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用这个,千万别往棉花上尿。我们都争着试用,你说夜壶口割破了你的皮,大家都
发疯地笑,吵着闹着摔破了那玩艺。
“你还记得下雨天吗?那个狂风暴雨的中午,我们在屋里吹拉弹唱。六队的女知青
来了,我们把菜全拿出来款待她们,结果后来许多天我们没菜吃,吃盐水泡饭。
“聂玲多漂亮,那眉眼美绝了,你和她好,我们都气得要命。可后来你们为什么分
手了?这个我至今也不明白。
“那个小黄猫总跟着我们在自留地里,每天收工时就在巷子口接我们,它怀了孕,
我们想看它生小猫,它就跑了。唉,真是!
“我老婆没当过知青,她说她运气好,可我认为她运气不好。女知青有种特别的味
儿,那味儿可以使一个女人更美好一些。你老婆是知青吗?我想我们都会喜欢那味儿,
那是我们时代的秘密。
“家厚,我们都三十好几的人了。我已经开始谢顶,有一个七岁的女孩,经济条件
还可以。但是,生活中烦恼重重,老婆也就那么回事,我觉得我给毁了。
“现在我已是正科级干部,入了党,有了大学文凭,按说我该知足,该高兴,可我
怎么也不能像在农村时那样开怀地笑。我老婆挑出了我几百个毛病,正在和我办离婚。
“你一切都好吧?你当年英俊年少,能歌善舞,性情宽厚,你一定比我过得好。
“另外,去年我在北京遇上聂玲了。她仍然不肯说出你们分手的原因。她的孩子也
有几岁了,却还显得十分年轻……”
印家厚把信读了两遍,一遍匆匆浏览,一遍仔细阅读,读后将信纸捏入了掌心。他
靠着一棵树坐下,面朝太阳,合上眼睛;透过眼皮,他看见了五彩斑斓的光和树叶。后
面是庞然大物的灰色厂房,前面是柏油马路,远处是田野,这里是一片树林,印家厚歪
在草丛中,让万千思绪飘来飘去。聂玲聂玲,这个他从不敢随便提及的名字,江南下毫
不在乎地叫来叫去。于是一切都从最底层浮了起来……五月的风里饱含着酸甜苦辣,从
印家厚耳边呼呼吹过,他脸上肌肉细微地抽动,有时像哭有时像笑。
空中一絮白云停住了,日影正好投在印家厚额前。他感觉了阴暗,又以为是人站在
了面前,便忙睁开眼睛。在明丽的蓝天白云绿叶之间,他把他最深的遗憾和痛苦又埋入
了心底。接着,记忆就变得明朗有节奏起来。
他进了钢铁公司,去北京学习,和日本人一块干活,为了不被筛选掉拼命啃日语。
找对象,谈恋爱,结婚。父母生病住院,天天去医院护理。兄妹吵架扯皮,开家庭会议
搞平衡。物价上涨,工资调级,黑白电视换彩色的,洗衣机淘汰单缸时兴双缸——所有
这一切,他一一碰上了,他必须去解决。解决了,也没有什么乐趣;没解决就更烦人。
例如至今他没去解决电视更新换代问题,儿子就有些瞧不起他了,一开口就说谁谁的爸
爸给谁谁谁买了一台彩电,带电脑的。为了让儿子第一个想到自己的爸爸印家厚正在加
紧筹款。
少年的梦总是有着浓厚的理想色彩,一进入成年便无形中被瓦解了。印家厚随着整
个社会流动,追求,关心。关心中国足球队是否能进军墨西哥;关心中越边境战况;关
心生物导弹治疗癌症的效果;关心火柴几分钱一盒了?他几乎从来没有想是否该为少年
的梦感叹。他只是十分明智地知道自己是个普通的男人,靠劳动拿工资而生活。哪有工
夫去想入非非呢?日子总是那么快,一星期一星期地闪过去。老婆怀孕后,他连尿布都
没有准备充分,婴儿就出世了。
老婆就是老婆。人不可能十全十美。记忆归记忆。痛苦该咬着牙吞下去。印家厚真
想回一封信,谈谈自己的观点,宽宽那个正遭受着离婚危机的知青伙伴的心,可他不知
道写了信该往哪儿寄?
江南下,向你致敬!冲着你不忘故人;冲着你把朋友从三等奖的恶劣情绪中解脱出
来。
印家厚一弹腿跳了起来,做了一个深呼吸动作,朝车间走去。
相比之下,他感到自己生活正常,家庭稳定,精力充沛,情绪良好,能够面对现实。
他的自信心又陡然增强了好多倍。
***
下午不错。主要是下午的开端不错。
来了一拨参观的人。谁也不知道这些人是哪个地方哪个部门来的,谁也不想知道,
谁都若无其事地干活。这些见得太多了。
倒是参观的人不时从冷处瞟操作的工人们,恐怕是纳闷这些人怎么不好奇。
车间主任骑一辆铮蓝的轻便小跑车从车间深处溜过来,默默扫视了一圈。将本来就
撂在踏板上的脚用力一踩掉头去了。他事先通知印家厚要亲自操作,让雅丽给参观团当
讲解员。印家厚正是这么做的。车间主任准认为三等奖委屈了印家厚,否则他不会来检
查。以为印家厚会因为五元钱赌气不上操作台,错了!
印家厚的目光抓住了车间主任的目光,无声却又明确地告诉他:你错了。
有一个人明白了他的心,尤其是车间里关键人物,印家厚就满足了。受了委屈不要
紧,要紧的是在于有没有人知道你受了委屈。
参观团转悠了一个多小时,印家厚硬是直着腿挺挺地站了过来。一个多小时没人打
扰他,挺美的。班组的同事今天全都欠他的情,全都看他的眼色行事以期补偿。
雅丽上来接替印家厚。两人都没说话,配合得非常默契。只有印家厚识别得出雅丽
心上的黯淡,但他决定不闻不问。
“好!堵住你了,小印。”工会组长哈大妈往门口一靠,封死了整扇门。她手里挥
动着几张揉皱的材料纸,说:“臭小子,就缺你一个人了。来,出一份钱:两块。签个
名。”
印家厚交了两块钱,在材料纸上划拉上自己的名字。
哈大妈急煎煎走了。转身的工夫,又急煎煎回来了。依旧靠在门框上。“人老了。”
她说,“可不是该改革了。小印,忘了告诉你这钱的用途,我们车间的老大难苏新结婚
了!大伙向他表示一份心意。”
“知道了。”印家厚说。其实他根本没听过这个名字。他问旁的人:“苏新是谁?”
“听说刚刚调来。”
“刚来就老大难?”
“哈哈……”旁的人干笑。
哈大妈的大嗓门又来了。“小印,好像我还有事要告诉你。”
“您说吧。”印家厚渴得要命同时又要上厕所了。
“我忘记了。”哈大妈迷迷怔怔望着印家厚。
“那就算了。”
“不行,好像还是件挺重要的事。”哈大妈用劲绞了半天手指,泄了气,摊开两手
说:“想不起来了。这怪不得我,人老了。臭小子们,这就怪不得我了,到时候大伙给
我作个证。”
哈大妈带着一丝狡黠的微笑走了。接着二班长进门拉住了印家厚。二班长告诉印家
厚他们报考电视大学的事是厂里作梗。公司根本没下文件不准他们报考。完完全全是厂
里不愿意让他们这批人(日本专家培训出的人)流走。
“我们去找找厂里吧,你和小白好,先问问他。”二班长使劲怂恿印家厚。
印家厚说:“我不去。”
“那我们给公司纪委写信告厂里一状。”
“我不会写。”
“我写,你签名。”
“不签。”
“难迈你想当一辈子工人?”
“对!”
现在有许多婊子养的太爱写信了——这是二班长上午说的,应不应该提醒他一句?
算了。
二班长极不甘心地离开了。印家厚的脚还没迈出门槛,电话铃响了。有人说:“等
等,你的电话。”
印家厚抓起话筒就说:“喂,快讲!”他实在该上厕所了。
是厂长。从厂办公室打来的。印家厚倒抽一口凉气,刚才也太不恭敬了。这是改革
声中新上任的知识分子厂长,知识分子是特别敏感的,应该给他一个好印象。
印家厚立即借了一辆自行车,朝办公室飞驰而去。
印家厚在进厂长办公室时,正碰上小白从里面出来,小白神色严峻,给他一句耳语:
“坚强些!”
他被这地下工作式的神秘弄得晕乎乎的,心里七上八下。
厂长要印家厚谈谈对日本人的看法。
对……日本人……看法?他一时间脑子里一片空白。日本专家撤回去七年了,七年
里他的脑袋里没留下日本人的印象。“坚强些!”又是指什么?他竭力搜索七年前对小
一郎的看法。小一郎是他的师傅。
“日本人……有苦干精神,能吃苦耐劳……——一不怕苦,二不怕——”他差点失
口说出毛主席语录。他小心谨慎,字斟句酌,“他们能严格按科学规律工作,干活一丝
不苟,有不到黄河不死心的——”他意识到日本与黄河没关系,但他还是坚持说完了自
己的话,“……的钻研精神。”
厂长说:“这么说你对日本人印象不错?”
“不是全体日本人,也不是全面……是干活方面。”
“日本侵华战争该知道吧?”
“当然。日本鬼子——”印家厚打住了。厂长到底要干什么?即便是厂长,他也不
愿意被他耍弄。他干嘛要急匆匆离开车间跑到这儿踩薄冰?七年前厂里有个工人对日本
专家搞恐怖活动受到了制裁;前些时候某个部级干部去了日本靖国神社给撤了职,这是
国际问题,民族问题,他岂能涉嫌!
他一把推开椅子,说:“厂长,有事就请开门见山,没事我得回去干活了。”
厂长说:“小印,别着急嘛。事情十分明确。你认为现在我们引进日本先进设备,
和他们友好交往是接受第二次侵略吗?”
“当然不是。”
“既然不是,那为什么迟迟不组织参加联欢的人员?下星期三日本青年友好访华团
准时到我们厂。接待任务由工会布置下去已经两周了,你不仅不动,反而还在年轻人中
说什么‘不做联欢模特儿’,‘进行第二次抗日战争’,‘旗袍比西服美一千倍’,这
是为什么?”
印家厚终于从鼓里钻出来了。有人栽了他的赃,栽得这么成功,竟使精明的厂长深
信不疑。
“胡扯!他妈的一派谎言!”他今天的忍让到此为止!顾不上留什么好印象了,他
要他的清白和正直。这些狗娘养的!——他骂开了。他根本就没得到工会的任何通知。
两周前他姥姥去世了,他去办了两天丧事。回厂没上几天班,他妈因伤心过度,高血压
发了,他又用了两个休息日送她老人家去住院。看小白那鬼鬼祟祟的模样,不定就是他
捣的鬼,他和几所大学的学生勾勾搭搭,早就在宣扬“抵制日货”的观点。要么是哈大
妈,对了!她方才还假做忘了什么事是因为她老了。她丈夫是在抗日战争中牺牲的,她
从来对日本人是横眉冷对的。要么他们串通一气坑了他。但他并不是一味敌视日本人,
他至今还和小一郎通信来往,逢年过节寄张明信片什么的。
厂长倒笑了。他相信了印家厚并宽宏大量地向他道了歉。
“既然是这么回事那就赶快动手把工作抓起来!厂长不容印家厚分辩,当即叫来了
厂工会主席,面对面把印家厚交给了工会。
“不要搞什么各车间分头行动了。让小印暂调到厂工会来,全面下手抓。到时候出
了差错就找你们俩。”
工会主席是转业军人,领命之后把印家厚拽到工会办公室,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布
置开了。印家厚连连咕噜了几声:“不行不行,”工会主席绝不理睬,布置中还夹叙了
一通意义深远之类的活,大有军令如山倒的气势。
这就是说,印家厚从今天起,在一个星期内要组织起一个四十位男女青年的联欢团
体,男青年身高要一米七十至一米八十公分;女青年身高要一米六十五公分左右;一律
不胖不瘦,五官端正,漂亮一点的更好;要为他们每人订做一套毛料西装;教会他们日
常应用的日语,能问候和简单对话;还要让他们熟悉一般的日本礼节;跳舞则必须人人
都会。
印家厚头皮都麻了,说:“主席,你听清楚:我干不了!”
“干得了。你是日本专家。”工会主席三把两把给他腾出了一张办公桌,将一叠贴
有像片的职工表格放在他面前,说:“小印,要理解组织的信任。现在,我们只有背水
一战了。对任何人一律用行政命令。来,我们开始吧!”
下班时印家厚遇上了小白。小白说:“我听说了。真他妈替你抱屈。好像考他妈驻
日本的外交官。奴颜婢膝。”
印家厚狠狠白了他一眼,嘿嘿一个冷笑。小白马上跳起来,“老兄,你怎么以为是
我……我!观点不同是另一回事。我若是那种背后插刀的小人,还搞他妈什么文学创作!”
这是真委屈。到目前为止,在小白的认识上,作品和人品是完全一致的。印家厚虽
不搞创作却已超越了这种认识上的局限。他谅解地给了小白一巴掌,说:“对不起了!”
几个身材苗条挺拔的姑娘挎着各式背包走过来,朝小白亲切地招呼,可是对印家厚
却脸一变冲着他叫道:“汉奸!”
“我们绝不做联欢模特儿!”
“我们要抗日!”
印家厚绷紧脸,一声不哼。姑娘们过去之后,印家厚回头数了数,差不多十五六个,
几乎全是合乎标准的。他这才真正意识到这事太难了。
这一下午真累。在岗位上站了一个多小时;和厂长动了肝火;让工会拉了差。召集
各车间工会组长紧急会议;找集训办公室;去商店选购衣料;和服装厂联系;向财务要
活动资金;楼上楼下找厂长——当你需要他签字的时候,他不知上哪儿去了。
报考电大的要求根本没机会提出来;忍气吞声领了三等奖的五元钱。
刚调来的老大难结婚“表示”了两块钱;拯救非洲饥民捐款一元;“救救熊猫”募
捐小组募到他的面前,他略一思忖,便往贴着熊猫流泪图案的小纸箱里塞了两元。募捐
的共青团员们欢声雀跃,赞扬印家厚是全厂第一!第一心疼国宝!就是厂长也只捐了五
毛钱。
五块钱像一股回旋的流水,经过印家厚的手又流走了。全派了大用场,抵消了三等
奖的耻辱。雅丽的确知他的心,说:“印师傅,你做得真俏皮!”印家厚不能不遗憾地
想,如此理解他的人如果是他老婆就好了。不能否认,哪怕是最细微的一点相通也是有
意义的。然而,他不敢想象他老婆的看法,他不由朝雅丽看了一眼,然后随即便又后悔
了,因为雅丽读懂了他的眼神。
印家厚接儿子的时候,生怕儿子怪他来晚了;生怕又单独碰上肖晓芬。结果,儿子
没有质问,肖晓芬也正混在一群阿姨里。什么事也没有。他为自己中午在肖晓芬面前的
失态深感不安,便低着眼睛带走了儿子。
马路上车如流水,人如潮,雷雷窜上去猛跑。印家厚在后边厉声叫着,提心吊胆,
笨拙地追上儿子。他的儿子,和他长得如同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这就是他生命的延续。
他不能让他乱跑,小心撞上车了;他又不能让他走太久的路,可别把小腿累坏了。印家
厚丝毫没有下了班的感觉,他依然紧张着,只不过是换了专业罢了。
父子俩又汇入了下班的人流中。父亲背着包,儿子挎着冲锋枪。早晨满满一包出征,
晚归时一副空囊。父亲灰尘满面,胡茬又深了许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