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张大栓穿一身白褂白裤,脚上是一对粗布黑鞋面。乍一眼,分明是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没人可以想象的出张大栓会变成那个样子,不要说村里人,就是他女人大栓婶恐怕也认不出男人的样子了。
四妮一下从地上跳了起来,说:“海亮哥,找!你帮俺找找,一定要找到俺爹,你在村子里问,俺上山去找。”
四妮非要把张大栓找回来不可,她带张大栓比对自己亲爹还亲。
俗话说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自从四妮回到大梁山,重新跟二狗生活在一起,她就把自己融合进了这个家。
她是这个家的一份子,她的心向着这个家,灵魂当然也向着这个家。
她不希望这个家万贯家财,也不希望这个家大富大贵,只是希望家里的每一个成员都平安无事。
她希望二狗平安无事,闺女平安无事,婆婆跟公公全都平安无事。
没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的事情了。
看着四妮焦记得样子,海亮说:“那好,你在村子里找,我去山上找,晚上咱们再碰头。”
四妮冲海亮鞠了一躬,说:“海亮哥,麻烦你了。”
海亮说:“跟我还客气啥?”
就这样,两个人兵分两路,四妮在村子里来回寻找,而王海亮则上了山。
被王海亮猜对了,张大栓真的没事,而且早就逃了出来。
张大栓是山洪到来的前一天逃出红薯窖的,那时候,滂沱的大雨已经下了两天一夜。
张大栓家的院子高,红薯窖的入口也高,按说雨水不应该灌进土窑里。可那红薯窖还是一点点被灌进了雨水。
雨水是顺着土层跟山石的缝隙灌进去的。
开始的时候,张大栓没有当回事,因为每年的夏天,大梁山都是雨水调匀。下一两场雨根本不算什么,稀松平常。
但是当雨水顺着石头缝跟土层进去土窑,将里面的靠背椅,小床,还有电视机漂起来,没到腰里的时候,张大栓就感到了不妙。
他知道这样下去不行,土窑就是个老鼠洞,自己就是鼠洞里的耗子,不逃出去就会被淹死。
从前,村子里留下了大洪灾的传说,老辈子说大梁山至少被淹没过好几次。
张大栓害怕了,于是趁着夜色,爬出了红薯窖。
那时候,已经接近半夜,满天都是大雨水。大风大雨打在身上,像鞭子抽,像刀子割。
院子里的水膝盖深,大街上的水已经没到了齐腰深。
凭着多年的经验,张大栓立刻知道,山洪不久就会下来,村子里的人不逃出去,全都会被淹死。
这一点不用他操心,村子里有王海亮,而且还有建国跟憨子他们。海亮那帮人一定会领着村民走出大山,逃往安全地带。
他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必须先救自己。
他也不知道该怎么逃,往哪儿逃。
他想到儿媳妇的屋子里躲避一下,四妮没在家,二狗也没在家,西屋是空闲的。
可他知道,自己最长的时间也就躲到天明。
天亮以后,大栓婶下炕,发现家里有个陌生老头子,扯嗓子一吼,还不闹翻天?
于是,张大栓打算逃到山上去,寻找一个山洞暂时躲避。
大梁山有很多山洞,数不胜数,年轻的时候打猎,张大栓就知道很多山洞的位置。
于是,他冲进了二狗跟四妮的房间,找了一块塑料布,披在了身上。
临走的时候,他还拿了几根蜡烛,翻出了家里陈旧不用的煤油灯,外加一把打火机。
张大栓是聪明的,他知道山里的日子苦,吃没吃的喝没喝的,饥饿跟口渴并不可怕,大梁山上有吃不完的野果子,也有喝不完的山泉。
最可怕的是黑暗。
他一点口粮也没带,干粮也没有带,就那么冲出家门,淌着雨水走上大街,深一脚浅一脚上了大梁山。
走出村子二十多里,就是姑娘峰,姑娘峰上有一处山洞,是王庆祥跟王海亮当初上山采药的栖息地。
那里面有粮食,有干草,有蜡烛,张大栓是知道的。
于是,张大栓冒着雨水,一直翻越了二十多里的山岭,来到了姑娘峰。
走进那个隐蔽的山洞,外面的雨水还是哗哗下个不停。
这个山洞果然很干燥,里面的食物跟干柴还在。半口袋粮食也在。
最近几年,王海亮几乎不上山了,他跟中医这个职业完全脱离,也不打猎了,一直醉心于商业。
他的爹老子王庆祥年纪也大了,采药也走不了这么远,这山洞等于是荒废了。
草铺还在,干柴也在,半口袋粮食却发霉了。
可张大栓并不怕,他有丰富的生存经验。正在仲夏,眼看进入秋季,漫山遍野的山果全都成熟了。
村民承包的荒山上果实累累,桃子,苹果,梨子,大枣,滴滴坠坠挂满了枝头,野果子也压弯了枝头。
张大栓想点着山洞里的干柴,将衣服烤干,可身上的打火机却湿漉漉的。
还好这里有火柴,是当初王庆祥留下的。
一堆篝火升起,张大栓坐在火堆旁,身上冒着热气。
他忍不住开始苦笑,苦笑自己的命苦。
当年,一把大火烧毁了四个村子,他被公安通缉,也曾经在山上躲避了一年。
那一年的日子真是凄风惨雨,山上还没有这么多果子,还有大群的野狼。
特别是到冬天,山果落尽以后,他洞口都不敢出。
现在野狼迁徙了,果子也全部丰产了,跟当初不可同日而语了。至少不会饿死。
看来自己就是逃亡的命,注定要逃亡一辈子……作孽啊。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出来混是要还的。
干了那么多坏事,老天正在惩罚他,这就是报应。
张大栓自叹命苦,但并不自怜,他必须要为当初的罪孽付出惨痛的代价。
不知道村子怎么样了?孙女天天跟媳妇大栓婶能不能逃出来?
城里的二狗跟四妮怎么样了?两个孩子会不会也在逃避这场劫难?
他不为自己担心,反而牵挂着一家人的安慰。
张大栓在山洞里存活了下来,他保留了火种。
白天他到山上摘果子,拾干柴,晚上就会到山洞里休息。
为了防止野兽的袭击,他还利用石头将山洞的入口堵死了。
大洪水到来的时候,他站在姑娘峰上看到了村子里的一切,看到了漂浮的猪羊跟牲口,也看到了逃亡的人群。
他看到所有人全都上了段天涯,整个村子也被大洪水吞噬了。
七天后,大雨才停,整个村子根本看不到当初的样子了。
张大栓也看到他的女人大栓婶拉着孙女天天走进了段天涯的那个山洞。
他知道王海亮救了她们。
再后来的几天,他也看到王海亮拉着所有的青壮年拼命挖开一条口子,大洪水顺着口子哗哗而下。
一直到村子完全显露。
整个山村毁于一旦,所有的东西全都没有了,家具,家电,粮食,冲倒的房屋也不计其数。
因为没有了粮食,村里人不得不上山去摘果子。上万人爬满了大山的每一个山头,短短几天的时间,村子附近山头上的果子就被村民哄抢一空。
山路没有修通,村子里的人正在遭遇大饥饿。
终于,村民摘果子的范围向着更远处蔓延,一点点上到了姑娘峰。
张大栓也看到了自己的女人大栓婶,大栓婶惦着小脚同样上山来了。
女人的臂弯里挎着一个竹篮子。
虽说村里没有发生大饥饿,可粮食的确很短缺,秋玉米,高粱,豆角,都不到成熟的季节。自己倒没啥,大栓婶担心孙女天天挨饿。
她也跟着稀稀拉拉的人群上去了更高的山岭。
张大栓的心激动起来,多想帮帮女人啊,这是跟了他一辈子的女人。
他看到大栓婶真的老了,满头斑驳的白发,脸上的皱纹刀刻斧凿。
一股深深的愧疚感从心里潮起,张大栓的眼泪不知不觉流了下来。
大栓婶穿一件洋布大襟,扣子在一侧肋下的那种。下面是一条黑布裤子,绑腿很短小。脚上是一双黑布三角鞋,袜子很干净。因为山路腻滑,走起来显得很蹒跚。
她的头发全部拢在了脑后,团成一团,用一个大大的发簪箍着,人很利索。
这是乡下老年人最普通的打扮。大栓婶已经老了,从张大栓掉进山崖那一天起,她就箍起了头发,将自己加入了老年的行列。
她的小脚走在狭窄的山道上,一边走一边采摘那些山枣。
漫山遍野的山枣成熟了,青中带红。
第499章 牵手()
第499章牵手
野山枣的个头不大,味道也不怎么好,酸酸甜甜。
这些年,山民不怎么吃了,即便吃也是图个新鲜。
早些年日子穷的时候,这山枣可是山民最重要的口粮。
那时候,人们把山枣采摘回家,放在烈日的底下暴晒,等到枣子完全晒干,脱去里面的水分,剥掉里面的枣核,用石磨磨成枣面,可以用来制作枣糕。
枣子面又苦又涩,滚成糊糊也不怎么好喝,但是却帮着山里人渡过了无数次灾荒。
是大山养活了山里一代又一代的人,人跟大山是密不可分的。
大栓婶的个子小,高的地方摘不到,她努力踮起脚尖,用力去摘酸枣,那样子滑稽可笑。蒺藜刮在她的衣服上刺刺拉拉响。
忽然,女人脚下一滑,差点摔倒。张大栓身不由己,猛地扑过去搀扶了她的手臂。
大栓婶一回头,跟他的眼光撞在了一起,女人一脸的惊愕:“谢谢,你是……?”
大栓婶惊呆了,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被眼前的人吓一跳。
她果然没有认出张大栓,此刻的张大栓完全变了样子,脸色苍白,脑袋上的头发跟胡子也全都雪白雪白的,而且脸上没有一丝皱纹,晶莹剔透。
给她的第一个感觉,这老人好像传说中的白爷老公。
白爷老公又叫白玉老公,是大梁山人敬畏的神仙。
传说,白爷老公是由狐仙变成的,是得道的狐仙,专门帮助善良的人。
早些年,很多人家供奉白玉老公。
传说,这老头专门帮助善良人,谁家日子穷了,没米没面,过不下去,就为虔诚善良的人偷粮食。
他会把为富不仁家里的粮食,偷到穷苦人家去。
穷苦人头天拜祭白玉老公,第二天一觉醒来,去看米缸面缸,米面缸就会满满的,粮屯里的粮食上尖下流。
可谁也没亲眼见过白玉老公。
当然,那个年代人们吃不饱,被饥饿的阴影笼罩,白玉老公是他们为了填饱肚子产生的渴望。
大栓婶楞了一下,眼前的老人慈眉善目,和颜悦色,仙风道骨,不得不让她把他跟白玉老公联系在一起。
张大栓说:“妹子,你……没事吧?”
大栓婶也微微一笑:“没事,没事,老哥你是……俺咋没见过你?”
张大栓心里一阵凄苦,看来媳妇是真的不认识他了,他的脸抽搐了一下,那块巨大的伤疤也抽搐了一下。
“我是……山里窑厂的工人,山外来的,外来工,我……帮窑厂看大门的,妹子你是附近村里的人?”
大栓婶说:“是,老哥,谢谢你,是你救了俺。”
“不客气,你想摘啥,我帮你。”
大栓婶说:“俺想摘那一枝枣儿……。”
张大栓说:“我帮你。”
男人的个子高,踮起脚尖,一下将滴滴坠坠挂满枣子的树枝掰了下来,交在了女人的手里。
“妹子,你是……疙瘩坡的?”
大栓婶说:“是。”
“恁大年纪,还出来?山路不好走,你小心点。”
“谢谢老哥。”
“你家里还有啥人?”
“喔,俺儿子,媳妇,孙女。”
“你……你家老哥呢?还建在吧?”
大栓婶说:“他死去五六年了。老哥,你是哪儿的人?”
“z市来的,住在距离z市不远的山村里。”
“喔,恁大年纪还出来干活?”
“喔,家里没啥人了,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饥,趁还能动弹,挣俩养老钱。”
大栓婶的心里很不是滋味:“你家里还有啥人?儿女呢?”
“儿女大了,他们……不孝顺。”
大栓婶鼻子一酸,竟然对眼前的老人产生了怜悯。
她觉得这就是一个普通的人,儿女不孝顺的普通人,或者被儿女赶出来的普通人。
他的身影很像死去的男人张大栓,大栓如果还活着,那该多好啊,一定比他幸福。
张大栓说:“妹子,你摘这些酸枣子干啥?”
大栓婶说:“当做粮食吃,村里遭遇了大水灾,没粮食了,救援的物资过不来。”
“这东西能吃?”
“当然了,早些年都吃过,好吃着呢。”
“喔,那你到家以后,用开水烫一下,然后再晒干,剥去里面的枣核,用石磨磨成面,打糊糊的时候记得多放白糖。还有,最好加点老陈醋,这样吃起来就不涩不苦了。”
大栓婶楞了一下:“老哥,你咋知道这种吃法?俺男人活着的时候,就爱喝这酸枣粥。”
张大栓捋胡子一笑:“俺那个地方,都是这样吃的。”
“俺知道了,谢谢你。”
“妹子,还往前走不?我陪你一段,前面的路很陡,也很滑,我扶着你过。”
大栓婶说:“那多不好意思?”
“没事,看到你,我就想去了亡故的老伴,咱俩有缘,反正我也没事。”
大栓婶还不好意思呢,但是张大栓一点也不客气,夺过了她手里的篮子,一只手搀住了女人的手。
女人的手很温热,三十年前就是这么温热。
张大栓不由想起了三十年前,娶女人的那一刻。
那时候,他用一匹大青骡子,吹吹打打将大栓婶拉回了家。
洞房里,红烛下,女人的手也是这么温热。她的手掌很厚实,上面有层硬茧。
山里女人干农活,手上都有老茧。
那时候的张大栓,就曾经发誓,那个女人嫁给我,我就让女人幸福一辈子。
再后来,他拼死拼活,凭着祖上的那本鲁班秘术勇闯都市,从一个小木匠做起,最后开办了家具厂,一跃成为大梁山的首富,就是想女人好过一点,儿子好过一点。
那时候年轻,他犯了不少的错。
乡下人没进过城,进城以后就被花花世界耀花了眼。
张大栓沉迷过,失落过,也花天酒地过。
可他始终把家里的女人看作正妻,从没有想过遗弃她。
现在老了,后悔了,他多想搀着她的手,陪她走完余生。
这手失去的时间太长,他好想就这么牵着她,陪着她走完一辈子,一直到下辈子,下下辈子。
老实说,他很久没有这样搀过女人的手了,那感觉都忘记了。
这是一种失而复得的爱,也是一种经历了生死以后幡然醒悟的爱。
这时候他才知道多么舍不得她。
张大栓搀着女人的手,一步一步走向山道,他嘱咐她小心点,小心绊脚石,小心路滑。
他帮着她摘枣子,也帮着她采别的山果。
他把摘下的果子放在篮子里,看着女人傻傻的笑,那笑容前所未有的憨实,前所未有的纯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