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过了。”
“散会吧。”车间主任也笑了笑。
***
雅丽和印家厚并肩走着,她伸手掸掉了他背上的脏东西。
印家厚说:“吃饭了。”
雅丽说:“咱们吃饭去。”
五月的蓝天里飘着许多白云。路边的夹竹桃开得娇艳。师徒俩一人拿了一个饭盒,
迎着春风轻快地往前走。印家厚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侧面晃动着一张喷香而且年轻的脸,
他不自觉地希望到食堂的这段路更远些更长些。
雅丽说:“印师傅,有一次,我们班里——哦,那是在技校的时候。班里评三好生,
我几乎是全票通过,可班委会研究时刷下了我。三好生每人奖一个铝饭锅,他们都用那
锅吃饭,上食堂把锅敲得叮咚响,我气得不行,你猜我怎么啦?”
“哭了。”
“哭?哈,才不呢!我也买只一模一样的,比他们谁都敲得响。”
她试图宽慰他,印家厚咧唇一笑。虽然这例子举得不着边际,于事无补,但毕竟有
一个人在用心良苦地宽慰他。
“对。三好生算什么。你挺有志气的。”
雅丽咯咯地笑,笑得很美,脸蛋和太阳一样。她说:“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印家厚心里格登了一下,面上纹丝不动。雅丽小跑了两步,跳起来扯了一朵粉红的
夹竹桃,对花吹了一口气,尽力往空中甩去。姑娘天真活泼犹如一只小鹿,可那扭动的
臀部,高耸的胸脯却又流露出女人的无限风情。
“我不想出师,印师傅,我想永远跟随你。”
“哦,哪有徒弟不出师的道理。”
“有的。只要我愿意。”雅丽的声音忽然老了许多,脚步也沉重了。印家厚心里不
再格登,一块石头踏踏实实地落下——他多日的预感,猜测,变成了现实。
雅丽用女人常用的痛苦而沙哑的声音低低地说:“我没其他办法,我想好了,我什
么也不要求,永远不,你愿意吗?”
印家厚说:“不。雅丽,你这么年轻……”
“别说我!”
“你还不懂——”
“别说我!说你,说,你不喜欢我?”
“不!,我,不是不喜欢你。”
“那为什么?”
“雅丽,你不懂吗?你去过我家的呀。”
“那有什么关系。我生活在另一个世界。我什么也不要求。你不能那样过日子,那
太没意思太苦太埋没人了。”
印家厚的头嗡嗡直响,声音越变越大,平庸枯燥的家庭生活场面旋转着,把那平日
忘却的烦恼琐事一一飘浮在眼前。有个情妇不是挺好的——这是男人们私下的话。他定
睛注视雅丽,雅丽迎上了清澈的眼光。印家厚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浑浊和肮脏。他说:
“雅丽,你说了些什么哟,我怎么一句也没听清楚,我一心想着他妈的评奖的事。”
雅丽停住了。仰起脑袋平视着印家厚。亮亮的泪水从深深的眼窝中奔流出来。
后面来人了。一群工人,敲着碗,大步流星。
印家厚说:“快走。来人了。”
雅丽不动,泪水流个不止。
印家厚说:“那我先走了。”
等人群过去,印家厚回头看时,雅丽仍然那么站着,远远地,一个人,在路边太阳
下。印厚家知道自己若是返回她身边,这一缕情丝则必然又剪不断,理还乱;若独自走
掉,雅丽的自尊心则会大大受伤害。他遥遥望着雅丽,进退不得。他承认自己的老婆不
可与雅丽同日而语,雅丽是高出一个层次的女性;他也承认自己乐于在厂里加班加点与
雅丽的存在不无关系。然而,他不能同意雅丽的说法。不能的理由太多太充足了。
印家厚转身跑向食堂。
他明明知道,事情并没有结束。
***
食堂有十个窗口。十个窗口全是同样长的队伍。印家厚随便站了一个队。
二班长买了饭,双手高举饭碗挤出人群,在印家厚面前停了停。印家厚以为他又要
谈评奖的事。他也得了三等奖,不但没有吵闹争论,反而在车间主任的指名下发言说他
是班长,应该多干,三等奖比起所干的活来说都是过奖的了。他若真是个乖巧人,就不
该提评奖,印家厚已经准备了一句“屁里屁气”赠送给他。
“哦!行不得也哥哥。”二班长把雅丽的嗓音蓦仿得微妙微肖。
“屁里屁气!”印家厚说,对这件事这句话一样管用。
今天上午没一桩事幸运。榨菜瘦肉丝没有了,剩下的全是大肥肉烧什么、盖什么,
一个菜六角钱,又贵又难吃,印家厚决不会买这么贵的菜,他买了一份炒小白菜加辣萝
卜条,一共一角五分钱。
食堂里人头济济,热气腾腾,没买上可意菜的人边吃边骂骂咧咧,此外便是一片咀
嚼声。印家厚蹲在地上,捧着饭盒,和人们一样狼吞虎咽。他不想让一个三等奖弄得饭
都不香了。吃了一半,小白菜里出现了半条肥胖的,软而碧绿的青虫。他噎住了,看着
青虫,恶心的清涎一阵阵往上涌。没有半桩好事——他妈的今天上午!他再也不能忍耐
了。
印家厚把青虫摊在饭碗里,端着,一直寻到食堂里面的小餐室里。
食堂管理员正在小餐室里招待客人,一半中国人一半日本人。印家厚把管理员请了
出来,让他尝尝他手下的厨师们炒的白菜。管理员不动声色地望望菜里的虫又不动声色
地望了望印家厚,招呼过来一个炊事员,说:“给他换碗饭菜得了。”他那神态好像打
发一个要饭化子,吩咐后便又一溜烟进了小餐室。年轻的炊事员根本没听懂管理员那句
浙江方言是什么意思,朝印家厚翻了翻白眼,耸了耸肩,说:“哈罗?”
印家厚本来是看在有日本人在场的份上才客客气气,“请出”管理员的。家丑不可
外扬嘛。这下他要给他们个厉害瞧瞧了。印家厚重返小餐室,捏住管理员的胳膊,把他
拽到墙角落,将饭菜底朝天扣进了他白围裙胸前的大口袋里。
***
雷雷被关“禁闭”了。
幼儿园大大小小的孩子都在床上睡午觉,雷雷一个人被锁在“空中飞车”玩具的铁
笼里。他无济于事地摇撼着铁丝网,一看见印家厚,叫了声“爸!”就哭了。
一个姑娘闻声从里面房间奔了出来,奶声奶气地讥讽:“噢,原来你还会哭?”
印家厚说:“他当然会哭。”
姑娘这才发现印家厚,脸上一阵尴尬。这是个十分年轻的姑娘,穿着一件时髦的薄
呢连衣裙。她的神态和秀丽的眉眼使印家厚暗暗大吃一惊。这姑娘酷像一个人。印家厚
顷刻之间便发现或者认可了他多年来内心深藏的忧郁,那是一种类似遗憾的痛苦、不可
言传的下意识的忧郁。正是这股潜在的忧郁使他变得沉默,变得一切都不在乎,包括对
自己的老婆。
姑娘说:“对不起。你的儿子不好好睡午觉,用冲锋枪在被子里扫射小朋友,我管
不过来,所以……”
就连声音语气都像。印家厚只觉得心在喉咙口上往外跳,血液流得很快。他对姑娘
异常温厚地笑笑,尽量不去看她,转过身面对儿子,决定恩威并举,做一次像电影银幕
上的很出色很漂亮的父亲。他阴沉沉地问:“雷雷,你扫射小朋友了吗?“
“是……”
“你知道我要怎么教训你吗?”
儿子从未见过父亲这般的威严,怯怯地摇头。
“承认错误吗?”
“承认。”
“好。向阿姨承认错误,道歉。”
“阿姨,我扫射小朋友,错了,对不起。”
姑娘连忙说:“行了行了,小孩子嘛。”她从笼子里抱出雷雷。
泪珠子停在儿子脸蛋中央,膝盖上的绷带拖在腿后跟上。印家厚换上充满父爱的表
情,抚摸儿子的头发,给儿子擦泪包扎。
“雷雷,跑月票很累人,对吗?”
“对。”
“爸爸还得带上你跑就更累了。”
“嗯。”
“你如果听阿姨的话,好好睡午觉,爸爸就可以休息一下。不然,爸爸就会累病的。”
“爸爸。”
“好了。乖乖去睡,自己脱衣服。”
“爸,早点来接我。”
“好的。”
雷雷径直走进里间,脱衣服,爬上床钻进了被窝。
姑娘说:“你真是个好父亲!”
印家厚不禁产生几分惭愧,他其实是在表演,若是平时,一巴掌早烙在儿子屁股上
了。他是在为她表演的吗?他不愿意承认这点。
玩具间里,印家厚和姑娘呆呆站着。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没理由再站下去了,说:
“孩子调皮,添麻烦了。”
“哪里。这是我的工作。我——”
印家厚敏感地说:“你什么?说吧。”
姑娘难为情地笑了一笑,说:“算了算了。”
凭空产生的一道幻想,闪电般击中了印家厚,他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你叫什么
名字?”
“肖晓芬。”
印家厚一下子冷静了许多。这个名字和他刻骨铭心的那个名字完全不相干。但毕竟
太相像了,他愿意与她多在一起呆一会。“你刚才有什么话要说,就说吧。”
姑娘诧异地注视了他一刻,偏过头,伸出粉红的舌尖舔了舔嘴唇,说:“我是待业
青年,喜欢幼儿园的工作。我来这里才两个月,那些老阿姨们就开始在行政科说我的坏
活,想要厂里解雇我。我想求你别把刚才的事说出去,她们正挑我的毛病呢。”
“我当然不会说。是我儿子太调皮了。”
“谢谢!”
姑娘低下头,使劲眨着眼皮,睫毛上挂满了细碎的泪珠。印家厚的心生生地疼,为
什么每一个动作都像绝了呢?
“晓芬,新上任的行政科长是我的老同学,我去对他说一声就行了。要解雇就解雇
那些脏老婆子吧。”
姑娘一下子仰起头,惊喜万分,走近了一步,说:“是吗?”
鲜润饱满的唇,花瓣一般开在印家厚的目光下,印家厚不由自主地靠近了一步,头
脑里嗡嗡乱响,一种渴念,像气球一般吹得胀胀的。他似乎看见,那唇迎着他缓缓上举……
突然他好像猛地被人拍了一下,清醒了。没等姑娘睁开眼睛,印家厚掉头出了幼儿园。
马路上空空荡荡,厂房里静静悄悄。印家厚一口气奔出了好远好远。在一个无人的
破仓库里,他大口大口喘气,一连几声唤着一个名字。他渐渐安静下来,用指头抹去了
眼角的泪,自嘲地舒出一口气,恢复了平常的状态。
现在他该去副食品商店办事了。
***
天下居然有这么巧的事,印家厚和他老婆同年同月同日出生,他们俩的父亲也是同
年同月同日出生。
下个月十号是老头子们——他老婆这么称呼——的生日。五十九周岁,预做六十大
寿。这是按的老规矩。
印家厚不记得有谁给自己做过生日,他自己也从没有为自己的生日举过杯。做生日
是近些年才蔓延到寻常人家的。老头子们赶上了好年月。五年前他满二十九岁,该做三
十岁的生日。老婆三天两头念叨:“三十岁也是大寿哩,得做做的。”正儿八经到了生
日那天,老婆把这事给忘了。她妹妹那天要相对象,她应邀陪她妹妹去了。晚上回来,
她兴奋地告诉印家厚:“人家一直以为是我,什么都冲着我来,可笑不?”他倒觉得这
是件可喜的事,居然有人把他老婆误认为未嫁姑娘。关于生日,没必要责怪老婆,她连
自己的也忘了。
老婆和他商量给老头子买什么生日礼物。轻了可不行,六十岁是大生日;重了又买
不起。重礼不买,这就已经排除了穿的和玩的,那么买喝的吧,酒。
他们开始物色酒。真正的中国十大名酒市面上是极少见到的,他们托人找了些门路
也没结果,只好降格求其次了。光是价钱昂贵包装不中看的,老婆说不买,买了是吃哑
巴亏的,老头子们会误以为是什么破烂酒呢;装潢华丽价钱一般的,他们也不愿意买,
这又有点哄老头子们了,良心上过不去;价钱和装潢都还相当,但出产地是个未见经传
的乡下酒厂,又怕是假酒。夫妻俩物色了半个多月,酒还没有买到手。
厂里这家副食商店曾一度名气不小。武汉三镇的人都跑到这里来买烟酒。因为当时
是建厂时期,有大批的日本专家在这里干活,商店是为他们开设的,自然不缺好烟酒。
日本专家回国后,这里也日趋冷清。虽是冷清了,但偶尔还可以从库里翻出些好东西来。
印家厚近来天天中午逛逛这个店子。
“嗨。”印家厚冲着他熟悉的售货员打了个招呼。递烟。
“嗨。”
“有没有?”
“我把库里翻了个底朝天,没希望了。”
“能搞到黑市不?”
“你想要什么?”
“自然是好的。”
“‘茅台’怎么样?”
“好哇!”
“要多少?先交钱后给货,四块八角钱一两。”
印家厚不出声了。干瞅着售货员默默盘算:一斤就是四十八块钱。得买两斤。九十
六块整。一个月的工资包括奖金全没有了。牛奶和水果又涨价了,儿子却是没有一日能
缺这两样东西的;还有鸡蛋和瘦肉。万一又来了其它的应酬,比如朋友同事的婚丧嫁娶,
那又是脸面上的事,赖不过去的。
印家厚把眼皮一眨说:“伙计,你这酒吓人。”
“吓谁啦?一直这个价,还在看涨。这买卖是‘周瑜打黄盖’,两厢情愿的事。你
这儿子女婿,没孝心的。”
“孝心倒有。只是心有余力不足。”印家厚打了几个干哈哈退出了商店。
要是两位老人知道他这般盘算,保证喝了“茅台”也不香。印家厚想,将来自己做
六十岁生日必定视儿子的经济水平让他意思意思就行了。
***
雅丽在斜穿公路的轨道上等着他。
印家厚装出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摸了摸上上下下的口袋,扭头往副食商店走。
雅丽说:“你的信。”
印家厚只好停止装模作样。平时他的信很少,只有发生了什么事,亲戚们才会写信
来。
信是本市火车站寄来的,印家厚想不起有哪位亲戚在火车站工作。他拆开信,落款
是:你的知青伙伴江南下。印家厚松了一口气。
“没事吧?”雅丽说。
“没。”印家厚想起了肖晓芬。想起了那份心底的优伤。他明白了自己的心是永远
属于那失去了的姑娘的,只有她才能真正激动他。除她之外,所有女人他都能镇静地理
智对待。他说:“雅丽,我说了我的真实想法后你会理解的。你聪明,有教养,年轻活
泼又漂亮,我是十分愿意和你一道工作的。甚至加班——”
“我不要你告诉我这些!”雅丽打断了他,倔强地说,“这是你的想法,也许是。
可不是我的!”
雅丽走了。昂着头,神情悲凉。
印家厚不敢随后进车间,他怕遭人猜测。
江南下,这是一个矮小的,目光闪闪的腼腆寡言的男孩。他被招工到哪儿了?不记
得了。江南下的信写道:
“我路过武汉,逗留了一天,偶尔听人说起你,很激动。想去看看,又来不及了。
“家厚,你还记得那块土地吗?我们第一夜睡在禾场上的队屋里,屋里堆满了地里
摘回的棉花,花上爬着许多肉乎乎的粉红的棉铃虫。贫下中农给我们一只夜壶,要我们
夜里用这个,千万别往棉花上尿。我们都争着试用,你说夜壶口割破了你的皮,大家都
发疯地笑,吵着闹着摔破了那玩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