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云枫有些发窘:“姐姐别骂我了,怎么好意思让你看,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伤。”
听到列云枫受了伤,印无忧知道自己方才错怪了他,有些过意不去,忍不住问道:“你,你受伤了?你,要紧吗?”他从来没有询问过别人,不知道怎么开口,而且现在他还没有问这个女子的名字,她帮助自己逃了出来,恐怕那草庐和屋中一切都会被盛怒下的父亲付之一炬。他心中记下这份恩义,不过口中却连怎么问人家的姓名都不知从何开口。
列云枫的神色更窘:“没事儿了。”
印无忧顺口问道:“你怎么会受伤?”
那女子扑哧一笑:“公子不要问了,他哪里好意思告诉你是被人打的?枫儿,外敷的药你不肯让我上,我送你内服的药可要吃,知道吗?草庐那里不能回去,我要去涂阴,听说那边骑了瘟疫,死了很多人。”
涂阴和涂阳仅仅隔着一条涂江,离此不远,印无忧忙道:“不行,我爹爹认得你,你会很危险,还是和我们一起走吧。”
那女子微笑:“令尊要找的是你,有你在岂不更加危险?公子放心,栾汨罗粗通医术,还会些改装易容的把戏,不会有事儿,反是公子要多加小心。”
栾汨罗,原来这个女子叫栾汨罗,印无忧道:“你知道我是谁吗?”他看这个女子根本不了解她惹上的是离别谷的谷主印别离。
栾汨罗道:“你是谁不重要,只要你是枫儿的朋友,就是赴汤蹈火,汨罗也在所不辞。”
这话虽然很淡,一股淡淡的暖意,涌上了印无忧的心头,他微微垂下眼睛:“栾姐姐怎么知道我和列云枫认识。”他心中对栾汨罗特别有好感,列云枫叫她姐姐,他也顺口叫了声姐姐,不过是以口说心,自己都浑然不觉。
栾汨罗微笑道:“枫儿别的本事不怎么样,可是这捣鬼的本事还不错,他不是和我说,人参几年好,甘草最为宜,红矾不可遇,朱砂正迷离吗?人参是越老越有药力,甘草性温,入药为臣,忠厚如友,这句话的意思是说你是他的老朋友,红矾为剧毒,意为危险,必须逃走,朱砂是安神之物,枫儿的意思带你来的那个人很是厉害,不能硬来,所以我们就用了迷香,让令尊神迷不清,才跑了出来。”
印无忧听得愣愣的,列云枫想得固然快,这个女子也端的聪明,他忽然想起澹台梦来,如果澹台梦在场,一定也会听懂列云枫的话,两个人也会珠联璧合,骗过印别离。
栾汨罗轻轻劝道:“公子别笑我啰嗦,我那迷香虽然是极品,但是如非令尊对你太过关心,也断然不会中招,有缘修到一家人,谈何容易?母子连心,父子天性,你逃开他一时,逃得了他一世吗?”
若依印无忧平日的脾性,早就怒了,但是栾汨罗说得话他虽然不爱听,却也句句在理,无从反驳,故而无言。
栾汨罗笑道:“我不烦你们了,就此别过,后会有期了。”
列云枫急道:“姐姐真的就走,哥哥就在庐陵,我说的那些话,你到底听进去没有?如果会惹到姐姐生气,就告诉哥哥好了,反正有人会为姐姐出气。”他说到后边,有些使气的样子。
栾汨罗笑了:“恩怨情仇,悲欢离合,这些戏码我都演过多少回了?再看不开,可是笨到无可救药了,况且我要生气,为什么要假手于人,难道我就打不得你?内有严师,外有苛兄,枫儿,你还是担心你自己吧!”她说着催马扬鞭,绝尘而去。
临行时,笑语盈盈,颇有一番天地为家万事随缘的坦荡。
列云枫看着栾汨罗纵马去远了,有些怅然:“姐姐说得也对,你逃开一时,逃得了一世吗?印兄,今后如何,你心中应该有个打算了吧?”
印无忧咬着嘴唇,忽然发现天大地大,竟然没有自己的立锥之地。栾汨罗的话说得没错,此时逃开,不知何时仍会落到印别离的手中,只怕到时候印别离宁可打断他的双腿,也不会给他机会再逃跑了。难道要他和父亲断绝骨肉亲情?想到这里,印无忧又觉得不忍,父亲对他虽然严厉苛求,可是父子相依为命多年,父亲为他付出多少,难以计算。
记得最深是他七岁那年,趁着父亲去前厅招呼客人,他偷偷跑到了葬山去玩儿,然后迷路,被群狼围困在一棵树上,直到半夜,哭哑了嗓子,才看到浑身是血的父亲来找他,原来那位客人是来寻事的仇家,身受重伤的父亲和上百头狼恶斗,直到凌晨,浑身是血的印别离才抱着印无忧下来葬山,一到住处,印别离就昏了过去,三天三夜后才醒来。
列云枫道:“兄台是不是既担心被令尊再次抓到,又不愿意与令尊恩断义绝?”
印无忧惊愕:“你怎么知道?”
列云枫道:“非恩就是仇,是敌就非友,为什么非选择冰炭不同炉的极端?迂回婉转些多好,反正殊途同归,达到目的皆大欢喜就好了。”
无忧有些愣,他囫囵半片地也听懂了列云枫言外之意,但是,放眼江湖,谁敢收留离别谷的少主?去招惹杀手窝的头目?而且真要让他寄人篱下,还不如被父亲一掌打死算了。
列云枫叹口气:“反正小弟我今年是流年不利,管不管闲事也会有血光之灾,走吧。”他用马鞭一指,前边拐弯住,一丛茂密的竹林中,几间简易的竹屋,炊烟袅袅,带着人世间最普通的温暖。
印无忧暗骂自己胡思乱想,居然连这样显眼的地方都没看见,难怪父亲说杀手最怕动情,他又看着列云枫发呆,为什么他都不问澹台梦?列云枫不是也很关心澹台梦的吗?他不禁道:“你,你都不问她吗?”
列云枫叹了口气,笑中带涩:“在草庐里,印兄不是就告诉我出事儿了吗,不然以印兄的性情,会用九死来换小师姐一生,如今她不在印兄身边,一定是发生了无法预测的事情,但是小师姐应该性命无虞,否则印兄要是亲眼目睹小师姐遭遇不幸,只怕现在会真的疯了。”
其实列云枫看到印无忧时,没看见澹台梦,就感觉到事情有变,一定出了事儿了,而且印无忧是不知道澹台梦在哪里的,不然一逃出草庐,印无忧一定会去拼命救人。他知道印无忧是不擅言辞的人,需要慢慢引着说话,要是在路上就问,会耽搁很多时间,万一印别离他们追来,三个人都难逃魔掌。
再着急也不能乱了方寸,现在眼前就是澹台玄他们住的地方,澹台玄和林瑜都在竹屋里,他才肯提到澹台梦。
印无忧心头一震,列云枫方才那句会用九死来换小师姐一生的话,让他立时有了知己之感,如果可能,他是真的宁愿自己死九次,来换取澹台梦活下去的机会,他不由得抓住列云枫的手臂:“我知道沧海一定不会死,我知道你一定能,你一定会能找到她,只要能找到她,你要我做什么,做什么都可以,你知不知道?”他的话说得凌乱,忽然发觉自己只要和列云枫在一起,话就开始多,而且要命的是废话更多。
列云枫忽然正色道:“印兄,小师姐当你是兄弟,所以我也当你是兄弟,但是,你真的只打算做她一辈子的兄弟?”
又是一句晴空霹雳的话,震得印无忧半晌无言,好久才道:“只要她还活着,只要能找到她,我,我什么都可以不想,什么都可以。”
看着无忧深深悲怆,列云枫心中感慨怅然,叹人间情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许,这个印无忧对澹台梦真是一片痴情,至死不悔,这样一个真情热血的男儿,错过了实在可惜,但是离别谷那么阴暗血腥,怎么能给澹台梦阳光和快乐?离别谷一定要在世间消失,印无忧一定要摆脱少谷主的身份,他心中想到这些,免不了触动心思,怎么样才能消灭了离别谷。
忽然,列云枫道:“我师父要是和令尊打起来,谁更有胜算?”
印无忧如坠雾中:“你要澹台玄和我爹爹去拼命?,那,那这么可以?我爹爹为人谨慎,若是武功在伯仲之间的对手,他从来不会正面去冲突,而是暗中下手,所以就算你师父去约斗我爹爹,我爹爹也不会出手应约,他说那是匹夫之勇。而且我爹爹最顾及颜面,万一失手输了,他这么能再立足江湖?”他说到这里,马上打住。要是父亲在一旁听到自己如此多话,早会拳脚相加了。
列云枫眼里发光:“如果,你爹爹知道你拜到澹台玄门下,做了玄天宗的弟子呢?”
印无忧虽然满心惆怅,仍觉可笑:“他要知道了,心中会气个半死,可是表面一定不会发作,我爹爹绝对不会说我叛出家门,投靠到玄天宗门下,就像前些日子,接到了慕容惊雷的联姻帖子,明知道是个天大的笑话,一个刻意的骗局,还是会不动声色的赴约……”他又发觉自己开始废话,然后反应过来:“列云枫,你要我拜澹台玄为师?澹台玄又没有疯,怎么可能收下我,树立离别谷这个劲敌?”他有些目瞪口呆,这个提议未免太滑稽了,比慕容惊雷的联姻提议更荒唐,慕容惊雷要联姻,自有他的如意算盘,但是澹台玄怎么也不可能收他做徒弟,而将成为离别谷的仇敌,印别离不会在命里动手,却一定暗中算计,只是转念一想,就是没有这一层,印别离早对玄天宗心有嫌恨,不然怎么会派出去寒汐露和雪去杀澹台玄?
列云枫道:“你管他疯不疯,只看你敢不敢!”
印无忧摇头:“不可能,就算澹台玄疯了,也不可能收我做徒弟。”
列云枫道:“你知不知道,我是这么拜入玄天宗的?当时小弟我也是用大师兄和小师妹的性命做要挟,而且当时他还以为我是个欺男霸女的浪荡公子呢,还不是收了我做徒弟?君子可以欺以方,凡是重情重义之人,都是满身的致命伤。他那个天下第一,比你爹爹好对付多了。”
印无忧忽然哼了一声:“我听你说话,怎么特别欠揍,澹台玄对你那么好,你背后如此说他?”他虽然觉得拜入玄天宗是天方夜谭,但是要想寻找澹台梦,好像跟着澹台玄更安全,不会弄得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印无忧虽然没说,听话音是动心了,列云枫很坚决地道:“你放心,小师姐一定不会有事儿,她是属猫的,有九条命,只要有一口气,就能自救。”
他的坚定和自信让印无忧心中有了几分宽慰:“你废话太多,不过这句说得最有用。”
列云枫扬了扬马鞭:“走吧,师父的荷叶粥已经熟了。”说着话,他先打马向竹屋奔去。
往事前尘弥散处
澄碧的茶汤,晶莹如翡翠,流动着江南竹韵,水乡风情,在竹制的杯子里,慢慢回旋。
吃过了饭,坐在院子里,放一张方桌,几个人围着桌子坐下。
澹台玄看上去更加沉默了,眉头微皱,他在静静听着印无忧的讲述,杯中的茶,纹丝不动。
林瑜和列云枫都安静地坐在一旁,听着印无忧的讲述。
这应该是印无忧有生以来说的最多的话,而且提及前事,他好像马上就看到在茫茫云雾中,不断坠落的澹台梦,心痛不已,话,讲得断断续续,有时还会混乱颠倒。他始终垂着眼光,看着脚前茵茵碧草,在晚霞中轻轻摇曳,仿佛就是澹台梦坠落时的衣裾,飘飘如蝶,不知为何,他现在触目所及,一草一木,都会幻成澹台梦的颦笑娇谑。
沉静。
流动的只有微凉的晚风,暮色渐渐四合。
印无忧的眼中有了点点湿意,低低地:“断崖下的那个人,绝对不会是沧海,她不会死。”他很想再去断崖下看看,好确定那个人不是澹台梦,可是又怕到哪里去看,怕确定了那个人就是澹台梦。
澹台玄终于长长地叹了口气:“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人既有生,岂能无死?梦儿也是血肉之躯,当然也会死。”
他的叹息中带着深深的惆怅,可是,没有悲伤。这绝对不是一个惊闻变厄的父亲应有的表情,就算是天性薄凉,彼此不睦,毕竟是血浓于水,骨肉亲情岂能生疏至此?况且澹台玄对澹台梦宠爱到有些纵容,所以澹台玄的表情反映实在奇怪。
列云枫一边听着印无忧的讲述,一边看着澹台玄表情,心中一边儿想着印别离这么那么凑巧等在那里,恐怕是早有预谋。一边儿看着澹台玄的变化,无论那个残骸是不是能断定就是澹台梦,他起码也要有几分担忧,可是方才说到坠崖时,澹台玄还神情紧张,手中紧握着的杯子都在微微发抖,但是说到那残骸被野兽啮噬,残缺不全时,澹台玄反而松了一口气,好像就此断定那个人不是澹台梦,他又没看见,这么断定不是?
显然澹台玄的反映,让印无忧立时心火上涌,抬起眼,寒光四射:“你为什么如此无所谓?是不是你也希望她死?她虽然是你的儿女,可你没有权利决定她的生死!如果你希望她死,当初为什么要生下她?”在瞬间,印无忧有种混乱与迷茫,不知道自己说的是澹台梦,还是自己。
他神色凄怆,口气咄咄逼人,好像一把淬炼了好久的剑,终于要开刃见血,锋芒毕露。
澹台玄看了他一眼,淡淡地道:“断崖下的那个人,绝对不是她。可是那个人穿着梦儿的衣衫,应该是有人故意为之,伪造梦儿已死的假象。”
一听澹台梦没死,但是可能落入了别人手中,印无忧哪里还坐得住,马上站了起来:“你是不是知道谁抓走了她?为什么要抓她?那沧海不是很危险?我们还等什么,快去救她啊!”他的话越说越快,连珠炮一样,已然迫不及待。
列云枫道:“印兄,你想想看,这些事情实在都太巧合,天魔龙耶在法音寺,你爹爹他们在断崖边,然后又有很多人冲到大师兄他们住的地方,这个世间能有多少无巧不成书的事情?显然是早有预谋。这种时候,敌明我暗,要弄清楚状况,急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
印无忧心急如焚,哪里听得进去:“我不管什么阴谋,万一我们晚到一步,沧海发生意外,到时候就后悔莫及了。”
林瑜也劝道:“失踪的不但但是梦师姐一个人,还有我的大师兄、贝小熙和盈儿,如果我们连对方是谁都弄不清楚,怎么去救人?”
印无忧心中也知道这个道理,微微平静了一下。
澹台玄握着杯子,脸色阴晴不定,眉宇间渐渐郁结出一股杀气,而且越来越冷,忽然那茶杯扑哧一声,茶杯顿时嘭开一股细碎尘粉,连杯中之水都刹那间化成了烟雾蒸腾,这份内力实在骇人。澹台玄心中暗恨:没想到当年一念之仁,最后还是放虎归山,现在你们又卷土重来,好,既然你们不肯守约,我也只好破誓!这一次就彻彻底底地把新帐老账都清算干净,大不了鱼死网破,你们既然来了,一个也别想活着回去!
煞气渐浓的澹台玄有股令人震慑的冷峻,他看向印无忧的时候,寒意中才带着几分温暖:“印无忧,你是离别谷的人……”
离别谷。
这三个字现在是印无忧的心病,他听到就感觉特别刺耳,打断澹台玄的话:“我和离别谷没有任何关系,我是我自己,我就是要去就沧海,谁也阻拦不了我!”
澹台玄冷哼一声:“匹夫之勇,有什么用?出了送掉你自己的性命,你救得了谁?”
虽然澹台玄说的是实话,印无忧仍然固执地道:“如果救不了她,这条命要不要有什么用?”他也看见了列云枫的眼色暗示,此时原本不该和澹台玄僵持,不然一边印别离捉捕他,一边澹台玄推开他,不要说救人,就是自保也非易事。况且澹台玄说的不是没有道理,澹台梦是他的女儿,他的关心和着急应该超过自己。
其实印无忧的怒和恨,是源自印别离,他原来虽然无有母亲,却还有个父亲照顾他,关心他,经管这个父亲十分严厉,总是还有个家,那个离别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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