叫那个吃饭,回答没有别的,只是:“谢谢,我不饿”或是类似这样的回话。妹妹经常问父亲是否喝点啤酒,并且真心诚意地起身取酒,当父亲沉默时,她便劝他喝一点儿,她可能请女管家去取;接着父亲大声说不要,然后客厅才归于寂静。
发事的当天,父亲就向母女讲述家庭财产情况和她们的前途问题,他不时从桌旁起身,从他的钱箱里取出单据和记事本,五年以年父亲的公司曾濒临崩溃,这个钱箱就解救过当时的危机,格里高听到父亲的开箱手续是如何的复杂,在取出东西后又锁上了。父亲讲述家庭财政情况,格里高在房间里听到的那部分是最令人高兴的,他认为,父亲从那个公司里得到的并不少,至少父亲没有说到相反的情况,格里高当然也没有问他,以前他考虑的只是尽力让全家忘记那次商业上的失败,那次失败破灭了全家的希望;于是他开始以极大的热情投入工作,他从一个小伙计升到公司的外勤,外勤当然有其它赚钱的门道,此外,他工作上的努力使回扣变成了现金,这些现金摆在桌子上使全家感到惊奇和幸福,那曾经是家庭中辉煌的时代。虽然格里高以后赚了许多钱以供全家的开销,但再也没有出现过这样的辉煌。家里人和格里高取钱的时候,都怀着一种感激的心情,这已经成了习惯,他很乐意供家里花钱,但不再有一种温暖的感觉;只有妹妹和他的关系贴近,他妹妹和他不一样,很喜欢音乐,而且小提琴拉得很动人。格里高有个秘密计划,到下一年,不管付出多大代价,付出代价从这年开始,钱是可以通过别的途径赚回来的,从下一年开始,他要将他妹妹送到音乐学院去深造;格里高在城里作短暂停留时,曾经常向他妹妹提起音乐学院,但总认为那只是一个美好的梦,要实现这个美梦是不可想象的事;父母则毫无兴趣,连听都不想听这种无稽之谈。但格里高已经想好了,准备在圣诞节那天郑重宣布这件事情。
当他竖着粘在门上偷听的时候,这些在目前情况下,毫无用处的思想涌进了他的脑海。有时候,由于太累,他的头不小心磕在了门上,他立刻重新粘紧门扇。因为他引起的任何微小的响动,都可被门外面的人听到,使大家归于沉默。
“他又在干什么哪?”响过之后不久,他父亲说,并且转动身子对着房门,然后继续他们中断了的谈话。
格里高已经知道了足够多的情况——因为父亲在叙述中习惯于经常重复他说的话,一来父亲自己长期来并未亲自经手家庭经济收支,二来母亲开始总是听不懂,要提问——父亲再说一次,就重复了。但格里高终于知道,尽管家里发生过各种不幸,以前挣得的少量财产依然还保留住了。这笔财产可以在此期间按规定生出不少的利息,此外,格里高每月除给自己留少许钱外,其它所得都交给了家里,这一部分钱家里并没有全部用完。格里高粘在门背后赶紧点头,很高兴家里能如此量入为出,节约开支,本来他可以用这些多余的钱来还父亲对上司的欠债,他被辞退的日子为期不远了,但现在看来,如同父亲安排的那样,毫无疑问,情况会美妙一些。
靠钱生利息养家,家里目前这些钱肯定是不够的,这些钱也许能维持家里一年,顶多两年,再多就不行了。这笔钱是不能动用的,要存着以备不时之需,如要应付日常开销,就必须去赚钱。父亲身体虽然还好,但已经老了,何况又是五年没有工作了;他的信心不是很大,他一生劳碌,却并没有什么成绩,这五年是他一生之中第一次长期休假。五年之中他胖子,也变得相当的磨蹭。老母亲也许可以赚钱吧?她可是患哮喘病,在家里走一圈都觉得累,每隔一天,在开着窗户的情况下,她坐在沙发上也觉得呼吸困难;妹妹可以赚钱吧?她还不过是个十七岁的孩子,她如今的生活还真是老天赐给她的呢,想穿得漂亮一点,睡个懒觉,经济上作个帮手,参加一些简朴的娱乐活动,特别是拉拉小提琴,这些构成了她的生活方式,她这样一个人能赚钱吗?一想到赚钱的必要性,格里高就离开了门,扑到门旁边的皮沙发上,因为他由于羞愧、伤心而浑身发热。
他通宵躺在那里,一刻也睡不着。在皮沙发上蹭来蹭去,长达几小时。或者他不惜花出艰辛的劳动将单人沙发推到窗口,他爬上窗墙,以沙发为支撑,倚着窗口浸沉于回忆。他想到解脱,这,他前些时候以来就获得了。他望着窗外,事实上他看近处的东西也总是不清晰,对面的医院,以前他经常很讨厌看到它,如今也看不清了。要不是他明确无误地知道他是住在安静的,颇有城市气息的夏洛特大街的话,他会以为这是荒郊野外,在这里,天是灰色的,地是灰色的,天地连成一片,灰蒙蒙的,天地之间毫无区别。有两次,他妹妹已经发觉到了,沙发移到了窗口,当她第二次打扫房间以后,发现沙发不仅移到了窗口,甚至连窗户也打开了。
要是格里高与妹妹谈谈话,那该多好啊!他会感谢妹妹为他所做的一切,会更加迁就妹妹服务中不周之处。现在他正为此而苦恼。妹妹当然想尽可能地抹去整个事件带来的痛苦,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痛苦果然是淡化了。她进来为格里高服务已经稀罕得使人惊奇,她几乎难得进来。她急匆匆地跑去关门,生怕别人看到了格里高的房间。她迳直走到窗前很快地把窗户打开,好像生怕窒息似的。虽然天气还很寒冷,她站在窗口好一会,进行深呼吸。她这些动作弄得房间很不安宁,她以这种方式使格里高每天受惊两次,在这两次的全部时间里,他就俯伏在沙发下发抖。格里高很清楚,在他所处的房间里,关上窗户,如果能使妹妹逗留在这里,妹妹就会谅解他。
格里高变成大跳蚤,已经一个月了。妹妹对他的外形已不再惊奇,有一回她来得比平常早一些,这时,格里高站立起来了,正朝窗外看,那样子相当可怕,妹妹一进来就看到了这可怕的样子,况且他的位置,挡住了她立刻开窗的动作,这是格里高始料不及的,但这时她不但不进来,而且退了出去,还锁上了门。外人可能以为,格里高要伏击他妹妹,要咬她。格里高当然立刻躲到沙发下面,但他等到中午,他妹妹还没有进来,她好像比往常不安一些,他知道,她还是看不惯他的外形,以后也看不惯,如果她看到他的一部分,哪怕是在沙发上拱起的那一部分,而不致于逃开,也要作很大的克制。为了不让她看到他的身子,有一天他只得仰天睡着,——这样翻一个身,他需要四个小时——他将一块麻布挡住沙发下的空隙,这样他便全身都被掩盖起来了,而且他妹妹即使弯着腰也看不见。如果按照妹妹的意见,这块麻布没有必要吊在那里,那她便会取掉,须知,格里高的这种自我隔离并不是一种消遣活动。然而情况很清楚,她并没有去动那块麻布,这时格里高投去了感谢的眼光。他小心翼翼地将头略微碰开了一下麻布以便观察妹妹对格里高的新设施是怎样的态度。
当格里高的外形发生变化两周的时候,父母依旧不忍去他那里。他经常仔细地窃听他们对妹妹的工作是否给予充分的肯定,而他们却常常对妹妹发脾气,说她是个没用的女孩,不过当妹妹在格里高房子里进行清扫,并且好久不出来时,他们,父亲和母亲就等在门外,而且妹妹出来后要详细向他们汇报,房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