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俩又汇入了下班的人流中。父亲背着包,儿子挎着冲锋枪。早晨满满一包出征,
晚归时一副空囊。父亲灰尘满面,胡茬又深了许多。儿子的海军衫上滴了醒目的菜汁,
绷带丝丝缕缕披挂,从头到脚肮脏之极。
公共汽车永远是拥挤的。当印家厚抱着儿子挤上车之后,肚子里一通咕咕乱叫,他
感到了深深的饿。
车上有个小女孩和她妈妈坐着,她把雷雷指给她妈妈看:“妈,他是我们班新来的
小朋友,叫印雷。”小女孩可着嗓子喊:“印雷!印雷!”
雷雷喜出望外,骄傲地对父亲说:“那是欣欣!”
两个孩子在挤满大人们的公共汽车里相遇,分外高兴,呱呱地叫唤着,充分表达他
们的喜悦。印家厚和小女孩的妈妈点了点头,笑了。
小女孩的妈站了起来,让雷雷和自己的女儿坐在一个座位上,自己挤在印家厚旁边。
“我们欣欣可顽皮,简直和男孩子一样!”
“我儿子更不得了。”
“养个孩子可真不容易啊!”
“就是。太难了!”
有了孩子这个话题,大人们一见如故地攀谈起来了,可在前一刻他们还素不相识呢。
谈孩子的可爱和为孩子的操劳,叹世世代代如流水;谈幼儿园的不健全,跑月票的辛酸
苦辣,气时时事事都艰难。当小女孩的妈听印家厚说他家住在汉口,还必须过江,过了
江还得坐车时,她“咝”了一下,说:“简直是到另一个国家去了,可怕!”
印家厚说:“好在跑习惯了。”
“我家就在这趟车的终点站旁边。往后有什么不方便的时候,就把印雷接到我家吧。”
“那太谢谢了!”
“千万别客气!只要不让孩子受罪就行。”
“好的。”
印家厚发现自己变得婆婆妈妈了,变得容易感恩戴德,变得喜欢别人的同情了。本
来是又累又饿,被挤得满腹牢骚的,有人一同情,聊一聊,心里就熨帖多了,不知不觉
就到了终点。从前的他哪是这个样子?从前的他是个从里到外,血气方刚,衣着整齐,
自我感觉良好的小伙子。从不轻易与女人搭话,不轻易同情别人或接受别人同情。印家
厚清清楚楚地看出了自己的变化,他却弄不清这变化好还是不好。
在爬江堤时,他望见紫褐色的暮云仿佛就压在头顶上。心里闷闷的,不由长长叹了
一口气。
轮渡逆水而上。
逆水比顺水慢一倍多,这是漫长而难熬的时间。
夕阳西下,光线一分钟比一分钟暗淡。长江的风一阵比一阵凉。不知是什么缘故,
上班时熟识的人不约而同在一条船上相遇,下班的船上却绝大多数是陌生面孔。而且面
容都是恹恹的,呆呆的,疲惫不堪的。上船照例也抢,椅子上闪电般地坐满了人,然后
甲板上也成片成片地坐上了人。
印家厚照例不抢船,因为船比车更可怕,那铁栅栏门“哗啦”一开,人们排山倒海
压上船来,万一有人被裹挟在里面摔倒了,那他就再也不可能站起来。
印家厚和儿子坐在船头一侧的甲板上,还不错,是避风的一侧。印家厚屁股底下垫
着挎包。儿子坐在他叉开的两腿之间,小屁股下垫了牛皮纸,手绢和帆布工作服,垫得
厚厚的。冲锋枪挂在头顶上方的一个小铁钩上,随着轮船的震动有节奏地晃荡。印家厚
摸出了梁羽生的《风雷震九州》,他想总该可以看看书了。他刚翻开书,儿子说:“爸,
我呢?”
他给儿子一本《狐狸的故事》,说:“自己看,这本书都给你讲过几百遍了。”
他看了不到一页,儿子忽然跟着船上叫卖的姑娘叫起来:“瓜子——瓜子,五香瓜
子——”声音响亮引起周围打瞌睡人的不满。
“你干什么呢?”
儿子说:“我口渴。”
“口渴到家再说。”
“吃冰淇淋也可以的。”
印家厚明白了,给儿子买了支巧克力三色冰淇淋,然后又低头看书。结果儿子只吃
了奶油的一截,巧克力的那截被他抠下来涂在了一个小男孩的鼻子上,这小男孩正站在
他跟前出神地盯着冰淇淋。于是小男孩哭着找妈妈去了。唉,孩子好烦人,一刻也不让
他安宁。孩子并不总是可爱,并不呵!印家厚愣愣地,瞅着儿子。
一个嗓门粗哑的妇女扯着小男孩从人堆里挤过来,劈头冲印家厚吼道:“小孩撤野,
他老子不管,他老子死了!”
印家厚本来是要道歉的,顿时歉意全消。他一把搂过儿子,闭上眼睛前后摇晃。
“呸!胚子货!”
静了一刻,妇女又说:“胚子货!”又静了一刻,妇女骂骂咧咧走了。雷雷从父亲
怀里伸出头来,问:“胚子货是骂人话吗?爸。”
“是的。往后不许对人说这种话。”
“胚子货是什么意思?”
“骂人的意思。”
“骂人的什么?”
这是个爱探本求源的孩子,应该尽量满足他。可印家厚想来想去都觉得这个词不好
解释。他说:“等你长大就懂了。”
“我长大了你讲给我听吗?”
“不,你自然就懂了。”他想,孩子,你将面对生活中的一切,包括丑恶。
“哦——”
儿子这声长长的哦令人感动,印家厚心里油然升起了数不清的温柔。
儿子老成而礼貌地对挡在他前面的人说:“叔叔,请让一让。”
印家厚说:“雷雷,你干什么去?”
“我拉尿。”儿子吩咐他,“你好好坐着,别跟着过来。”
儿子站在船舷边往长江里拉尿。拉完尿,整好裤子才转身,颇有风度地回到父亲身
边。他的儿子是多么富有教养!他母亲说他四岁的时候还是个小脏猴,一天到晚在巷子
口的垃圾堆里打滚,整日一丝不挂。儿子这一辈远远胜过了父亲那一辈,长江总是后浪
推前浪,前景是一片诱人的色彩。
他收起了小说。累些,再累些罢。为了孩子。
天色愈益暗淡了。船上的叫卖声也低了,底舱的轰隆声显得格外强烈。儿子伏在他
腿上睡着了。他四处找不着为儿子遮盖的东西,只好用两扇巴掌捂住儿子的肚皮。
长江上,一艘幽暗的轮船载满了昏昏欲睡的乘客,慢慢悠悠逆水而行。看不完那黑
乎乎连绵的岸土,看不完一张张疲倦的脸。印家厚竭力撑着眼皮,竭力撑着,眼睛里头
渐渐红了。他开始挣扎,连连打哈欠,挤泪水;死鱼般瞪起眼珠。他想白天的事,想雅
丽,想肖晓芬,想江南下的信,用各种方法来和睡意斗争。最后不知怎么一来,头一耷
拉,双手落了下来,鼾身随即响了。父子俩一轻一重,此起彼伏地打着呼噜。
彩灯在远处凌空勾勒出长江大桥的雄姿,上半部是半截黑影,下半部才有稀疏的灯
光。船上早睡的人们此刻醒了,伸了伸懒腰,说:“晴川饭店的利用率太低了!”
船面上一片密集的人头中间突然冒出了一个乱蓬蓬的大脑袋,这是一个披头散发的
女疯子,她每天在这个时候便出现在轮渡上。女疯子大喝一声,说:“都醒了!都醒了!
世界未日就要到来了。”
印家厚醒了,他赶快用手护住儿子的肚皮,恼恨自己怎么搞的!一个短短的觉他居
然做了许多梦,可一醒来那些具体情节却全飞了,只剩下满口的苦涩味。在猛醒的一瞬
间,他好不辛酸。好在他很快就完全清醒了,他听见女疯子在嚷嚷,便知道船该靠码头
了。
“雷雷,到了。嘿,到了。”
“爸爸”
“嘿,到了!”
“疯子在唱歌。”
“来,站起来,背上枪。”
“疯子坐船买票吗?”
“醒醒吧,还迷糊什么!”
汽笛突然响了,父子俩都哆嗦了一下,接着都笑起来,天天坐船的人倒让船给吓了
一跳。
人们纷纷起立,哦啊啊打哈欠,骂街骂娘。有人在背后扯了扯印家厚,他回头一看,
是讨钱的老头。老头扑通一下跪在他们父子跟前,不停地作揖。印家厚迟疑了一下,掏
出一枚硬币给儿子。雷雷惊喜而又自豪地把硬币扔进了老头的破碗,他大概觉得把钱给
人家比玩游戏有趣得多。
印家厚却不知该对老头持什么样的看法才对。昨天的晚报上还登了一则新闻,说北
方某地,一个年轻姑娘靠行乞成了万元户。他一直担心有朝一日儿子问他这个问题。
“爸,这个爷爷找别人要钱对吗?”
问题已经来了。说对吧,孩子会效法的;不对吧,爸爸你为什么把钱给他?就连四
岁的孩子他都无法应付,几乎没有一刻他不在为难之中。他思索了一会,一本正经地告
诉儿子:“这是个复杂的社会问题,你太小怎么理解得了呢?”
幸好儿子没追问下去,却说:“爸,我饿极了!”
浮桥又加长了,乘客差不多是从江心一直步行到岸上。傍晚下班的人真怕踏这浮桥,
一步一拖,摇摇晃晃,总像走不到尽头,况且江上的风在春天也是冷的。
为什么不把码头疏浚一下?为什么不想办法让轮渡快一些?为什么江这边的人非得
赶到江那边去上班?为什么没有一个全托幼儿园?为什么厂里的麻烦事都摊到了他的头
上?为什么他不能果断处理好与雅丽的关系?为什么婚姻和爱情是两码事?印家厚真希
望自己也是一个孩子,能有一个负责的父亲回答他的所有问题。
到家了!
炉火正红,油在锅里嗤拉拉响,乱七八糟的小房间里葱香肉香扑面,暖暖的蒸汽从
高压锅中悦耳地喷出。妈妈!儿子高喊一声,扑进母亲怀里。印家厚摔掉挎包,踢掉鞋
子,倒在床上。老婆递过一杯温开水,往他脸上扔了一条湿毛巾。他深深吸吮着毛巾上
太阳的气息和香皂的气息,久久不动。这难道不是最幸福的时刻?他的家!他的老婆!
尽管是憔悴、爱和他扯横皮的老婆!此刻,花前月下的爱情,精神上微妙的沟通等等远
远离开了这个饥饿困顿的人。
儿子在老婆手里打了个转,换上了一身红底白条运动衫,伤口重新扎了绷带,又恢
复成一个明眸皓齿,双颊喷红的小男孩。印家厚感到家里的空气都是甜的。
饭桌上是红烧豆腐和氽元汤;还有一盘绿油油的白菜和一碟橙红透明的五香萝卜条。
儿子单独吃一碗鸡蛋蒸瘦肉。这一切就足够足够了啊!
老婆说:“吃啊,吃菜哪!”
她在婚后一直这么说,印家厚则百听不厌。这句贤惠的话补偿了其它方面的许多不
足。
她说:“菜真贵,白菜三角一斤。”
“三角?”他应道。
“全精肉两块八哩,不兴还价的,为了雷雷,我咬牙买了半斤。”
“好家伙!”
“我们这一顿除去煤和作料钱,净花三块三角多。”
“真不便宜。”
“喝人的血汗呢!”
“就是。”
议论菜市价格是每天晚饭时候的一个必然内容,也是他们夫妻一天不见之后交流的
开端。
看印家厚和儿子吃得差不多了,老婆就将剩汤剩菜扣进了自己的碗里,移开凳子,
拿过一本封面花哨的妇女杂志,摊在膝盖上边吃边看。
美好的时光已经过去,轮到印家厚收拾锅碗了。起先他认为吃饭看书是一个恶习,
对一个为妻为母的人尤其不合适。老婆抗争说:“我做姑娘时就养成了这习惯,请你不
要剥夺我这一点点可怜的嗜好!”这样印家厚不得不承担起洗碗的义务。好在公共卫生
间洗碗的全是男的,他也就顺应自然了。
男人们利用洗碗这短暂的时间交流体育动向,时事新闻,种种重要消息,这几分钟
成了这排房子的男人们的友谊桥梁。今天印家厚在洗碗时听的消息太不幸了。一个男人
说:伙计们,这房要拆了。另有人立刻问:我们住哪儿?答:管你住哪儿!是这个单位
的它安排,不是的一律滚蛋。问:真的吗?答:我们单位职工大会宣布的,马上就来人
通知。好几个人说:这太不公平了!说这话的都是借房子住的人。印家厚也不由自主说
了句:“是不公平得很。”
印家厚顿时沉重起来,脸上没有了笑意,心里像吊着一块石头坠坠的发慌。他想,
这如何是好呢?
他洗碗回来又抄起了拖把,准备拖地再洗儿子换下的衣服。他不停地干活,进进出
出,以免和老婆说话泄漏了拆房的秘密。她半夜还要去上夜班,得早点睡它一觉。暂且
让自己独自难受吧。
“喂,你该睡觉了。”
“嗯。”
老婆还埋头于膝上的杂志。儿子自己打开了电视,入迷地看《花仙子》。
“喂喂,你该睡觉了。”
老婆徐徐站起。“好,看完了。有篇文章讲夫妻之间的感情的事,你也看看吧。”
“好。你睡吧。”
老婆过去亲了儿子一下,说:“主要是说夫妻间要以诚相见,不要互相隐瞒,哪怕
一点小事。一件小事常常会造成大的裂痕。”
“对。”印家厚说。
老婆总算准备上床睡觉了,她脱去外衣,又亲了亲儿子,说:“雷雷,今天就没有
什么新鲜事告诉妈妈吗?”
印家厚立刻意识到应该冲掉这母子间的危险谈话,但他迟了。
儿子说:“噢,妈妈,爸爸今天没在餐馆吃凉面。”
老婆马上怒形于色。“你这人怎么回事!告诉你现在乙肝多得不得了,不能用外边
的碗筷!”
“好好,以后注意吧。”
“别糊弄人!别以后、以后的……我问你:你今天找了人没有?”
印家厚懵了,“找……谁?”
“瞧!找谁——?”老婆气急败坏,一屁股顿在床沿上,翘起腿,道:“你们厂分
房小组组长啊!我好不容易打听到了这人的一些嗜好,不是说了花钱送点什么的吗?不
是让你先去和他联络感情的吗?”
真的,这件事是家中的头等大事。只要有可能分到房子,彩电宁可不买。他怎么把
这事忘得一干二净了呢?
“妈的!我明天一定去!”他愧疚地捶了捶脑袋。尤其从今天起,房子的事是燃眉
之急的了,再不愿干的事也得干。
印家厚的态度这么好,老婆也就说不出话来了,坐在那儿干瞪着丈夫。
“酒呢?”
“黑市茅台四块八一两。”
“那算了,我再托托人去。奖金还没发?”
“没有。”他撒了谎。如果夫妻间果然是任何问题都以诚相见,那么裂痕会更迅速
地扩大。他说:“看动静厂里对轮流坐庄要变,可能要抓一抓的。”先铺垫一笔,让打
击来得缓和些。西餐是肯定吃不成的了,老婆,你有所准备吧,不要对你的同事们炫耀,
说你丈夫要带你和儿子去吃西餐。
老婆抹下眼皮,说:“唉,倒霉事一来就是一串。有件事本来我打算明天告诉你,
今天让你睡个安稳觉的。可是……唉,姑妈给我来了长途电话。”
“河北的?”
“说她老三要来武汉玩玩,已经动身了,明天下午到。”
“是腿上长了瘤的那个?”
“大概是那瘤不太好吧。姑妈总尽情满足他……”
“住我们家?”
“当然。我们在闹市区。交通也方便。”
印家厚觉得无言以对。难怪他一进门就感到房间里有些异样,他还没来得及仔细辨
别呢。现在他明白了:床头的墙壁上垂挂着长长的玻璃纱花布,明天晚上它将如帷幕一
般徐徐展开,挡在双人床与折叠床之间:折叠床上将睡一个二十岁的小伙子。印家厚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