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珠这话说得平稳却戚然,顺治、皇后和贞妃不明就里,淑懿似有所感,唯一豁然开朗而惊异不已的,只有陈掖臣!
陈掖臣俯身在冰凉的金砖地上,却丝毫不觉寒冬的冷冽,他不由神飞天外,飞到了那夏木阴阴的明媚时光。
那个穿柳绿宫装的女子婷婷地向她走来,宫女的服饰是不可过于鲜艳奢华的,那柳绿的云缎虽是江南进贡的上用料子,领口袖边却一点花绣也无,头上只簪了一朵鹅黄的堆纱花儿,两支素银簪子,远远望去,只如一叶素净无华的柳叶。
陈掖臣含着清淡的笑意,道:“是承乾宫的云珠姑姑么?娘娘可是要往董鄂府捎信?”
那女子端端正正福身,笑道:“正是,娘娘说陈大哥出宫时,可以帮我家娘娘将家书带回去!”
陈掖臣笑着摊开一双生了薄茧的双手,道:“是啊,姑姑只管将信交给我,在下会亲自交到鄂硕大人手里!”
云珠不知为何心头蓦然一热,都说陈掖臣是大学士之子,饱读诗书,可看他这双手,却又像个习武之人,没想到竟是个文武全才!
云珠笑问道:“大哥作内廷侍卫,想必是有些功夫在身上的吧!”
陈掖臣谦逊道:“不过自幼习练过几招擒拿手,又跟着府里的一位师爷学过一阵子咏春拳。”他暖溶溶地笑着,如五月间杨柳枝叶间散落的日光,云珠从他深邃如海的眸子里,看到了父兄般的眼神,那样熟悉,那样亲切。
云珠不禁耳红心跳,眼波才动,又怕被人猜破了心思,便转头闲闲地赏着一树柳阴,笑道:“今儿日头虽毒,好在这柳阴生得浓密,这一树密密层层的叶子,倒正好为陈大哥遮凉了!”
陈掖臣也笑道:“这会子凉快些了,正午当值时,顶着个明晃晃的日头,连嘴里都是苦的!”
云珠关切道:“陈大哥可仔细别中了暑气,我那里有新制的糖渍青梅,下回来的时候,给你带些来!”
陈掖臣眼光一亮,他最爱吃糖渍青梅了,却又想着不过给人送封家书,就要收人家的东西,总不太好,便推托道:“多谢姑姑美意,姑姑当差辛苦,承乾宫娘娘若无差遣,姑姑大暑天儿的还是少出来为好!”
云珠从未听人对她说过如此暖人心意之语,不由笑道:“再辛苦也不及陈大哥!”
差使当完了,云珠不好总耽在这儿,只好恋恋地离开,缓步向回走时,陈掖臣沉稳而富有磁性的声音却从背后遥遥传来,“姑姑…。”
云珠胸臆之中冷一阵热一阵,只是不敢回头,陈掖臣有些淡淡的失落,他本以为今日被承乾宫娘娘遣来顺贞门的人是皎月,却不想是云珠,这时他只想问伊人何处,却又意浓而情怯,最后只扬声说出了这样一句:“今后承乾宫娘娘就只遣姑姑来顺贞门当差了么?”
云珠一颗心突突地向上撞,忽而暖暖的,忽而热得要烧起来了,不知不觉,背上早沁出了一层冷汗,她略略转身,只摇头道:“这个未必,总之不是我便是皎月!”
陈掖臣只当从此不得与皎月相见了,听云珠这样一说,一颗心顿时放了下来,舒心的笑道:“这便好了!”他并不是轻狂之人,却在得知还能见到皎月之时,大喜过望,肺腑之言便不由脱口而出,可这话听在云珠耳里,却是另外一番意思了,她耳根子烧得通红,不由腹诽,这个陈掖臣也太得意忘形了,只是不想他的心思竟与自己一般,心里又禁不住地生出一簇狂喜,如**辣地天光底下熊熊燃起的火苗。
云珠逃也似的走了,从此少女满怀情思,有了寄处。
陈掖臣心花怒放,无论如何,在这个寥落深宫,寂寞之处,能够时常见到心爱之人,真是一种莫大的幸福,这幸福源于对至爱之人的期盼和见到至爱之人时的欣喜。
☆、107第百七章 淑懿困局
陈掖臣望着眼前的女子;心绪一时有些迷乱;只反反复复地说道:“都是臣的过错;请皇上治臣之罪……”
皎月早已哭得红泪阑干;今日之事,她最悔的就是连累了从小疼她的小姐,至于自己的生死,倒是无足轻重的。
她自幼家贫;爹娘为了养活兄长弟妹才将她卖到董鄂府当差,皎月是幸运的;因模样生得不俗;被管家大娘指派到庶出的淑懿格格身边,但她除了端庄的容貌和一副温良性子之外;几乎没有什么优点,当家理事的本领还不及自家格格,就为着她分不清生川穹和酒炙川穹,叫主母爱新觉罗氏钻了空子,差一点害得格格的生母梅姨娘撒手人圜,若不是格格机灵,唉……
幸而入宫后不久,格格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将云珠收为心腹,云珠对她十分照顾,又比她聪明百倍,什么事她想不到,想不出的,云珠都能替她想着。
皎月从来想不到,大学士之子,深受京中贵女青睐的陈公子,如何单单心仪于她?
她记不清是哪一次了,她蜷在他的怀里,靠在他宽阔而坚实的胸膛上,问他:“我到底哪里好,竟能博得你这样一个人的青眼?”
陈掖臣将她向怀里一圈,皎月的鼻尖只萦绕着他令人沉醉的男子气息,心驰神荡之中又有些迷乱,陈掖臣深情道:“你在我心里生了根,发了芽,如一株玉树,日子愈久,愈是葳蕤繁茂,此生不可移去。若是强行移去,我这颗心,也必要牵丝攀藤随你去,必是要残缺不全的了!”
皎月心潮翻涌,只觉眼中一热,就要滴下泪来,忙极力忍住,粉颈却垂得愈发低了,如私语切切,道:“也只是你觉得我好罢了,旁人却未必会觉得我好!”
陈掖臣吻着她的青丝,嗫嚅道:“就算这世上只有我觉得你好,难道还不够么?”
皎月抬眸望他,会心一笑,甜甜道:“够了……”
方才皎月才进养心殿时,陈掖臣向她打了一个只有他们之间才能明白的手势,叫她不要轻举妄动,一切由他来担承,其实若依着皎月,便是随着陈掖臣同生共死也无憾的,但是偏偏这事累及了格格,皎月心急如焚,也只得缄默不语,直到后来看到陈掖臣有性命之忧,她才再也无法沉默。
这里一堆爱恨纠缠的官司还未清,那边皇后贞妃又缠不清,顺治听了半日,也乏了,一挥手,厌烦道:“既无定论,那么先将他二人看守起来,明日再议!”
皇后听得此言,因命殿中小太监道:“将皎月押往尚方司,陈掖臣是内廷侍卫,今夜在哪里看守,请皇上下旨!”
淑懿一听皇后要将皎月押往尚方司,便知皇后心思,尚方司的精奇嬷嬷,比刑部大牢里的狱卒还要厉害上三分,皎月虽是奴婢,从小跟着她,吃穿用度比一般官宦家的小姐还强些,哪里受得了那里的罪?弄不好,翌日清晨报个畏罪自尽,也未可知,淑懿当下“扑通”一跪,向顺治道:“皇上开恩,皎月虽有过错,但尚方司刑罚严厉,臣妾只恐她受不得,还请皇上允她在承乾宫呆一夜,臣妾着人看守起她来便是了!”
顺治正在迟疑之中,皇后冷冷一笑,道:“果然承乾宫的人就是比别人更尊贵些,宫女既有胆子违背宫规,就别怕尚方司的七十二道刑罚!不然,当初偷食禁果时,怎么没想到会有今日的苦楚?”
淑懿面色一凛,道:“杀人不过头点地,如今事实已然清楚,他二人也俱已认罪了,难道皇后还怕嫔妾夜里与皎月窜供么?”
贞妃眼珠一轮,其实她很想寻个由头将皎月弄进她的景阳宫去,暗地里处置了,但瞧这时的情形,皇后是铁了心要剪除淑懿的这片羽翼的了,何必要替皇后做这恶人去。
顺治听淑懿之言也有道理,再者他深爱淑懿,难免爱屋及乌,这时便开言道:“皇后不必争执了,朕看此事俱已明了,何必再叫皎月到尚方司多受一份罪去,今夜先暂且安置在承乾宫吧,也省得皇后操心!”
柔华忖了忖,也觉有理,若是皎月在尚方司或长春宫有个好歹,到时不但派不了贵妃的不是,自己还会在皇上面前落一个滥取人命的不是,实实地划不来。于是柔华端凝了神色,向顺治道:“皇上既这样说,便这样办吧!只是皎月今夜若有什么闪失,可全在贵妃身上了!”
淑懿立时干脆答道:“娘娘放心,嫔妾自不会辜负皇上娘娘的信任!”
皇后又问顺治道:“那么陈掖臣拘禁在哪里?”
皎月眼中立时现出担忧之色,顺治沉了一沉,道:“陈掖臣先不押往刑部,就先关在顺贞门的值房里吧,着两个人看着就是了!”
顺治疲倦地扬扬手,殿中之人皆会意,按次鱼贯而出。
淑懿在殿中与几个人周旋了这半日,又知道了陈掖臣与皎月的事,又有云珠夹缠在里头,也是精疲力竭。回到承乾宫,一歪身子便颓然委顿在花梨窄榻上,那翻卷的云头硌着她柔美光洁的额头,粼粼地烙出红印子,淑懿只是半分也不想动,明知这时应当绞尽脑汁地想法子,给皎月谋一个最好的归宿,可脑子里却如一团浆糊,澄也澄不清。
若在往常,还有云珠可为她出谋划策,可经此一事,云珠大受打攻击,淑懿见她连给自己倒碗茶都忘了,坐在脚踏上只目光呆滞地瞧着什么地方。
淑懿轻轻唤了声:“云珠……”云珠恍若无闻,仍是出神地瞧着前头,淑懿又唤,“云珠……”
云珠这才醒过神来,打起三分精神,问道:“娘娘要喝茶么?”
淑懿轻轻叹了口气,道:“我不喝茶,只是看你心事重重的样子……”
云珠苦笑道:“娘娘说哪里话?奴婢怎会心事重重,奴婢到今日,才算是真真正正地没了心事呢……”
话虽说得云淡风轻,口气却越说越是戚然,说到后来,那声音里几乎带了哭腔。
淑懿忙拉她榻上坐了,抚着她的头颈,劝慰道:“本宫知道你心里苦,你若是想哭只管哭出来便是,只怕还痛快些!”
宫里规矩大,宫女太监就是有再大的伤心事,也是不许见眼泪的,怕坏了主子的运道,这时云珠听到淑懿叫她只管哭出来,心口里百味交加,这些日子以来的思念,失落,希冀,绝望,感动,一齐涌上心头,那泪如断了线的珠子般扑簌簌滚落下来。
云珠只是伏在淑懿怀里,哀哀而泣,肩头一耸一耸,淑懿知道她不敢嚎啕,只能将满腹的忧伤,强压在心底。
不知过了多久,云珠才止了哭声,淑懿抽出枕边的一条松绿撒花绢子,替她拭泪,云珠歉然道:“娘娘好好的一身苏绣宫装,都叫奴婢给弄污了!”
淑懿摇头道:“这又值什么?”见云珠也略略缓过来些,方犹疑地问她道,“本宫只有一事不明……”
云珠自嘲地笑道:“娘娘是想不通奴婢这样千伶百俐的人,因何看不出陈掖臣另有所爱,又因何与皎月在一起这样久了,竟没能觉察她与陈掖臣暗通款曲?”
淑懿默然承认。
云珠自怜地笑道:“奴婢也不知道,竟在这事上,这样地辨不清青红皂白,莫非真是着了魔了么?”
淑懿不再询问,其实这事她又何必再去深究,“女之耽兮,不可说也”,再冰雪聪明的女孩儿,只一沉浸在这里头,便也成了糊涂人了。
淑懿因劝云珠道:“皎月出了事,本宫身边就只剩下你了,本宫还得指望你帮我渡过难关呢!今儿皇后与贞妃的情形,你也看到了,一个个如狼似虎,恨不得要将咱们承乾宫的人生吞活剥了,这次皎月若是真被她们摆布了,那下一个,也许就是你和我。”
云珠自幼在慈宁宫受苏茉尔教养,这些宫闱阴暗,她是知道得清清楚楚地,此时若不振作起来,早晚还有被人恶摆布的一日。
于是云珠点头道:“娘娘还是先用膳吧,吃饱了饭,咱们一起想办法!”
淑懿这才微笑着从榻上坐起来,吩咐摆饭。
顺治今日必是不会来的了,只有淑懿一人吃饭,那饭菜便显得很多,淑懿本就没什么胃口,这时便对云珠道:“你且在这里吃了罢,倒还便宜!”
云珠便站在案前吃,只将一碗鱼丸豆腐汤端过来,泡在饭里,吃了半碗,便不吃了。淑懿才要劝她多吃点,忽然门外一声通传:养心殿的高公公来了。
高公公就是高凤鸣,养心殿的副总管,职位在吴良辅之下,高凤鸣是世代包衣,依着祖上的荫庇坐到这个职位,素日与淑懿并无甚往来,今日会如何不请自到?
淑懿来不及细想,只管叫人恭恭敬敬地请了进来。
高凤鸣二十来岁,白净面皮,人长得极是精神,穿着一身赭色的锦缎宫服,比一般的小太监更多了几分气派。
淑懿因他是旗人包衣出身,又是御前副总管,自然也就多了几分客气,热热络络地看了座,递上茶,打叠起精神笑吟吟道:“不知高总管到承乾宫来,有何贵干?”
☆、108第百八章 不速之客
高凤鸣幽幽地叹了口气;道:“奴才其实是来替皇上传旨的,娘娘走后,皇上十分担心娘娘,想来承乾宫看看,不料贞妃又与皇上议了几件事;就到了用膳的时候,贞妃娘娘说景阳宫里备好了红枣燕窝;要请皇上去用,皇上只得随贞妃娘娘去了景阳宫。”
淑懿眉梢一挑,道:“怎么?”立时又住了口,高凤鸣毕竟不是心腹,有些话是不可多说的。
淑懿离开养心殿时;明明是皇后和贞妃都在的;看来贞妃竟从皇后眼皮子底下,把顺治请到了景阳宫去,想必小博尔济吉特氏的心里也不会好受吧!想及此节,淑懿却是一阵痛快。
高凤鸣又道:“皇上十分担心娘娘身子,叫奴才嘱咐御膳房做了一碗当归乌鸡汤来,给娘娘吃。”
淑懿素日爱喝当归乌鸡汤进补,顺治是知道的,可这个时候,就算是龙肝凤髓,淑懿也是食不甘味的。她终于知道为何顺治会派高凤鸣前来问候了,吴良辅长随顺治身边,这时一定在景阳宫伺候呢,顺治知道贞妃不是省油的灯,自然不好当着她的面,遣吴良辅到承乾宫来。
淑懿抚了抚鬓边垂下的红玛瑙流苏,笑道:“多谢皇上关怀,还要劳公公走这一趟……”
高凤鸣奉承笑道:“这都是娘娘深得圣心,奴才能来为娘娘当差,也是荣耀——皇上嘱咐了,请娘娘只管‘努力加餐饭’,一定把心放在肚子里。”
淑懿听了这话,稍稍安了些心,看来皎月这条命总算是保住了,难怪顺治今日对贞妃如此迁就,原来也是想要贞妃看在皎月出身董鄂府的份上,网开一面。
淑懿笑道:“高公公给本宫带来这么个好消息,本宫感激不尽。”
高凤鸣笑道:“这都是皇上的恩典,”又稍稍欠身凑近淑懿一些,压低了声音道,“还有一句话,是奴才孝敬娘娘的,皇后已经在顺贞门附近埋伏了许多人手。”
淑懿乍听这话,只觉茫然,旋即也就了然了,待她再要相询时,只见高凤鸣已站起身来,谄媚道,“以往都是吴大总管来承乾宫传旨,奴才虽有孝敬娘娘的心,哪有这样的荣幸呢,若蒙娘娘不弃,奴才今后愿为娘娘赴汤蹈火!”
竟是来表忠心的!
淑懿立时恢复了仪态万方,笑道:“好说好说,多承高公公看得起本宫!云珠,看赏!”
云珠始终端立殿中,听着高凤鸣与淑懿的交谈,当然知道对高凤鸣绝不是几两银子就可以打发的,便转身向内室拿来一只描金首饰匣子,笑道:“这是娘娘生四阿哥时,府里的姨娘送给娘娘的一套蓝宝石的妆面,虽比不得上用的,却也是好的,听说高公公的胞妹就要出嫁了,就只当娘娘为令妹添妆吧!”
高凤鸣忙稽首谢恩,云珠知道高凤鸣母亲早逝,只有一个同胞妹妹,十分受他疼爱,若能有宫里娘娘赏下的东西添妆,自然是极大的荣耀,就算拿到婆家去,也是十分撑得起场面的。
这里高凤鸣才千恩万谢的走了,淑懿便回向与云珠计议道:“皇后并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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