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数十里,吴清浣和江文情还沉醉在温柔乡中。
那边船上江文情的父亲清晨起来,想叫醒儿子,舱中却已不见了他,
船头船尾找了一遍,哪里还有儿子的踪影。莫非是夜起时眼睛朦胧,失足坠
入河中?江父一想到这里,惊恐失色,忙命舟子返航寻找,水面空空,了无
消息,江父大放悲声。
天大亮时,这边船上的江文情和吴清浣才醒来,江文情急忙披衣推窗,
只见窗外河岸上树影后移,原来船已行驶,哪里还有自家的船呢!两人不由
得惊慌失措,然而事已至此,也只好硬着头皮顶下来。白天,江文情藏在船
舱中的帏幕后,吴清浣则把一日三餐要到舱中与他分享。一听到有人进舱,
江文情就赶紧藏到床下。夜晚人静,便是他们逍遥的时候,一对情人同床而
眠,忘了一切忧愁。他们只能这样作权宜之计,只等泊岸后再另作打算。
然而毕竟纸包不住火,船舱空间有限,吴清浣与江文情有时忘情的嬉
笑声,不免传了些到吴母耳中。吴母对女儿这些天老是躲在自己舱中,而且
饮食量大增,产生了怀疑。
又仿佛听到舱中有少年的窃窃低语,于是悄悄从门缝中侦视,果然发
现了惊人的情况。
吴母禀报了吴父,等到深夜,两人悄悄叫开女儿的舱门,在床上拖出
了战战兢兢的江文情。稍加审问后,吴父盛怒难遏,准备将江文情抛入江中。
吴清浣缩在舱角中羞愧难当,见父亲要加害于江文情,她不顾一切地爬过来,
苦苦哀求,甚至以死相争。吴家父母见已是生米煮成了熟饭,又获知江文情
也是名门出身,年纪轻轻已中秀才,今后也许有所作为,便只好包容下来。
长叹道:“吾女已被你所污,更无他适之理,只好成全了你们这对小冤家!”
为了掩人耳目,吴父让江文情装成是落入水中,吴父则急忙令舟人救
起。吴父上前一看,佯作惊讶地说:“这是我友人家的公子啊!”于是名正言
顺地将他留在船中。不久,船抵达济州,吴家上岸租了房屋,摆下盛宴,为
一双小儿女办了喜事,并把他们暂留在济州。
吴云卿进京见过皇帝后,被升职派往楚地为官。赴楚上任的路上,他
到济州接了江文情小夫妻俩同往楚地,又派人往太原找到了江父。禀明江文
情的婚事和去向。江父大喜过望,其子失而复得,还找了个才貌双全的官家
小姐为妻,真是苍天降福啊!
后来,江文情果然不负众望,二十四岁登进士及第,派任南京礼部主
事,后又迁为州守和知府。在贤妻的辅助下,官名贤达,仕途顺畅,家庭生
活也美满如意。那一夜临舟风情,还真结下了善果!
王润贞的生死恋
这是明神宗万历年间的一个春日,在常山郊外的一座山亭里,正进行
着一场奇特的考试。主考官是两位慈眉善目的老伯,应考的则是两位年轻公
子,一位叫徐苕郎、一位叫刘汉老。这次考试不为功名前途,却是为了争娶
一位美女。
是哪家的姑娘能有这般殊荣呢?那便是主官之———沈必贵的女儿王
润贞。既然是沈家的女,为何又姓王呢?这里面就有些小曲折了。王润贞的
母亲是有“常山美人”之称的童婉秀,嫁人了书香门第的王家,本是夫妻恩
爱和乐,谁知天降横祸,在女儿王润贞两岁时,夫婿便抱病而死,留下孤儿
寡母,无所依靠,只好改嫁到沈家做了填房。
后夫沈必贵是个厚道的商人,家境富庶,前妻早逝,膝下无子。续娶
童氏后,童氏也未生育,家中便只有一个童氏带来的孩子王润贞,沈必贵把
她看成是亲生女儿一样,呵护备至。母亲是大美人,女儿长成后,青出于蓝
而胜于蓝。十四岁刚过,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光鲜照人。后父关心女儿,
自幼就请高师为王润贞授教,四书五经,诗词音律,般般通晓。
闺有好女千家求,待到王润贞年过及笄,上门提亲的媒人踏破了沈家
的门坎。沈必贵与童氏千斟万酌,最后筛选出两个女婿候选人,一个是徐苕
郎、一个是刘汉老。这两个年轻人可以说是半斤八两各有长短:不说两人都
仪表堂堂,气度不凡,且又都与王润贞同岁。徐苕郎家境清贫,但才名较盛;
刘汉老家有万贯,人也算风流倜傥。掂来掂去,二老不知定哪个为好,征求
王润贞的意见,润贞羞答答地说了一句:“还是以才气定度。”后父沈必贵忽
然计上心头,于是便设计出这么一场择婿的考试。
正值阳春三月,花开似锦,沈必贵特意在郊外一处山环水绕的清静之
地设下酒宴。
为了慎重起见,还专门请了族中一位见多识广、德高望重的老人沈耕
云做参谋。徐、刘两位公子接到请帖时,都只以为是沈家已相中了自己,特
设宴欢叙亲情,心中暗暗欣喜。
待来到山亭中,却发现彼此还有一个情敌在场,很快就明白了这次酒
宴的用意所在,不免有些紧张起来。
先是目测,沈耕云打量着两个年轻人:徐公子布衣布巾,朴实无华,
神情谦和,略带几分腼腆;刘公子锦衣华冠,气宇轩昂,一看就是见过世面
的人。这乍一看,两人难分高低。
下一步就是笔试了,沈耕云沉吟片刻,便说出了四个诗题。这四个题
目很有趣,乃是当地水云寺中挂着的四幅条画的名称,分别是:“惜花春起
早”、“爱日夜眠迟”、“掬水日在手”、“弄花香满衣”,恰好与当前的时节相
合。亭中石桌上,沈家家人早已摆好纸笔墨砚,两位公子分别人坐。
剩下两位老人,不想去打扰年轻人寻诗觅句,就悄悄地举杯对饮。刚
刚三杯酒下肚,徐公子便轻轻走过来,恭恭敬敬地交上了诗稿,诗是这样写
的。
惜花春起早
胭脂晓破红桃萼,露重荼蘼香雪落;
媚紫浓遮刺绣窗,娇红斜映秋千索。
辘轳惊梦起身来,梳云未暇临妆台;
笑呼侍女秉明烛,先照海裳开未开。
爱月夜眠迟
香肩半亸金钗卸,寂寞重门锁深夜;
素魄初离碧海需,清光已透朱帘罅。
徘徊不语依栏干,参横斗落风露寒;
娇娃低语唤归寝,犹过蔷薇架后看。
掬水月在手
银塘水满蟾光吐,嫦娥夜入冯夷府;
荡漾明月若可扪,分明兔颖如堪数。
美人自挹濯春葱,忽讶水轮在掌中;
女伴临流笑相语,指尖擎出广寒宫。
弄花香满衣
铃声响处东风急,红紫丛边久凝立;
素手攀条恐刺伤,金莲怯步嫌苔湿。
幽芳撷罢掩兰堂,馥郁馨香满绣房;
蜂蝶纷纷入窗户,飞来飞去绕罗裳。
沈耕云细细品读过徐苕郎的诗,不禁频频点头,口中赞道:“诗意清雅,
才思敏捷!”
再看那一边的刘公子,面前桌上几张白纸,每张纸上仅写了一个题目,
在砚中不断地拍着笔,迟迟却提不起来。虽然赏花观月的雅事他也见得多了,
可要写成诗句,却不知从何下手。他见徐公子早已交了卷,沈家两位老人也
不断地赞赏,心中更加着急,脑子里一片空白。最后只好走到老人眼前,推
说身体不适,涨红着脸,先行告辞了。
不用说,这场择婿考试的胜利者是徐苕郎了。两厢情愿,徐家与沈家
择吉日为儿女订了婚,说定等徐苕郎秋天参加乡试,考中了举人,再为他们
完婚,那可是双喜同贺了。
东床女婿半个儿子。沈家条件较好,于是就把徐苕郎接到家中,在后
院中给他整理了一个宽敞清静的屋子作书房,好让他安心读书。一次,母亲
童氏偶染风寒,王润贞守在床前,侍候汤药。徐苕郎闻讯前来探病,与未婚
妻不期而遇。这一对未婚小夫妻,虽然订过婚,又同处一家之中,但为“男
女授受不亲”之训所束,却是从未谋过面。徐苕郎猛然看见娇若春花的未婚
妻,不由得心儿乱跳,狂喜不已,只觉心中藏着干言万语,却又不知从何说
起。惊慌之中,匆匆找出袖中的一幅红笺,塞给了王润贞。虽然只是一帧空
无一字的纸笺,仍惹得情窦初开的王润贞激动莫名,似乎那笺上浸满了徐郎
难言的深情,她端视良久,忍不住在红笺上题下了一首诗:
茜色霞笺照面匀,王郎何事太多情;
风流不是无佳句,两字相思写不成。
诗笺由王润贞的贴身小婢送到了后院徐公子的书房中;徐苕郎见诗笺
如获至宝,当即就提笔写诗作答。小婢顺手又带回了王润贞的闺房。这一送
一带就不可收拾,以后这小婢就成了他们两人的信使,三天两头传递诗笺。
一对有情人虽然不能见面,两颗心却被往返的诗笺紧紧联在一起。
再说那落选的刘公子,凭着自家的赫赫家财,却没有敌得过那个姓徐
的穷小子,心中一直怀恨不平。转眼秋天来临,徐苕郎与刘汉老同时到省城
参加乡试,谁知却双双落榜。刘汉老落榜还确实因为才疏学浅,才情横溢的
徐苕郎为什么也会名落孙山呢?原来,当时科举考试考的是八股文,由破题、
承题、起讲、入手、起股、中股、后股、束股八部分组成,格式刻板、内容
空洞。徐苕郎的才情根本发挥不出来。有才不取,落第归乡的路上,徐苕郎
不免向同科赶考同乡人发了几句牢骚,评说了一通八股文的不是。不料这话
被同的刘汉老听了,便牢牢记住,等回到常山后,刘汉老花钱买通了关军,
凭着徐苕郎路上的几句牢骚话,就让官府给他定了个“反对圣学,污蔑科考”
的罪名。这罪在当时是足可以杀头的,徐、沈两家祸从天降。幸亏沈必贵拿
了银子,四处打通关节才免了徐苕郎一死,却被发配到遥远的辽阳戍边。王
润贞躲在闺房中,偷偷地哭成了泪人。
徐苕郎远别的悲伤还未平息,沈家不幸又遭变故。冬天里,沈必贵染
上了重疾,医药无效,新年不到就撒手归西了。沈必贵死后,留下了一大笔
家产,本应归童氏母女继承;可是,沈氏家族的一些兄弟,贪婪无义,只说
童氏母女算不得是沈家的人,强取豪夺,把家产瓜分一尽。逼得王润贞母女
俩离开家门,无奈之下,只得在市中开了一间小小的茶店,靠卖茶勉强维持
生活。
既起是当市卖茶,王润贞不得不放下大家闺秀的面子,笑脸迎客。美
人儿抛头露面,难免不引来一些飞峰浪蝶,王润贞持礼有度,一般的市井之
徒难以占到便宜。不久后,府中的一个吴指挥偶然路过小店,一眼便看中了
柜台中的王润贞。以后他又连着来喝了几回茶,对王润贞的美色垂涎不已,
于是派人带了聘礼登门求亲。来人假装好意地劝说:“徐公子远戍辽阳,死
生未卜,姑娘何必苦苦等他,不如早早跟了吴指挥享清福。”王润贞却坚决
不肯答应,她对母亲说:“徐郎为儿遭祸,背弃不义,儿宁愿等他到白头!”
母亲同情地点点头,委婉地拒绝了说客。
吴指挥色心既起,哪肯轻易罢手,又接二连三地派了人来软磨硬逼,
最后甚至把彩轿抬到了茶店门口。王润贞心意已决,定不肯负于徐郎,见吴
指挥逼得急迫,索性摸出一把剪刀,对准自己的颈部。历声喝道:“只要让
我上了轿,我必死在轿中!”吴指挥无可奈何,只好打消了强娶王润贞的念
头,却在恶怒之下,令手下的人动手捣毁了王润贞母女的茶店,以泄忿恨。
王润贞母女俩又一次失去了栖身之地,踉踉跄跄流落街头。正巧遇见
当初与沈必贵有些交情的老驿丞杜君常,可怜她们孤儿寡母无依无靠,便在
他所管的驿站中拨出一间偏房,暂时安顿了她们。
一天,有四位戎装兵卒投宿驿中,童氏正在灶间烧饭。听到四位兵卒
中,一个操本地口音的年轻人的声音似乎有些耳熟,便掀开门帘看去,“难
道是他?”童氏心里有些疑惑,索性凑上前去探问:“敢问客人尊姓大名?”
那年轻人转过头来,见到满面灰尘,发髻蓬松的童氏,脸上闪出一丝讶异,
却似乎又拿不定主意,只是喃喃地回答:“晚辈姓徐名苕郎。”
果然是他!童氏不禁失声悲哭道:“我是你的岳母啊!徐苕郎这时也认
出了她就是未婚妻王润贞的母亲,泪水也不由自主地涌了上来,心中不解岳
母为何流落到了驿站。
这时童氏已稍稍镇静下来,含着泪将家中这两年来的变故大致叙述了
一遍,徐苕郎听得心如刀绞。
随即,童氏把徐苕郎让进屋里,见了王润贞。一对牵肠挂肚的情人,
历经磨难,竟又在这种境地不意相逢,那滋味是悲是喜,难以说清。碍于童
氏在场,两人也不便靠得太近,只是你望着我、我看着你,眼中的泪无声地
淌下,无言的交流着两年来的相思之苦。童氏察觉到了什么,只说先去烧饭,
便退出门去。屋中的一对恋人情不自禁地紧紧拥抱在一起。
当夫夜里,童氏和徐苕郎就分别把他们的际遇告诉了杜君常和与徐苕
郎同来的士卒。
众人都为他们嗟叹不已,同声说:“今日相遇,是天赐良缘,不可错过
机会!”于是分头张罗,当夜就在驿馆里给他们完了婚。
简陋的洞房,没有红纱罗帐;没有绣被锦褥;只有一对大红蜡烛照着
两个久别重逢的新人。他俩一会儿眉开眼笑;一会儿热泪满腮,都紧紧搂住
对方,生怕一松手,一切都云散烟消,不复重来。
徐苕郎这次与其他三个同伴是奉命往海南送公文,路过此地。因公务
紧急,不可耽搁太久。可新婚燕尔,怎忍别离!那三个同伴体量他的苦衷,
便商议好由他们三人前往海南办事,到那边只说是有个同伴半途得了病,在
驿站中调养。待他们返回时,再来会上徐苕郎,一同回辽阳复命。
虽然是有短短的十天时间,可对徐苕郎与王润贞来说也是十分难得的。
他们千恩万谢地送走了三位士卒,盘算着怎样享受这十几天的蜜月时光。
不料横祸难挡。不知怎的,徐苕郎偷度蜜月的事就传到了对王润贞耿
耿于怀的吴指挥耳中,他挖空心思都没得到的美人,竟然被那个戍边的穷小
子搂进了怀中。他霎时妒火中烧,命令手下士兵,以“怠慢军务”为理由,
逮捕了徐苕郎,并将他一顿乱棒打死在公堂上。
消息传到驿站,王润贞痛不欲生,她本想追随丈夫而去,但又对丈夫
不明不白地丧命,心有不甘。于是请人写下状纸,到县府里击鼓告状。谁知
那吴指挥早已与县令大人通了气,县令对王润贞的状纸不理不睬,还斥责她
扰乱公堂。
官官相护,自古如之。王润贞深知要想靠县府伸冤那是痴心妄想了。
正在这时,吴指挥又厚颜无耻地派了人来说亲,王润贞顿时有了主意,她让
母亲答应下亲事并定了迎娶吉日。待嫁之日,她不准备嫁妆,却日夜磨着一
把锋利的匕首。
就在王润贞准备亲手刺杀仇人的计划还没有进行时,监察御史傅经纶
巡视来到常山,恰好下榻在王润贞借居的驿站。听人说傅大人秉公行事,执
法严明,王润贞抱着一线希望递上了状纸。傅大人对这件案子十分重视,派
人传来了吴指挥,亲自升堂审讯。开始吴指挥矢口否认打死徐苕郎一事,还
谎说他是逃避军务外走他乡了。很快,傅大人根据蛛丝蚂迹的线索,派人在
城郊的一座废砖窑中,找到了徐苕郎血肉模糊的尸体,吴指挥被依法处死,
徐苕郎的遗体则由当地官吏厚礼安葬。
在出殡的那天,王润贞一身白衣白巾,扶棺而行,悲伤难以自恃。送
葬的队伍来到郊外坟地,人们忙着行礼下棺,没注意王润贞悄悄走到附近的
一口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