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治下意识地抬眼,想从母亲的脸上寻求些什么,但孝庄几十年来,早已把喜怒不形于色的功夫,练到了炉火纯青,就算顺治是他的儿子,一时竟也没瞧出端倪,只得欠身告退。
顺治的背影才消逝在朱漆雕花门里,孝庄握紧的拳头便击在白酸枝的金花团寿炕几上,恨恨道:“可恶!”
苏茉尔摇着白绢绘水墨山水的纨扇,替孝庄取凉,温然道:“太后息怒,此事未必与贤妃有关!”
孝庄摇头,道:“你不必劝我,哀家在这个宫里活了大半辈子,别说是人,檐下那只鹦哥儿的心事,也逃不过哀家的眼睛,想跟哀家玩花样,哼,还嫩着呢!”
苏茉尔道:“就算是贤妃告诉的皇上,也责她不得,太后也是从先帝的后宫里,一步一步走出来的,岂不知女人的那点小心思?如今六宫之中,贤妃圣眷最浓,若是真的添一位身世显赫的贵妃,不但位份上高于她,又与皇上有从小的情谊,她自然会担忧日后宠爱淡薄,后宫的女子,所依仗的不过是家世与恩宠,贤妃家世一般,如果没有了皇帝的恩宠,在后宫还有什么前途?”
苏茉尔一番话,倒勾起孝庄物伤其类的伤感,可仍是隐隐忧虑道:“我不担心别的,只担心如今几个有了身孕的嫔妃中,只有她的位份最高,她又深得皇帝宠爱,若是生了什么不良之心……”
苏茉尔笑劝道:“太后过虑了,依奴婢看,皇上的眼光也没那么差,贤嫔也算个贤德嫔妃了,太后难道忘了她接济静妃之事?”
孝庄赞许地点点头,道:“这一点她倒真是做得不错,娜木钟原先那样待她,她竟肯以德报怨!”说着,不禁冷哼一声,“娜木钟落难,哀家不闻不问,一是因着她才犯了错,哀家不好立时便去关怀于她,免得让宫中人都以为哀家因公废私,坏了规矩,二来也是有心要考验考验这些嫔妃们,看看有没有一个心肠纯善的,哼,没想到那些人素日说话像是要渗出蜜来,遇着这样的事情,好一些的也是不闻不问,歹毒些的居然落井下石,也只是这个贤妃……”
苏茉尔笑道:“太后圣明,再千头万绪的事,搁在太后这里,也如明镜似的透亮!”
孝庄叹一口气道:“贤妃虽有私心,也是人之常情,这也罢了!说到底,她不过是皇帝的姬妾,与哀家并无亲情,可是四贞,枉费了哀家疼她一场的苦心!”
苏茉尔无奈道:“这男女情爱的事,最是不可捉摸。外人越是觉得金玉良缘的,兴许那二人越是相看两厌,外人越是看似不配的,倒兴许是好得蜜里调油。这几年给襄亲王说的亲事也不少了,皆是世家大族的女子,美貌多才的数不胜数,谁能想到他偏偏对年长她好几岁四贞格格,一片痴心呢!太后是过来人,应该更清楚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的缘故。”
孝庄陷入深思,苏茉尔最明白她的心思,只是有些前尘往事,是她绝不允许别人提起的忌讳,苏茉尔点到为止罢了。当年她姐姐海兰珠,在夫婿逝世后,才改嫁皇太极,却得到了皇太极大半的恩宠,海兰珠病重时,皇太极从前线连夜赶回,她死后,皇太极痛不欲生,几次晕厥。
还有那个人,孝庄不自禁地用手按住了额角,想要使思绪停止,却怎么也停不下来,那个人爱她至深,甚至为了他,不惜付出一切,他文韬武略,怎么会看不出,那个曾经与她相情相悦的大玉儿,是如何算计、利用他的,可是他却甘心为她做一切事,哪怕他知道,这些事会让他不得善终。
苏茉尔仔细瞧着孝庄的神情,忽而忧愁,忽而愤激,忽而甜蜜,她大致能猜到,这位历尽半世沧桑的铁腕太后在想些什么,苏茉尔不失时机地捧起案上的小盖钟,劝道:“太后喝口茶润润吧,奴婢有个浅见,博果尔这样痴情的性子,若日后叫他遂了愿,必定比嫡亲的额附还得力呢!可若是强令他放弃心爱之人,他一时三刻会做出什么事来,真真地难以预料!”
孝庄心思一沉,方才博果尔的一笑一怒,皆落在他的眼里,当顺治抓着孔四贞手腕时,他那横眉怒目之态,已是显而易见,若是今日席间,果然叫他听到皇帝纳四贞为妃的消息,难保博果尔不会做出格的事!
果然皇帝是有意为之,好叫她把博果尔对四贞的情分看在眼里,也就不会怨怪他不纳孔四贞。
顺治素来急躁,今日之事能如此变通处之,实在是进益了,这倒是比纳妃更要紧的事了,孝庄想到这里,倒是欣慰地一笑。
苏茉尔端过茶来,笑道:“皇上今日这事,办得不瘟不火,那些事,咱们原先只是猜着,这一试,倒都叫皇上给试出来了!”
孝庄点头道:“四贞与皇帝和博果尔本是一样远近的姐弟,可你看今日他们那番情形,倒只怕是跟博果尔,真有了什么不才之事!”
孝庄是过来人,四贞做《腰铃舞》时,与博果尔耳鬓厮磨的情态,她哪能看不出来?不过孝庄是草原上长大的女子,也并不在意这些,四贞若是对皇帝不那么抗拒,她照样愿意风风光光地封她作贵妃,可如今……
孝庄道:“我不担心别的,只怕有朝一日,博果尔若真起了什么不良之心,那孔有德的旧部,就等于叫他如虎添翼!”
苏茉尔蹙眉道:“该不会吧,太后与四贞公主情同母女,博果尔若真是爱屋及乌,应该……”
孝庄不以为然道:“你难道没听说过‘女生外向’,何况四贞对博果尔也是一往情深的,难保日后不做什么糊涂事来!不行,哀家终究要想个法子,把她们分开才好!”
苏茉尔看着四贞长大,也是把她当女儿一般地看待,今日之事她本以为终于有了个了局,眼看着他们可以有情人终成眷属了,却不想孝庄仍是固执地要将他们折散,不由忧从中来,她对自己侍奉的这位太后十分了解,决定了的事,谁也休想劝得动,如今也只好走一步看一步,求老天保佑四贞能够顺心顺意了。
淑懿从慈宁宫回来,已过了歇晌时分,外头暑气渐重,也没法儿出门散荡,家宴上吃得太饱了,一发连晚膳都不想用了,回来便恹恹地躺在青竹凉榻上,吩咐皎月把恪贵人送来的时鲜果子湃在井水里,等晚上懒怠吃饭时,好哄骗哄骗肚肠。
桐叶间漏下的丝丝天光,落在她的脸上,在雪肤上划来划去,仿佛额娘温柔的手心,磨蹭着她,淑懿就这样迷蒙地躺着,觉得思绪愈来愈沉,好像渐渐地沉入深深地湖水里。
才要跌入湖底,似乎水面一线微光,照了进来,朦胧中觉得有人在挤她,她下意识地挪了挪身子,那人却又来挤她,淑懿只得渐渐清醒过来,还未睁眼看,鼻尖却有一缕幽微的龙诞香萦绕不去,她便知是顺治来了,头脑里不由想起今儿家宴上的种种,竟再也睡不着了。
淑懿推了一把顺治道:“福临要睡去里面寝殿睡去,臣妾叫云珠给你供上冰山,设上风轮,岂不比这里凉快,这会子又跟臣妾抢这竹榻做什么?”
顺治筵席中多吃了几杯酒,此刻偎香怀玉,只觉酒劲儿上来了,迷茫地不想睁眼,只含含糊糊道:“朕在这儿且歪一会儿,何必要那样麻烦,准备这个那个的,闹上一阵子,又睡不着了!”
淑懿又好气又好笑,只得依了他,却又一肚子话要问她,哪里容他安睡呢?便轻轻刮着顺治的鼻子,笑道:“今儿的事,可就是福临给臣妾的那个惊喜?”
顺治知她又在提四贞的事,仍是合着眼,嘴唇歙动,答道:“怎么样?让朕凭白丢了一位贵妃,淑懿终于如愿了!”
☆、56第五十六章 嫔妃之妒
顺治这句话若是换个口气说;淑懿可要诚惶诚恐了;幸而他云淡风清地说来;淑懿便知他并无不悦,不过是含了那么一星儿怅惘;淑懿遂笑道:“怎么又扯上臣妾了?福临若喜欢;现在就封公主为贵妃,谁又敢说半个不字!”
顺治迷乱地摇头;道:“你难道没看见四贞姐姐对朕跟对博果尔;早已不同了!”
淑懿知他与四贞这些年的姐弟之情;也不是轻易可以放下的,便抚着他胸口,温柔道:“福临;世间的情分,并非只有男女之爱,你今儿帮着四贞公主度过难关,她对你的情分,必然又近了一层。再说,福临还有臣妾,四贞姐姐眼里只有襄亲王,可臣妾心里只有福临啊!满目山河空念远,福临为何不怜取眼前人呢?”
顺治眼前蓦然一亮,是啊,这几日,他的帝王的尊严和好胜的雄心,总令他沉浸在四贞不喜欢他却爱博果尔的郁郁寡欢之中,其实想想又何必呢,他比博果尔拥有的,已经多太多了!
顺治睁眼,柔和的目光如午后的暖阳,望着淑懿笑道:“幸亏朕还有你,淑懿,你真是朕的知心人!”
淑懿蜷在顺治的怀里,又渐渐地睡了过去,等她再次睁开惺忪睡眼的时候,已是日色渐昏,顺治捏着她的鼻子,笑道:“再不起来,夜里又睡不着了!”
淑懿看看四周,见西天中余下的半截残阳如血,原来不知不觉竟躺在院子里睡了半个下午,难为宫人们来来往往的都要蹑手蹑脚了。
淑懿伸一伸懒腰,问道:“福临也是才起来么?”
顺治打了个哈欠,笑道:“在你这儿,朕就是放松,只想着眯一会儿就起来的,不想一觉睡到晚膳时分了!”
淑懿这才想起了晚膳的事,抚着顺治脸上被竹榻印出的粼粼细纹,曼声道:“福临用了晚膳再走吧,恪贵人送来些果子,臣妾把它湃在凉水里了,等用过膳了尝尝。”
顺治顿了顿,笑道:“不必了,养心殿里还有许多折子,朕这大半日只忙活家宴的事,还什么都没做呢!”
淑懿暗想,大约是过了一会儿,敬事房的太监要来让皇帝翻牌子,顺治才想要回养心殿用晚膳的。因笑道:“今日也算过节,皇上要不要去长春宫陪陪皇后娘娘?”
一句话提醒了顺治,他还想着今日去看看端贵人呢,又想起皇后为了家宴的事忙了大半个月,今夜一定会翘首盼他驾幸长春宫的,可顺治现在实在不想见皇后,这样心思一转之间,便笑道:“皇后这阵子也太忙碌了,朕侍会儿遣吴良辅颁些赏赐给她,也不好再去搅扰她,朕还是去恭靖妃那儿吧!”
恭靖妃素日亲近皇后,顺治去了永和宫,量皇后也说不出什么来,况且恭靖妃见识浅薄,只怕这样一来,难免会将皇帝陪她共度佳节之事,夸耀于人,皇后心里,又得多一层恶心,偏偏这回恶心她的还是左膀右臂。
有这样的热闹,淑懿自然是要推波助澜的,笑道:“这样也好,雪薇妹妹如今与我和贞妃,同在妃位,又是出身博尔济吉特氏,比我们又高贵了一层!”
顺治这辈子最厌的,就是别人拿出博尔济吉特氏的高贵来说事儿,闻听此言,道:“贞妃也就罢了,你如今怀了皇嗣,入宫又比她早,她焉能与你相比?何况博尔济吉特氏也并非个个都如太后那般沉稳大气,恭靖妃枉为世家女子,前一阵子,竟因为些珠宝的微末小事,与内务府的人争执起来!”
淑懿见顺治脸上写满了不屑,可见对恭靖妃的不满,当下便问道:“臣妾并未听人说起啊!福临跟臣妾说说!”
顺治蜷起食指,用骨节顶着微微皱起的额头,气恼道:“各宫的首饰妆面,都是依位份各有定例的,可前些日子恭靖妃侍寝时,非要说下个月初六是她的生日,嫌现有的钗环太寒酸,叫朕赏她些珠宝做首饰,朕想着她也是才入宫,便答应了他,叫吴良辅知会内务府打造一批新的给她送去,谁知她贪心不足,说与你同在妃位,朕既赏了你碧玺石榴镯,也该叫她也沾沾君恩,非要朕把内务府剩下的那一颗猫眼儿碧玺,赏给她作步摇,朕本来不愿,想着回头你生了皇儿,叫人把那余下的一颗再给你打成别的首饰,与这副镯子配成一套,谁知她软磨硬泡,朕没有法子,为了息事宁人,只得松了口!”
顺治说罢,犹自余怒未歇,淑懿抚着他的后背,替他顺气,安慰道:“福临别为这点子小事气坏了身子,不过是一颗碧玺,恭靖妃愿意要就给她吧,省得搁在内务府,没得惹人注目的!”
顺治眉心一滞,道:“难道还有别人看不惯的么?”
淑懿灵光一闪,忙笑道:“哪里哪里?”嘴上这么说着,脸上却显出些为难之色来!
顺治是个聪明人,岂能看不出淑懿这般欲言又是止的神气,冷冷道:“这起人也是太不识好歹!朕统共赏了你这点子东西,她们竟然这样放在眼里!哼,朕的东西,朕愿意给谁便给谁,难道朕一国之君,宠爱一个女人,还要看着别人的脸色?”
顺治越想越气,淑懿怕他再气恼下去,恭靖妃今夜这龙床,就要泡汤了,淑懿可不想让她失去这个给皇后添恶心的机会,忙笑道:“说起来恭靖妃,也算是个直爽人,想要什么东西,就跟福临直说了,总比躲在背后不言不语的好!”
顺治的气这才平了些,又说了几句牢骚话,才恋恋不舍地离开承乾宫。
淑懿这里微笑地看着顺治地背影,消逝在长街尽头,想像着今日永和宫里,只怕恭靖妃侍寝也侍不出什么好来。回头便吩咐云珠:“过会子吴良辅要到长春宫,给皇后娘娘颁赏赐,你瞧着他从长春宫出来时,叫他到承乾宫来一趟,托他把咱们今儿下午湃的果子,给皇上送些去!”
云珠答应着,自然也知道贤妃叫吴良辅来,绝不是送果子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一定是有话问他,当下也不多言,只领命去了。
淑懿才用过晚膳,吴良辅就颠颠地来了,淑懿忙吩咐云珠,叫小厨房下碗鸡丝面来,给吴良辅垫补垫补。
承乾宫的鸡丝面不比别家,每日皆是用京郊农人新送入宫的散养黄鸡,煨了汤来做底料的,如今是夏季,那鸡汤里还要搁上应时的野菜,定然少不了莼菜,桔梗之类,汤汁新鲜带着山野清香,连御膳房也做不出这样的美味来。
吴良辅客套一番,也就在淑懿赐的绣墩上坐下,小宫女端上茶来,吴良辅接了,慢慢地喝着,笑道:“回回来承乾宫,总要承娘娘这样的恩典,奴才可当真受不起了!”
淑懿喝了一口云珠熬的银杏薏米露,抚弄着长长的赤金嵌紫晶护甲,笑道:“有什么当受不起的,你给本宫做事,做得极好,本宫赏你还赏不及呢!”
吴良辅听淑懿话里有话,赔笑道:“不知奴才哪件事,无意间应了娘娘的心,还请娘娘示下,往后奴才照着做便是!”
淑懿启唇一笑,道:“皇上虽然答应给恭靖妃打造首饰,可若是没人在背后撺掇,凭她那个着三不着两的性子,只怕还没那么大的胆子,敢向皇上讨那颗猫眼儿碧玺!”
吴良辅一愣,立即堆上笑来,道:“真是什么事儿也瞒不过娘娘的火眼金睛,奴才佩服得五体投地!”这样说着,心中更是油然生畏,这个贤妃,果然是聪明绝顶,他暗示恭靖妃向皇帝讨碧玺的事,不过只有他知,恭靖妃知,况且他言语之间安排极是妥当,就是恭靖妃,也保管抓不着一点儿把柄,谁知贤妃不知从哪儿听到了风声,竟把来龙去脉猜得分毫不差,看来跟着这位精明聪慧的小主,自然是没有亏吃的。
淑懿笑道:“你做得好,本宫自然不能不赏你——”说罢,向门外扬声道,“云珠!”
云珠早已捧了一只湖蓝色锦绸包袱,进来端端地递给吴良辅,那包袱没系得很紧,吴良辅偷眼一瞧,就瞧见里头皆是黄澄澄的金锞子,不由眉花眼笑道:“这可怎么话儿说的,奴才给皇后娘娘颁了趟赏赐,还没得着这么多……”
淑懿一使眼色,吴良辅忙住了口,淑懿道:“你心里明白就成了,皇后娘娘毕竟是六宫之主,该好好伺候,就得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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