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渭滨真的惊讶了,他隐隐觉得自己反而看不透自己这个副官了。这年轻人小小的年纪,却已经有了一股破釜沉舟的豪情和视死如归的魄力。赵渭滨也暗暗下定决心,点了点头:“我立刻把你的这个想法汇报给师座。”
当晚,位于徐州的第五战区司令长官部内,一份奇特的请求摆放在了那位声名赫赫的李上将的面前。在认真地看完这份来自川军第122师的请求后,素来见多识广、杀伐果决的李上将也忍不住有些动容,感慨良多的他立刻召来了战区参谋长徐祖贻少将。“燕谋啊,你来看看,这是一二二师刚刚送来的请求报告。”李上将操着浓重的广西口音道(徐祖贻字燕谋)。
徐参谋长连忙接过来,看完后先是惊讶于上面的“巧妙设想”,也忍不住有些唏嘘感叹。
李上将感慨道:“王之钟说得很诚恳。日军一个精锐支队大举来犯,仅凭122师去抵挡,恐怕十有八九会和滕县玉石俱焚。为了激励士气,王之钟不得不出此下策,给他的部队画饼充饥。看得出,他很矛盾啊,既想提升士气,又不想给我们添麻烦。你看到了吧?王之钟向我们借二十万大洋,让我们故意派人送到滕县,说是战区长官部给122师的奖赏。这样的话,122师上下必然会士气大振。当然了,这二十万大洋只是借给他们作为工具鼓舞鼓舞士气的,用完之后还悄悄地如数奉还给我们。唉!王之钟为了鼓舞士气,也是用心良苦啊!”言语间,李上将感触良多。他虽然是堂堂一级上将,但毕竟出生地方派系,对中央排挤打击地方军队的种种手段可谓洞若观火,因此自然也深切同情同属于地方派系的川军。川军在目前遭到中央种种不公待遇的情况下,却还能保持这种为国而战的精神,确实令人嗟叹(王铭章字之钟)。
徐参谋长也引起了共鸣:“真是了不起哪!德公啊,我看王之钟和他的122师是抱定背水一战的决心了。不然,王之钟也不会用这种前所未有的办法来鼓舞士气了。”徐参谋长和李上将都不是等闲之辈,王铭章的这个手段他们当然很清楚:王铭章故意借战区司令部的二十万大洋来鼓舞士气,然后暗地里悄悄完璧归赵,这意味着王铭章和战区司令部一起对122师的官兵们集体唱了个“双簧”,对全师官兵撒了一个谎,用“画饼充饥”手段来鼓舞士气。虽然这有点欺骗的味道,但所有知情人都清楚,这场恶战下来,122师没几个人还能活下来。人都死光了,自然也就没人会在战后感到受骗。
“伟哉,川军!壮哉,川军!”李上将霍然起身,目光如火:“燕谋,这事就交给你去办!我立刻批个手令,调拨二十万大洋让你带过去配合王之钟演这场戏。既然川军有此死战决心,我们也不能让他们的鲜血白白流淌。既然这些大洋我们确实给不了,那战区的军械库就不妨再给122师锦上添几朵花。你带着大洋去的同时,顺便再带一批武器弹药去,加强122师。”
“德公放心!我立刻去办!”徐参谋长起身道。
“燕谋,你知道吗?”李上将突然露出一个饶有兴趣的微笑,他一边笔走龙蛇地写手令,一边道:“这个主意其实并不是王之钟自己想出来,而是他的参谋长赵渭滨的一个副官出的。这个副官是一个仅仅二十来岁的中尉。想不到这个小中尉年纪轻轻,却颇有几分头脑和城府,有意思。好了,你赶紧去吧!”
“是!德公!”徐参谋长接过手令,急匆匆地转身而去。
两个小时后,徐参谋长带着一个营的兵力押运着整整三大卡车的大洋和另外十多车的武器弹药来到了滕县(二十万大洋差不多有十吨重)。王铭章、赵渭滨、孟翔等122师为数不多的几个知情人急忙出来迎接了徐参谋长,双方可谓心知肚明,徐参谋长脸上露出阵阵敬佩。将军们互相庄肃敬礼,在准备配合表演这场“双簧”时,徐参谋长额外和王铭章、赵渭滨商讨了各项军务。孟翔是赵渭滨的副官,又是“始作俑者”和知情人,因此被派去执行这项“鼓舞士气”的任务。
接到任务后,孟翔连忙带着赵海军和师部警卫排。一干人犹如暴发户般慢慢地开着汽车,拖着十吨大洋逐个巡视了122师在滕县内外的各个阵地。为了加强效果,赵海军特地找面锣,又给孟翔找了个铁皮做的话筒。战壕延绵的滕县防线上,警卫排的士兵们警惕地押运着汽车,装满大洋的汽车沉甸甸而缓慢地开着,赵海军在前面卖力而响亮地敲着锣,孟翔则举起大喇叭高喊:“弟兄们!快来看哪!战区司令部的李长官特地调拨了二十万大洋给我们122师哪!作为我们全师弟兄的赏钱!师座说了,一旦开战,后退不前者,杀!奋勇前进者,赏!临阵脱逃者,杀!杀敌立功者,赏!杀一个鬼子兵,赏十块大洋!杀一个鬼子尉官,赏三十大洋!杀一个鬼子佐官,赏八十大洋!杀一个鬼子将官,赏一千大洋!阵亡殉国者,抚恤家里五十大洋;受伤残疾者,奖励本人五十大洋!杀敌立功的赏钱额外再给!弟兄们!快点都来看哪!整整二十万大洋的赏钱哪!”
孟翔一行人简直是招摇过市,活脱脱像某个戏班子。本来此时已经晚上八九点,绝大部分的官兵都已经在战壕里昏昏欲睡了,一些老兵都鼾声如雷了,但听到锣声和孟翔高喊的这些令人怦然心动的话语,一时间孟翔等人所到之处,沿途战壕里齐齐伸出了密密麻麻的脑袋。官兵们在看到车子上那摇摇欲坠、堆成小山的白花花大洋后,原本一双双睡意惺忪的眼睛陡然间精光四射。孟翔感觉自己犹如巡回演唱的明星般,所到之处不停引起了异常喧哗的骚动。大批的官兵们纷纷爬出战壕,不敢相信地看着车子上的大洋小山。不少第一次看到这么多钱的官兵们几乎用“垂涎三尺、恋恋不舍”的目光一直紧随着车子,整个滕县简直是万人空巷。
“格老子的!这么多的大洋!”
“奶奶的!等开打了,老子一定要多杀几个东洋龟孙子!东洋龟孙子的脑袋真值钱哪!”
“一个鬼子佐官就是八十大洋,要是连杀几个,岂不是发财了?全家都能吃香喝辣了!”
“李长官和师座真是太慷慨了!弟兄们,咱们一定要多杀几个东洋龟儿子!”
原先基本上已经万籁俱静的滕县各防线上彻底陷入了沸腾中,白花花的大洋刺激得沿途战壕里的官兵们霎那间都毫无睡意,个个几乎是激动人心,现场人声鼎沸,气氛就像在过年。几乎是眉飞色舞的官兵们纷纷满怀憧憬、唾星横飞地计算着鬼子脑袋和大洋的数学问题以及杀鬼子数量直接决定自己以后生活质量的比例。整个滕县一片喧哗,官兵们个个都神采飞扬、心潮澎湃。有些士兵几乎不敢相信,纷纷追问道:“孟副官,这是真的吗?”
孟翔惊讶道:“当然是真的啦!弟兄们!请你们放心,李长官已经把赏钱提前发下来了,马上就会存在师部里,到时候我们只要狠狠杀鬼子,这些赏钱就会一个子都不少地发给我们,如果不幸阵亡了,也不要紧,所有赏钱都会分文不少地邮寄到家里去,让你全家过上好日子。”
周围的官兵们简直是欢声雷动。
孟翔把这些川军官兵们的心思拿捏得很准确,既然当兵了,这些士兵们一方面确实也满怀保家卫国的热血,但同时他们毕竟也是人,也有父母妻儿,死在战场上是他们基本上都听天由命的事情,但如果卖力打鬼子给自己或者家人带来不了什么好处,这自然会挫伤他们的士气和继续作战的信念。而现在,战区司令部亲自给他们发赏钱,并对杀敌立功者重重有赏。这些士兵们都出身于朴实的农民,思想也简单:既然如此,上战场杀敌本来就是光荣的事情,自己多杀几个鬼子还能得到赏钱,何乐不为呢?即便自己阵亡了,家里还能得到优厚的抚恤,如果自己在死之前争取再杀几个鬼子,哪怕拉着一个鬼子兵同归于尽,也能大大地增加家里得到的抚恤赏钱的金额。退一步说,川军本来就是此时中国形形色色各种部队里最穷的一支,眼下能够得到如此一笔巨款的赏钱,这本来就是破天荒了。对于川军士兵们来说,后顾之忧被解决了,那自己还有什么可顾忌的呢?格老子的!和东洋龟儿子拼了!
望着簇拥在自己身边这一张张欢欣鼓舞的脸孔,孟翔心里忍不住生出一阵阵悲伤。毕竟,这只是一个善意的谎言。但他心里也有一丝的侥幸:因为122师的结局只有两个,要么全军覆没,要么惨胜。不管是哪一种,国民政府肯定要对一支有功部队进行奖励的吧?这些官兵们集体阵亡后,家里的抚恤金应该还是有的。虽然眼下的这二十万大洋只是鼓舞士气的道具,但相信战事结束后,这些赏钱会变成真的的。实际上,这些士兵们只要认真想想,就会发现这件事还是有破绽的,光是一个122师,战区司令部就拿出二十万大洋作为奖励,那么全战区几十万部队、几十个师,需要多少大洋?恐怕李长官都要破产了。但沉浸在发财喜悦里的士兵们都心潮澎湃,哪里还会想那么多。
虽然孟翔玩的这一手有些“厚黑”,但确实结结实实地把全师的士气给迅猛提升上去了。再加上徐参谋长又送来了一批武器弹药,这使得122师上下此时可谓是士气大振、热血沸腾,官兵们望眼欲穿就等着那一颗颗象征着大洋的鬼子脑袋送上门了。
徐参谋长也比较仁厚,在离开的同时,他只是悄悄带走了装着大洋的汽车,用来运送弹药的那十二辆汽车以及随车带的上百桶汽油和那些司机则都留给了122师,这让原本行军就靠两条腿的122师的机械化力量陡然间翻了一倍。大概是受李上将的影响,徐参谋长也比较同情川军,留下这十几辆汽车的意思也很明显:万一122师真的与滕县共存亡了,起码还有几辆汽车可以让王铭章、赵渭滨等高层作为逃命的工具。
第十三节 恶战来临(1)
战争毕竟不是喜剧。虽然战事还没有正式爆发,但地平线远处已经开始了闷雷般的炮声,孟翔甚至闻到了空气中若有若无的硝烟味。此时,日军第五师团的坂本支队、国崎支队已经在临沂一带与国军庞炳勋部第三军团、张自忠部第59军展开了殊死的搏杀,而日军第十师团的主力濑谷支队则已经朝着滕县地区展开了进逼。濑谷支队相当于加强旅团,日军每个师团都由两个旅团组成,濑谷支队是甲等师团的主力旅团,又得到了近百门大炮、十多辆坦克、数十挺重机枪等重武器的加强,总兵力达到八千余,是不折不扣的精锐。
民国二十七年(1938年)三月十四日上午,对于孟翔来说意义非凡的滕县战役开始了。
清晨旭日东升的时候,孟翔一身满是灰土和汗渍的中尉军服,戴着一顶铮亮的德式钢盔,腰配美式M1911手枪,信步走在滕县城北防线上,整个人虽然精神抖擞,但却是皮肤皲裂、眼窝深陷、蓬头乱发,简直是满面风霜。之所以他的形象如此糟糕,当然是环境原因导致的,毕竟这年头这地方可没有浴霸太阳能给他每天清洁身体,甚至都没有牙膏和牙刷,更加没有护肤霜之类的玩意,再加上没日没夜的工作和筹划,这自然使得孟翔看上去和一个土生土长、灰头土脸的农村青年没什么区别了。此时呈现在孟翔眼里的,是一条条纵横交错的战壕坑道,直接宿营在里面的官兵们基本都从睡眠里醒过来了。官兵们要么拍打身上的积霜整理服装,要么在擦拭枪械武器,要么在排队准备打饭。
孟翔望着这一幕,心里百感交集。就在这时,一阵隐隐约约的古怪声响从远处的低空间传来,这声音很奇特,音色和频率都犹如一小撮绿头苍蝇在耳边盘旋飞舞,但响度则是从远处传来的。孟翔心头一惊,急忙举目望去。映入眼帘的场景让他感觉浑身的血液在急速凝固:雾气低迷和朝霞晨曦的交织中,东北方向的山坡和天空的交接处,十多个变得越来越大的黑点犹如一小群飞鸟般正在迅速掠空逼近。孟翔脑中电光火石闪过两个念头:飞机!而且这肯定不是国军飞机!国军虽然也有飞机,但是出现在战场的几率是非常低的,所以这些空中来客的身份已经呼之欲出了。。。孟翔热血上涌,急忙把双手放在嘴巴边,向着四周声嘶力竭地拼命高喊:“敌机来袭!敌机来袭!弟兄们!快进战壕!”
附近几个军官也纷纷被惊醒了,随之一起火急火燎地嘶吼:
“鬼子的飞机来了!弟兄们!隐蔽!快隐蔽!”
“敌机来袭!快进战壕里!”
原本阵地上还算是安逸清闲的气氛陡然间被紧张和惶恐取代了,已经爬出战壕正在溜达或晒太阳的官兵们急忙争先恐后地跃进战壕里,几乎是连滚带爬一片。所幸的是,由于工事基本都已经完工了,官兵们手里也没有其他事情,因此跳进战壕的速度都非常快。孟翔在发出第一声警告后知道眼下不是逞英雄的时候,自己可不是不死之身,也连忙跳进了一条战壕,弯曲双膝跪卧趴到,全身犹如婴儿般蜷缩成一团,两手臂夹击两肋。这是他参军后从赵海军那里学来的常识。空袭轰炸产生的杀伤力主要是靠爆炸冲击波和炸弹碎片,全身像猫那样缩成一团可以减少身体表面面积,自然降低被弹片击中的概率,另外用双臂保护两肋也是很重要的,人体两肋没有骨头保护,皮肤下面就是人的血库脾脏,一旦被高速飞行的炸弹碎片给击中,立刻血如泉涌。在此时这种医疗条件下,失血过多和破风感染造成的死亡率绝对超过90%。当然了,不管再怎么隐蔽,如果发生这种情况那就是必死无疑:炸弹直接落在你身边。
孟翔一动不动地蜷缩在战壕里,他第一次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紧张和恐怖气息,这是死神逼近的味道,更加是精神上遭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死亡威胁感,几乎是深入毛孔的冰冷。原因很简单:生活在现代社会里,只要你不是通缉犯或者在极度危险的环境里,那你的生命就是很安全的,你没有必要为自己的人生安全而焦虑;但现在,炸弹却随时都会落在你身边,你随时都有可能被炸成碎片,习以为常了二十多年的人生安全感霎那间不复存在,这种截然而鲜明的对比,给孟翔在精神上带来的冲击必然是巨大的。他甚至有些瑟瑟发抖:死亡随时都会降临,这是多么可怕的精神煎熬。
天空中的引擎轰鸣声在很短的时间内便瞬息而至,摄人心魄的机械声伴随着螺旋叶搅起的气浪一起覆压而落,孟翔感到身体上方刮起了大风。几乎没有任何间隙,重磅物体纷纷扬扬划破空气的“咻~”坠落声在风声中异常刺耳且越来越尖锐地从天而降。十二架日军的“三菱九三式”重型轰炸机一字排开地掠过滕县上空,冰雹般地投掷下了数吨炸弹。日军机群几乎是紧贴着地面飞行,并且没有战斗机进行护航,这是因为日军很清楚中国空军已经没有太多的实力,因此驾驶飞机的日军飞行员基本是来去自如,如入无人之境后。霎那间,滕县外延的大片阵地立刻在遍地开花的火球中陷入了地动山摇,地面上几乎是风雷滚滚、电闪雷鸣,数以百计的火球汇聚成了黑红色的怒涛骇浪,伴随着飓风般的爆炸冲击波朝着四面八方横扫狂飙,掀腾起沙尘暴般冲天的灰土和漫天飞舞的碎石砖块。
孟翔感到周围犹如发生了大地震般,整个大地都在剧烈的震颤和癫狂中,自己更加像乘坐在惊涛骇浪里的在一艘小船上,连续不断的冲击波通过地面土层澎湃迭起,震得孟翔剧烈颤抖晃荡。尽管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他根本没有想到航空炸弹爆炸的冲击波居然如此激烈,刚刚一开始他的下巴就猛地撞倒了膝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