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歌 钟晓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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哀歌 钟晓阳-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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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在渔港度过的那些日子,注定我们日后必须分离,是否因为我们都发觉到,你所属于的世界,永远不能真正属于我?看着你和其他的渔民谈天、说笑,我也有过失落的感觉吧。在人前,你从不对我亲热,甚至也并不对我特别照顾。我知道这于我是好的。然而,我看不透你的心房的明室与暗厦。
  我毕竟不能留住你,像海洋一样地留住你。
  你是海洋的市民,而我不是,这就是我们不同的地方。
  长久以来,我思索着生命的中心的问题。
  我以你为中心,在你周围创造了一整个世界。我说,要有海,就有了海,我觉得海是好的,就把海和陆地分开。我说,海中要滋生有生命的物类,水面要浮载美丽的渔船。事就这样成了。于是海中有鱼群游动,水面有渔船漂荡。这一切我看着是好的。
  而你是远方的旅人,来与上帝所创造的世界,看见了海,就觉得海是好的。于是你指着海洋对我说:〃我的心在那边。〃
  六
  小时候,我问我母亲,一个人出生之前,和死了之后,是不是一样的。我母亲说:〃在精神上应该是一样的。〃当时我想,既然我并不惧怕出生之前,自然也不必惧怕死亡之后了。自此我以为我已摆脱了死亡的恐惧。
  我认识你时,你父亲已故世三年。你深深悼念着他。在你父亲的忌日,我们买了鲜花和点心前去上坟。你家中只有你一个人纪念这日子。坟场在远离市区的一片高地上,草坡相连,外貌大同小异的墓碑整齐排列。你抽出小手刀割除你父亲坟前的长草。因为在渔船上工作的需要,你经常把小手刀佩带在腰间。离墓碑咫只处,从泥地里伶仃地长出一朵罂粟花。
  你母亲虽然尚在人世,墓碑却已经准备好了。与你的父亲的墓碑是从同一块大石打造出来的。除了空着相框和卒期,其他字样都已镌刻齐全。举目四顾,坟场中有一小部分其实都是生者的墓碑。
  你说你想起从前去过的一些坟场,墓碑各有各的样貌,从其中可感到生者对死者的追思。这些饶有人间味的坟场,座落于离市区不远处,平常散步亦可走到,只觉死者仍活在生者中间。人们可随时探望死者的坟墓,在坟前默想,与那些逝去的人共同度过一个下午。那时你很喜欢到坟场散步。现在的许多坟场,不但墓碑趋于雷同,而且总是在一些冷清清人迹罕至的所在,把死者和生者远远地分开。其实生死何尝隔得这样远。
  轻风暖日,天空是淡白的蓝色。我们坐在墓前的草地上吃着做过供品的肉包子,谈着儿时的往事。你说中学时代的国文课本有一篇诗经小雅的蓼莪。至今仍能背诵全文,每次都深有所感。你父亲对中国文学有专才,可惜时运乖蹇,未能发挥所长。然而他从不以此自苦,常跟你说:读书人所学何事,但求心安而已。他带你到郊外的河里钓鳟鱼。钓了鱼,就在河边搭起锅灶煮鱼粥。你以后再也没尝过那么鲜美的鱼粥。
  你六岁时,你父亲当了一个时期的辅警。有一天晚上,你母亲为了等他下班,带你去看晚场电影。是一出恐怖片。你吓得躲在椅子底下不敢出来。那之后几年,你老是梦见自己在一间正在燃烧的屋子里,被一只浑身火红的怪物追逐。屋子里有一个水喉。你以那个水喉为目标拼命挣扎,可是每次将要成功之际,总是累得筋疲力尽地醒来。这恶梦继续困扰着你的童年,直到有一天,你使出最大的气力,抓住了水喉,把水喉扭开。那怪物刚巧伸过手来,手指淋到了水,口兹口兹嚓嚓的一阵响,就这样被浇灭了。你再也没有做过这个梦。
  有一年中秋节,你父亲教你背诵苏轼的水调歌头。
  你问你父亲说,月亮有阴晴圆缺,那么太阳呢?太阳是不是也有阴晴圆缺?
  大概没有吧,你父亲说。
  为什么月亮有阴晴圆缺太阳没有阴晴圆缺呢?你又问道。
  你父亲说,月亮有阴晴圆缺,是我们亲眼看见的,而太阳嘛……也许人类对于太阳远不如对于月亮的了解吧,因为太阳太远太热了。
  那时候你以为太阳和月亮是同一个,早上穿红衣裳,晚上穿白衣裳。
  你父亲口述自己的生平,由你代笔,写至〃得一儿,欣喜过望,日夕以弄儿为乐……〃,你忍不住泫然泪落。你想到父亲对你的养育之恩,山高海深。
  〃往事已成尘,功罪安足论〃───这是你父亲嘱咐你镌刻在墓碑上的句子。我望着那两行字,心中不禁一阵茫然。
  你父亲跟你说过我们其实是追随先人的足迹而来的。当年的淘金梦至今仍在我们的血液里流动。随着十九世纪中叶淘金热的掀起,大批华人远越重洋,踏上新土地,开垦、筑路、掘矿、淘金。其后国事蜩螗,更有多少人避乱来此。这一切都只是为了一个求生的信念。你父亲叫你不要忘记自己也生在乱世,要老老实实地做人。
  乱世的人,愁深似海。
  你虽以乱世的人自居,但你比你周围的人都安稳。我一直找寻那一股使你安稳的力量。
  但愿在现世之中,我能够安安静静──过年了,走到市中心,许多人把过去一年的日历纸撕成一片片,从窗口抛落街头。我仰望着漫天徐徐飘下来的,破碎的日历纸,许下了这样的心愿。
  那年冬季里的一个早晨,家里响起了叩门声。我去开门。你站在门外,说:〃我们到海边去。〃
  一路上你都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走着。我也无言地走在你身边。你好像非常不快乐的样子。海边风大,你把身上的大衣脱下,分出一半,裏在我身上。我们在二十世纪末期的大风中相拥而行。
  海滩很脏,微褐的泡沫被潮水带上来,积在沙上久久不化。
  〃那就是海水污染,〃你说。你踢了踢脚下小白蟹的尸骸,〃这些生物也不能在海中生存了。〃
  每次你来这沙滩都感到吃惊。十多年前,当水线还没有那么高的时候,这沙滩曾经给你留下可爱的印象。然而,今日看来,连形状也有些改变了。水线增高,冲上岸来的秽物也就更多。短短十几年间,居然变得如此丑陋,实在是人为灾害的明证。
  也许有一天,这世界再也不适合人类生存。
  在航空公司工作逾几十年的老臣子告诉你说,几十年前的飞机,机窗很久才换一次,不像现在,飞一两次就要换,因为空气污染,机窗受损的程度很严重。
  假如人类绝种,世上将布满昆虫,你说。昆虫的繁殖率比人类超出二十倍。
  你相信人类坚强的生命力,但是,现代人的所作所为都带着末日的感伤。
  由于风大,云雾散尽,向西方眺望,约三十里外法拉龙群岛的轮廓依稀出现在海上。那是由一个大岛、一个北岛,以及一些小岛组成的群岛,被列为禽鸟及野生动植物保护区,长年在云雾的笼罩中,非轻易可见。大岛上建有一座灯塔。夜晚明亮的灯塔,对渔夫来说是一个可爱的景象。他们经常把渔船驶到那一带夜泊,翌日清早起来打鱼。
  前天晚上,你的一个朋友在海上捕鱼,沉船死了,你告诉我说。
  那艘船船底的内部有一大块已经腐烂,然而,在外壳的掩遮下,谁也不曾觉察,一直也平安无事,想不到就在这一次出了意外。前天晚上,你朋友把渔船开到远处的水域。海上起了大浪,部分腐烂的船底经不起凶猛的水势,被海水涌了进来。船马上就开始下沉。你的朋友和他的伙伴穿了救生衣,希望能遇到过往的船只,可是,在海水中漂流了四个小时,始终未被发现。他们说这样冻死了。
  人在冻死之前,会产生奇异的幸福感。那种融融的温暖的感觉,令人恨不得排除身上的一切羁绊,拥抱死亡。你朋友临死极可能经历过这种现象。他身上的衣服有用手撕裂的痕迹。他可能也想脱去救生衣,但救生衣的绳子被衣服缠住。其时他的气力已经所剩无几,不然他就不是被冻死的,而是被淹死的。
  他是你被海洋夺去生命的第二个朋友。你以前有一个朋友,在装置捕蟹罐的时候受到大白鲨的袭击,受伤死亡。当时他人浮在船边,下半身浸在水里,上半身露出水面。突然从海里窜出一条大白鲨,将他拦腰咬住。也许它不喜欢潜水衣的味道吧,它马上松了口。然而,待你的朋友被船上的人救起,已为时不及,他终因失血过多而死。
  你的朋友的死亡,也许使你联想到自己将来也会死在海上。
  〃你怕死吗?我说。
  你沉默了片刻,道:〃对生既然有恐惧,对死自然也有恐惧了。〃
  〃我真希望我不怕死。〃
  〃我只知道我不愿意像我的朋友一样,也死在海上。将来我年纪大了,总是会回来的。〃
  〃既然喜欢海洋,何必还要回来?〃
  〃生前在海上漂流,死后就不要再漂流了。〃
  一小队矶鹞在湿沙上迅速跑过。若非海潮喧噪,或可听见它们脆薄的笛音似的鸣声。那些体形比知更鸟还要小的矶鹞,走路像跑步一样,跑起来上身不动,光是两只小脚飞快地交错而行,十分可爱。沙滩上,海鸥的爪印以及脱落的鸟羽,随处可见。
  我们一边走着,一边拾海胆。这种灰白色、形状像一块钱币的棘皮动物,生活于浅沙之中,备受浪涛摆布,所以完整的海胆不容易找到。海胆的正面是排列成星型的呼吸管,反面那微凹瞩目的叶脉似的纹路就是食道,负责把食物引导至中央的小洞,也说是海胆的口。我们每次到沙滩来,不捡贝壳而捡海胆,好不容易才捡到一个有五支呼吸管的。那是已经长成的海胆,甚为难得。
  后来你拾到一片浅蓝色半透明的破玻璃片,上面有这样的字样:FEBRUARY 21,1906。IN。U。S。A。 PAT。OFFICE。
  我们都暗自诧叹。1906年正是这个城市发生大地震的那一年。这七十多年来,这块玻璃片也许一直在海洋中打滚。玻璃的边缘圆溜溜的十分光滑。现在像这样又厚又结实的玻璃已不多见了。
  1906年4月18日凌晨5时许发生在这个城市的大地震,引起普遍的恐慌,洛杉矶西雅图陆沉、纽约焚烧、三藩市整个被吞没等等谣言满天飞。有人相信世界末日已经降临。这一次是美国历史上最严重的一次大地震,死亡人数一般记载为五百,事实上不止两千。
  自从我来到这个城市,就感到灾难发生前的压力,刻不离身。坐落于圣安德烈斯断层附近的三藩市,地震的可能性并不是一件遥远的、不可想象的事。对于地震的恐惧感,已经完全化入此地居民日常生活的感情纤维之中。日复一日,他们在悬疑的不安中生活着,不知道灾难什么时候降临。
  曾有一个时期,我把家里所能找到的瓶瓶罐罐全部储满了水,以备不时之需。家里大多是玻璃罐。虽然明知塑胶罐比较好,却又未至于特为买些塑胶罐回来。我只是不彻底地为自己不可靠的生存尽尽人事。我因为怕你取笑,一直不敢告诉你。我原是这样胆小无用的一个人。我想我实在是有点怕死。
  〃你知道灾难发生的时候,最可怕的是什么吗?〃你问我说。
  〃我不知道。〃我说。
  〃最可怕的是人。那时候,谁是人,谁是兽,马上就可以分得很清楚。有人为了一滴水自相残杀,穿着军服假公济私,趁火打劫的更不知有多少,所以你千万要小心谨慎。〃
  有人预言不久的将来,这里将再度发生大地震。
  全长七百五十余里的圣安德烈斯断层,自加州西北沿海岸地区伸展到加州东南近墨西哥边境处,乃美洲地壳与大西洋地壳之间的部分边界。在过去一千五百万年间,加州海岸连同大西洋地壳已向西北移位一百九十里。现在沿着这条断层,每年平均约有二至二又四分之一寸的变化。1906年三藩市发生大地震,就是因为大西洋地壳突然向北移位十八尺。其时,电源断绝,全城陷入黑暗之中,地层摇撼,马路像波浪一样翻腾,楼房倒塌,铁路倾覆,沿岸树龄高达两千年的红杉歪颓在地,大火焚烧四日……
  我想,那一定就是世界末日一般感觉。
  可兰经这样形容世界末日:〃……太阳折叠,星辰坠落,山峦摇撼,海水沸腾……〃你看过之后说:〃诗有时比事实更真。〃
  到唐人街途中的行车天桥上,曾经看见的那一幅绝美的城市景观,忽然又掠过脑海。这个娇媚华丽的城市是否也会像一千九百年的庞贝古城,毁于一旦?
  我想到人与最爱的事物始终还是要分离,不觉有点悲伤起来。
  你叫我灾难发生时,不要惊慌,尽快逃到空旷的所在。假如时间上来不及,当选择有支柱的地方躲避,如在门框底下。事后不要忘记关闭煤气管,防止火灾。将来你会给我一把扳钳子作此用途。所有的容器都要盛满水。你叫我床头的墙壁不可悬挂重物,床头附近也不可放置书架等有相当高度的家具。
  〃没有什么比食水更重要,〃你说,〃若我们两人之间的食水,只足够一人饮用,我一定会让给你。我自己会照顾自己的。〃
  〃你知道怎样寻找食水吗?有海洋的地方,总有河流,因为这世界的溪河都是从山下流下来,再流入大海的。那时候,也许只剩下你自己一个人了,无论如何,你要努力求生。只要沿着海边,从这里一直向南走,总有一天会走到河流汇入海洋的地方。河流会将你带到水源的。〃
  你握着我的手,如此为我的生存担忧。我胸中忽然充满了一种悲壮之感。我觉得自己甚至可以屹立于末日的余灰之中,安安静静,没有眼泪。
  你答应我,无论你在什么地方,你都会立刻赶来;我们若失散了,你就沿着海岸到南方寻找我。那时我们就在海边相遇。我也答应你,假如我没有了你的消息,我便独自驾舟,飘扬出海,到天涯海角去寻你。这就是我们之间末日的盟约。
  那天我们在海边,在二十世纪末期的大风中,说着不着边际的梦话,将灾难变成美丽的神迹。或者你急于答应我一些什么。不然,为何你忘了提醒我,这一切不过是一场空,说过之后就算了?而我总是以为,所谓盟约,原是天长地久的。
  与你在一起的最后一段日子,我所感到的绝望与无奈,使我甚至渴望灾难的降临。天崩地裂,水沸山腾,毁灭你的渔港,你的渔船,你所爱的一切,把你交还给我。
  我竟不知道,我当时所渴望毁灭的,竟然就是你。
  如今,让我在心中,把你交还给大海,把你的渔船,交给我看不见的远方如飞的岁月,带你走遍千山万水。
  来日大难,也许我和你都化成了灰。
  七
  我在大学里的第三年学期末,你的表妹结婚,我居住的单元被收回作为新婚夫妇的居所。我搬到另外的住处。就在此前后,你的渔船出海了。
  你辞去航空公司的职位,专业从事商业捕鱼,每次出海或两三天,或十多天不等。你出海前,往往通知我一声。我已学会驾车,取得驾驶执照,买了一辆便宜的二手车。你要是作长期的远洋捕鱼,我总是驾车到渔港给你送行。我立在岸上,看着你的渔船远去,就好像渐渐失去你一样,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出海的时间很难算得准。有时我到了渔港,你尚未完成准备工作,忙来忙去,也没时间答理我。我无聊地到处走走,喂海鸥吃饼干,有几次等了许久。你叫我不要再去送你了,反正你来来去去的,送不送都一样。但我不肯。我说我喜欢渔港的送别。
  你的渔船还是叫做〃克莉斯汀〃。因为在渔船准备就绪的时候,正值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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