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遇春深深地吸一口烟：“任何一方势力，都要生存，都要发展。他们也不甘心蜷缩在边陲一隅，他们也要发展壮大。但毕竟他们长期以来都把在日占区内发展作为扩张道路。在敌后的地下进行发展，本来就是他们的拿手本领。华北地区，特别是山西省、山东省、河北省，是他们进行发展的重中之重。他们的长远计划是，一旦抗战胜利，便立刻抢在重庆方面之前夺取华北，甚至在那个北方大国的帮助下抢占东北，从而和重庆方面南北对立、分庭抗礼。而总司令你，你的出现和你的作为，都已经严重地打乱了他们的计划。你现在凭借着强大的军事力量直接收复华北，那么华北早晚是你的地盘。而他们呢？他们的生存空间和未来的发展地盘都被你给夺去了，还会被你从此彻底封锁在荒芜贫瘠的边陲地区。河南一开始不是他们的发展重点，所以总司令你在河南崭露头角时，他们没有动手，但现在，他们必须要动手。否则，他们只能坐以待毙了。”
孟翔感到浑身刚刚恢复的力气再次消失了，他勉强扶住一棵树，脑子里嗡嗡作响。
舒国生狐疑地望向杨遇春：“杨军座，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杨遇春平静地道：“因为我也是今天这场刺杀的主要策划者之一。但我从一开始就没有真的想跟他们一起干，所以我不动声色地假装加入他们，并在刚才关键时候带着你赶来救总司令。我做错了吗？”
舒国生冷冷地道：“我凭什么相信你？”
杨遇春脸色陡然间变得铁青：“就凭我全家都死在他们的手上，够了吗？”
舒国生哑然。
杨遇春冷冷地道：“我以前也是他们的一员，并且还是高级将领。但促使我投奔国府的，就是因为他们发动的所谓‘土地改革’。‘从肉体上消灭地主，从经济上消灭富农’，这样丧心病狂的口号他们不但提得出来，并且还毫不留情地干了。他们当初在江西就进行这样的‘清算’，杀了一批又一批的富农和地主，甚至杀到了自家官兵的家属头上。按照他们的划分和说法，我属于地主阶级，所以我在前线出生入死，他们在后方却把我的父母叔伯都抓去清算，我家里辛辛苦苦积攒起的房地财产全被他们抢走，我全家还被他们杀得一个都不留。你知道他们的手段有多么狠吗？把我父母叔伯和那些所谓的地主富农抓去后，严刑拷打、勒索钱财，等敲诈干净了再进行集体屠杀。他们还提出一个泯灭人性的口号，叫做‘斩草除根’，把我这样的地主富农家里在襁褓中的婴儿都要杀死，活活地摔死！你觉得我还会再投靠他们吗？”
纵然舒国生是杀人不眨眼的特工头子，但杨遇春眼里那冷若冰霜的寒光也让舒国生忍不住心里发毛。
杨遇春看着孟翔：“我之所以从缅甸前线赶回来，管理物资不过是借口，真正的目的是按照他们的安排，准备回来夺取兵权。还有，总司令，你知道他们刚才为什么能这么准确地对军统来一个黑吃黑？”
孟翔感到脑子越来越混乱：“肖树斌临死前说，他刚才的行动只通知了蒋纬国。但蒋纬国不可能杀我呀！”
杨遇春点点头：“蒋纬国当然不会杀你。但他身边也有他们的人。”
“谁？”舒国生脱口而出。
“蒋纬国身边最亲密的人是谁？”杨遇春问道。
“是她！”舒国生和孟翔都吃了一惊。
“她的任务就是策反蒋纬国。肖树斌今天对你的行动，就是她从蒋纬国那里得到的情报，所以他们才能来一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杨遇春重新点起一根烟。
孟翔沉默了半晌：“老杨，你的意思是，我们的部队里有很多都是他们的人？”
杨遇春点点头：“他们的渗透能力比军统还要厉害。我们的军队里，已经有一个能量不小的组织了，我也是因为以前的身份才被他们吸收进去的。他们还真的以为我会原谅他们？”
“你知道都是谁吗？”孟翔沉声问道。
“名单我已经写下来了。”杨遇春伸手进怀里，取出一张折叠起来的纸。
孟翔迫不及待地打开来，刚刚一看就呆住了，随后便感到浑身发冷。几分钟后，孟翔把名单递给舒国生，疲惫地道：“迅速解决掉。”
“明白！”舒国生咬牙切齿。
“不要杀人，绑到洛阳来就行了。”孟翔无力地摆摆手。他真的有一种心力交瘁的感觉。
两天后。洛阳，晚上，孟翔的个人住所。
院子里和院子外早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地被大批的军人和特工给警戒着，会议厅内则摆下三桌宴席。坐在首席的孟翔神色木然地看着坐在桌子边的这十几个人，这十几个人都是豫军的高级将领，为首的是第59军军长张克侠、第130师师长何基沣、新编第10军军长廖运泽，其余的人也都是师长、副师长、团长之类的高级军官。张克侠和何基沣早在张自忠时期就是孟翔在第33集团军内的老故交，此时坐在一起，众人的神色都很复杂。这些人都是刚刚被舒国生的情报部从前线“弄”回来的，身上还有挥之不去的硝烟味。之所以把他们给请回来，原因很简单，因为他们都是杨遇春那份名单上的人，都是具有第二身份的人。
沉默了良久，孟翔缓缓地开口道：“有句话叫做‘道不同，不相为谋’。今天我和你们坐在一起，原因大家都心里明白。我并不是跟大家算账的。你们毕竟没有叛国，你们的行为也是出于自己的信仰，出于你们的理想。我甚至很理解你们，因为我也是有信仰、有理想的人。我们也是一起出生入死的袍泽，今天搞成这样，我也很难受。从我自己的角度出发，我肯定不会牺牲自己来实现你们的理想，我起码要保护好自己。我所做的一切，也是为了抗日救国。大家既然不能殊途同归，那只能分道扬辘。你们虽然伤害了我，几乎要了我的命，但我不会追究你们的责任，因为看在我们并肩作战这么久的份上。既然事已至此，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就这样吧！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这顿饭，我给诸位践行。之后我会派人送你们去豫陕边境，把你们礼送出境。诸位，请。”孟翔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张克侠、何基沣、廖运泽等人互相面面相觑，神色都异常的复杂。
“困龙…”张克侠艰难地开口道。
“不要叫我困龙，那是以前的称呼。现在，大路朝天，我么各走一边。”孟翔放下酒杯，站起身，放下一张面额二十万大洋的支票，“这是我本人对你们以前浴血奋战、抗击日寇的感谢。我这个人把事情分得很开的。你们打鬼子，我看在眼里，你们搞其他的小动作，我也看在眼里。前者，我要感谢；后者，我不予追究。就这样。再见。”孟翔说完大步走出房间。
舒国生在院子里等着。
“老舒，明早送他们离开。”孟翔吩咐道，“现在，跟我去一八〇师。”
两个小时后，孟翔和舒国生赶到洛阳郊区的一八〇师师部。王利军急忙迎接孟翔，孟翔问道：“蒋纬国呢？”
“在装甲团。”
孟翔和舒国生跳上车，长驱而去。
坦克如云的装甲团内，蒋纬国紧张地看着孟翔：“总司令，您听我解释…”
“别废话！我知道你是无辜的。”孟翔冷冷地看着他，“你的相好呢？”
“就是那个比你大九岁但把你迷得神魂颠倒的女人。”孟翔揶揄道，“纬国老弟，我知道你从小缺母爱，但也不至于这样吧？你知不知道你是在引狼入室？不但已经害了我，并且也早晚害死你！”
蒋纬国面红耳赤：“总司令，您这是什么意思？”
跟在孟翔身后的舒国生挥挥手，几名女性特工冲进去，很快便把蒋纬国的那个情人给押了出来。
“黄小姐，请吧！”舒国生冷笑着道。
黄小姐看到孟翔后，神色惊愕而木然。蒋纬国迅速明白怎么回事，顿时惊住了。
“礼送出境，不许伤害她。”孟翔命令道。
舒国生下去后，孟翔拍拍蒋纬国的肩膀：“你知不知道她潜伏在你身边多久了？她一直在利用你，甚至想策反你。你呀你，知不知道温柔乡就是英雄冢这个道理？好好反省反省吧！”
蒋纬国嗫嚅着嘴唇，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满脸都是尴尬和羞愧之色（黄小姐的真名不便写出来，她现在还健在，已经107岁，当初她的一项任务就是策反蒋纬国）。
“对了，你父亲越来越不放心你在我这里了。”孟翔看着蒋纬国，“我干不出用你做人质来要挟你父亲这种事，我也不屑干。你现在来去自由，你可以回去，也可以继续在我这里做军人。随着大批的美国坦克补充到我手里，我准备再建立第二个装甲师，你有兴趣可以做这个新装甲师的师长。”
甩下这句话后，孟翔抽身而去，他现在真的感到身心俱疲。
这场内部大清洗对豫军的战斗力和战事进程都造成了不小的损失，但在孟翔的铁腕手段下，混乱迅速被平息，豫北会战仍然朝着对豫军有利的方向进行着。
第二百七十一节 钢铁交锋
基本完成了大包围圈后的豫军开始全面转入了反攻阶段，从洛阳到商丘，延绵了一千多公里的战线上，尽皆响起了豫军惊天动地的喊杀声，同时伴随着气贯长虹的B—17轰炸机群的轰鸣和谢尔曼坦克群的咆哮。各个战场上，铺天盖地的B—17轰炸机群肆无忌惮地对日伪军集结地展开地毯式的狂轰滥炸，漫山遍野的谢尔曼坦克群则所向披靡地把日伪军的防线冲击得土崩瓦解。从缅北滇西直达河南的航线上，史迪威调动的飞虎队运输机群源源不断地把堆积如山的炮弹和炸弹运往豫北前线，美国的强大生产力为豫军提供了雄厚的后勤补给。
四月八日凌晨，商丘的豫军攻陷兰封，彻底锁死了豫中日军向山东逃窜的道路。这场兰封战役在某个方面上具有特殊的意义，因为这场战役开创了中日战场上第一次日本人打日本人的先河。狗咬狗的双方，一方是驻守兰封的关东军第六军第117师团，另一方则是已经投靠了豫军的伊达顺之助等一伙“日奸”。
伊达顺之助作为很多年前就来到中国“淘金”的另类中国人，曾经是张宗昌的结拜兄弟，还曾是山东境内一股日伪军的头子，这样的人，官瘾自然非常重。投靠豫军后，伊达顺之助手上只有二百多个部下，充其量只是一个中队长。对于这个地位，伊达顺之助肯定并不满足，同时他也知道，自己想要步步高升，一方面要死死抱紧豫军这棵新大树，一方面则要在战场上建立功勋。但他一开始很烦恼，原因没有其他，就是他的这二百多部下里，跟他一样死心塌地投靠新主人的“忠心部下”几乎没有，这二百多部下基本都是当初在巨大的惊恐中才被迫“背叛帝国”的，眼下一缓过劲来，已经深入他们骨髓里的“效忠帝国、尽忠天皇”的思想迅速重新占领了心头，毕竟这些日本兵从小就接受武士道精神和皇国思想的熏陶，想要短期内让他们心甘情愿地“背叛天皇”并且与“大日本帝国”为敌，显然是很难的。指挥这样军心不稳、蠢蠢欲动、随时可能反噬主人的部队在战场上立功，困难程度可想而知。绞尽脑汁之下，伊达顺之助想出了一个恶毒的点子。
任何一个在不情愿中背叛祖国的人，心灵肯定是一片茫然和空虚。这些日本兵也不例外。伊达顺之助于是投其所好，给这些心理陷入巨大的痛苦和矛盾的部下提供了“疗效良好的心灵鸡汤”：鸦片。很快，除了伊达顺之助和他的几个铁杆心腹部下外，整个特别行动队（赵海军给这些日奸的正式部队番号）全部都染上了大烟瘾。毒品向来都是控制人的精神的“良药”，这些原本摇摆不定的日本兵自然而然全成了不知死活、不知国家亲人、只认鸦片的“忠诚战士”。
当天傍晚，兰封日军防线前。一支不但穿着日军服饰、全副日式装备，并且身上还带着很纯正的东洋味的小队伍正在从郊区急匆匆地行进过去。几百米外，蹲在一片树林里的龙慕韩和伊达顺之助正举着望远镜注视着这一幕。
“这个突击队有多少人？”龙慕韩很感兴趣地问道。
“二百一十五人。”伊达顺之助看着自己绝大部分的部下行进过去，心里顿时产生了一种守财奴眼睁睁看着财富流失而无能为力时才会有的强烈的失落感。兰封的日军足足有两个大队，兵力还是很强的，使用这种别树一帜的偷袭手段，人少了肯定不行，因此伊达顺之助把自己绝大部分的部下都派了出去，此时他身边只有寥寥可数的几个心腹手下。伊达顺之助也知道这些部下派出去后大部分都有去无回，打完这一仗，他这个中队长肯定就要成光杆司令了。但为了挖到第一桶金，为了获得自己步步高升的第一个战功资本，伊达顺之助不得不孤注一掷，下了血本。他相信，只要这第一场仗打得漂亮，那自己接下来是不会缺少部下的。
“可靠嘛？他们会不会入城后再反水？”龙慕韩不放心地问道。
“请将军放心，绝对可靠！”伊达顺之助信心十足地道，“他们每个人之前都染上了严重的鸦片瘾，早已经没有了正常人的理智。出发之前，我让他们过足了瘾，现在他们是一群不知道死亡为何物的人肉机器。再加上我一直用幕府训练死士的方式来培训他们，因此他们入城后只会大开杀戒。”伊达顺之助说到底也是日本幕府时代某个落魄贵族的后裔，这些门道还是很清楚的。
“哦？那我就拭目以待了。”龙慕韩点点头。他举起望远镜，望向远处的兰封，心里不禁感慨万千，兰封啊兰封，我又回来了。五年前的兰封战役，改变了龙慕韩的一生，当时原本想临阵脱逃的他被孟翔硬生生地拉了回来，结果孟翔不但救了他的命，还给了他步步高升的机遇。对此，龙慕韩一直感激于心。因此龙慕韩虽然不是孟翔原先“365旅”的核心成员，但对孟翔的忠诚程度却绝不亚于赵海军。
伊达顺之助没有吹牛，他使用幕府时代日本贵族的密法再结合鸦片药剂捣鼓出来的这些所谓死士，确实是一批做工粗糙但功能不错的杀人工具。当然，龙慕韩也没指望靠着二百多人就能拿下兰封，他们的使命不过是扰乱城内日军的军心罢了。二十分钟后，战斗打响了。
这些操着纯正的日语、穿着如假包换的日军军装、使用者日式武器的亡命徒在骗开日军关外并混入兰封城内后，立刻露出六亲不认的人皮野兽的真面目，一路遇神杀神、遇佛杀佛。为了确保这支死士部队的战斗力，队伍里的每个成员除了用来蒙混日军的日式武器外，还人手一支冲锋枪，并携带了大量的弹药和手榴弹，使得这个加强中队级的部队具有了相当于半个大队的火力。冲入城内后，这些事先吸足了鸦片的亡命徒直奔日军的一个大队指挥部而去，仗着无需伪装就能做到彻头彻尾的日本化（他们本来就是日本兵）的掩护，这些瘾君子竟然成功打死了第117师团独立步兵第390大队的大队长三浦中佐，并把这个倒霉的中队长的脑袋给割了下来。
客观上讲，这些日奸们被毒品迷住心智后所爆发出的兽性确实威力非凡，但虽说他们的枪法身手说得过去，并且武器也比普通日本兵要强悍很多，但毕竟还达不到特种部队的水平。可他们对日军最大的打击则是心理上的巨大冲击。看到一支由本民族叛徒所组成的部队在疯狂冲杀自己，这对自以为是的日本人而言，无疑是最最不能容忍的事情。当日本人的那种有些病态畸形的“民族自尊心”被践踏的时候，通常会有两种反应，一种是极度暴怒后的疯狂，另一种是信仰破灭后的沮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