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器的高大塔盾,躲在盾后戳出锋锐的枪矛,就能让无数骑兵坠马而亡。骑兵往往要冲击好几波,配合漫天箭雨,付出数百条人命才能打开缺口。
但盖伊军的软弱和士气低落的确太过分了……
战后分部长布兰登像骂儿子一样痛骂了卢卡斯,但卢卡斯本人也没辙。他在莱茵王国时学习过军略与兵法,可就是没这方面的天赋。作为一个战士他的确够格,做大公就不行了。
连续战败,撤退到艾尔城后,盖伊军更是士气全无。若非布兰登伯爵监察有力,对逃兵严惩不贷,恐怕现在军营里都剩不下几个人了。
——
军营里弥漫着让人直欲捂鼻逃离的臭气,就像几年没清理过的屠宰场。遍地都是伤口发脓的伤兵,满耳都是痛苦难耐的**和咒骂声。盖伊军已经将艾尔城里囤积的药物全部征用了,仍是杯水车薪,大量的伤兵得不到救治,还要整天提心吊胆等待追兵的到来。
杰克今年刚满二十岁,他足足有七个兄弟姐妹,不大的田地里早已满员。作为农民的后代,他没有钱去学能用来糊口的手艺,连村里的木工和裁缝都不要他。没有田地,没有手艺,摆在他眼前的就只有一条路——从军。
好在他身体虽不算健壮但也凑合,便成功加入了老弱病残一个都不能少的盖伊军。
杰克本以为加入军队后,顶多就是拎着长枪和盾牌去攻打南方的小村子,或者为了满足大公的奇怪乐趣搞搞军演,没事为祸一下乡里,在强盗和士兵之间来回转职,没想到希尔帝国突然宣战了……
短短半个月里,他尝到了血的味道,像铁锈;知道了高速冲击中的骑枪能把人的脑袋整个儿掀飞,比刀剑还要锋利;见证了昨天还在一起谈笑风生的袍泽,今天就成了荒野上没有人去收敛的尸体。
战争是能让人快速成长起来的,杰克凭借自己的胆小懦弱和跑得快,幸运地活过了几次会战。有一次敌军的投石车将燃烧的巨石扔到了他身边,将他旁边的袍泽砸没了半个身子,血肉模糊都不足以形容那惨状,肠子内脏流了一地。
杰克还记得这倒霉蛋吃军队里发的又干又硬的面饼时,对他说自己在家乡原本有个漂亮的未婚妻,比春天里开的三色堇还要美,但后来成了领主私生子的情人。如果自己能活过这场战争,就回到家乡去杀了那个私生子,把未婚妻抢回来……
现在杰克明白了,在这种人命如草芥的年代,未来是没办法去规划的。无论你有什么美好的期望,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他相信那枚燃烧着的石头砸死了别人,而不是自己,是因为自己对太阳神的信仰更加虔诚。什么烈日骑士团,什么卢卡斯·盖伊大公,什么威名远扬的布兰登伯爵,都没有用,只有神明能拯救他。
“你们知道吗……”杰克坐在木凳子上,神秘兮兮又信誓旦旦地说道,“这场战争不是我们看到的那么简单,这是光明神和太阳神在考验自己的信徒……”
听他说话的是四个同一小队的战友,年纪都在二十左右,稚嫩的脸上长着稀碎的胡茬,蠕动的喉结仿佛在喉咙里探寻着希望。他们看着杰克的眼神异常崇敬,就像看着一位神使。
参加战争前,杰克连对着女人说话都结巴,现在却已经能够成为一小撮人里的核心了。经过数次帐篷里的谈话,他对宣扬自己的神学理念越来越得心应手。
“告诉你们,我可是参加过第一次会战的人,你们根本想象不到那时有多惨烈。”说到这里,杰克忍不住得意地笑了一下,其实他全程都在逃跑,“就在那场战斗里,我见到了光明神派来人间的战士……”
“杰克大哥,神的战士是什么样的啊?”一个满头褐色头发的男孩问道,他丝毫没有怀疑杰克。
“他穿着一身魁梧骇人的银色盔甲,肘部夹着闪烁着刺眼光芒的尖锐长枪,骑着一匹两米高佩戴重甲的北域白马,一旦跑起来大地都会震动,活像一阵暴风!”杰克眼中露出憧憬的神色,尽管那是敌人,“他只凭一个人,就冲垮了枪兵方阵,没有任何人能阻挡他,连烈日骑士团的骑士统领都被他一枪穿成了串!”
“天哪……”
“太可怕了……”
“我们怎么能打败神的战士!”
对这些男孩来说,烈日骑士团的骑士已经是比自家老爹还要尊贵的人物,骑士统领对他们来说简直就是一轮烈日,看一眼都会瞎掉。连骑士统领都能一枪挑杀的神之战士……
包括杰克在内的五个士兵,都默默地决定一旦开战,就要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或者在脸上抹点血装成死尸。
“所以说啊……我们是不可能打败希尔帝国的,他们有光明神庇护呢。”杰克说这话时的表情,就好像他才是要胜利的一方,自信而骄傲。想来是因为他觉得,自己比别人对局势看的更清楚吧。
“难道太阳神抛弃了我们吗?”一个男孩问道。
“不是这样的!”杰克大声叫道,“我们还活着就是证明!现在只是太阳神在考验我们的信仰,只要我们保持虔诚之心,太阳神也会派来神之战士帮助我们的!就像希尔帝国的白银骑兵那样!”
这时,一个人拉开了帐篷,探头进来说道:“你说的这个骑兵……我好像认识。”
第一百二十五章 潜伏(二)()
闯进帐篷里的是一个年轻男子,一头柔顺黑发如瀑披肩,长着一张柔和而英俊的脸,除此之外全身都罩在一件灰色的旧袍子里。这打扮给人的感觉,就像将一把名匠锤炼出的利刃插进学徒练手时做出来的剑鞘里。
“你口中所说的白银骑兵名叫夏洛蒂·格林,是希尔帝国西南战区福特将军麾下的一员参将,帝国国师的外甥女,雪狼城领主格林大公的千金……”黑发男子露出让人心生好感的微笑,从灰袍下伸出手,亮了亮手腕上的太阳神手环,“她并非是神的战士,只是一个将意志与**千锤百炼而成凶器的凡人。”
见到闯入者,年轻士兵们都很平静,没人去怀疑这个黑发男子的身份有什么问题,盖伊军再弱也是军队,他们认定没人有能力和胆量混进军营里。而且灰袍加太阳神手环说明了黑发男子是一位赤教最低等的灰衣祭司,在军营里则叫做随军祭司,负责带领士兵们进行祷告,并对精神濒临崩溃的士兵进行宽慰,还客串医生的角色。
只有杰克绷紧了腮帮子,脸上露出便秘般的不爽神色。让他不爽的理由起码有三个:第一,这个人在帐篷外偷听他们的说话;第二,这个人的长相和气质将他反衬的像个农民;第三,这个人一进来就开始否定他的话。
虽然从杰克嘴里说出来的话,都是通过他自己脑补意淫加上无责任猜想得来的,在黑发男子否定他之前,他自己都不能确定自己说的是真的。但听了黑发男子的话,他反而突然觉得事实就是像自己说的那样,自己掌握了真理,有责任去捍卫它。
“胡说八道!”杰克指着黑发男子的鼻子叫道,“你怎么会认识神的战士,你只是在信口胡说罢了!”
杰克认真自信的表情看起来确实很有说服力,如果有一天你突然碰到一个人,非要说太阳是从西边出来的,你反驳他的时候就会露出和杰克一样的表情。
另外四个年轻的士兵看见杰克的表情,如同吃下一颗定心丸,纷纷附和起来。凡人怎么可能一枪挑杀骑士统领呢?凡人如何能一骑当千,冲破重甲枪兵的方阵?这样看来,白银骑兵必定是神的战士无疑了!
黑发男子见他们不信,倒也不辩驳,不紧不慢地说道:“希尔帝国西南东南两个军区的将官资料全部可以在大城里的神庙中查到,你们自去一看便知。”
这下坏了,杰克看黑发男子说得言之凿凿,似是真有凭据。脑补出来的东西一旦撞见了证据,就会像扔进火里烤的假金子一样被人轻易识破。但他不能认输,现在这件事无关乎真假对错,重要的是胜负。他急忙想出了个借口来,说道:“哼,还以为你要说什么呢。神庙哪里会将宝贵的资料给我们这些平民看,你说的办法我们根本用不了。你就是看出了这一点,故意说些无法验证的事来蛊惑人心!”
“呃……其实神庙的藏书库是对平民公开的,只要你能认字……”黑发男子困扰地从袍子下抬起手,挠了挠头发,说话时目光放在空无一物的地方,像是在思考人怎么能这么蠢,“算了……我是被临时从艾尔城征调来的随军祭司,和另外几位祭司一起负责你们所在的小队。请问你们这一伍中有受伤的人吗?”
小队和伍是两个编制,一伍有五人,配伍长一名,军官不算在编制人数之内。五伍为一曲,五曲为一营,十营为一小队。小队以上则有中队、大队,不过大队里包含几个中队,中队里又包含几个小队就没有规定了,能得到大公的许可就行。大队以上还根据最高长官的不同,分为几军。但如今几乎全国沦陷,便统一为盖伊军,由卢卡斯·盖伊作为最高统帅。
包括莱茵王国和希尔帝国在内,圣艾诺斯大陆上几乎所有的国家都采取这套军制,最多由于文化风俗不同,细节上有一些差异。而烈日骑士团和护教骑士团都是骑士团,与军队有别,编制自然也不同。
说到正事儿,杰克就悻悻然地闭上了嘴巴,他可不想承担干扰祭司救治伤员的责任。哪怕是灰袍祭司,身份也比他这个平民尊贵的多,若非黑发男子的话让杰克感到好不容易建立起的精神屏障即将崩塌,埋住脑袋的沙堆将要被翻开,杰克是大气都不敢在黑发男子面前喘一下的。
如果希尔帝国不是依靠神的战士来赢得战争胜利的话,岂不是在说杰克这些盖伊公国的士兵都是窝囊废?这是决计不行的,希尔帝国一定是全凭神的战士……
一个士兵接过话头,回黑衣祭司道:“我们的伍长在上一次战斗中被火箭射中了肩膀,虽然很快就扑灭了火焰,但撤退时来不及包扎伤口,导致伤口恶化的厉害……给他看病的随军祭司说他没救了,把他扔在了重伤者的帐篷里……”
年轻士兵没有说出来的两个字是“等死”。只有贵族才雇得起的医生是不会为军队服务的,况且能有钱学医的人本身也必然是贵族,因此被随军祭司放弃的士兵就与死亡无异了,军营里找不到比他们医术更好的人。
而随军祭司多以灰衣祭司为主,只比普通人多掌握了一些急救的手段和辨认熬煮草药的能力,还有些滥竽充数之辈,治死的人比救活的人多。但谁会追究他们的责任呢?惹恼了祭司们,军队可就得靠士兵自救了。一次普普通通的流感,在没有有效草药的情况下,都可能让一支军队崩溃。
年轻士兵们本以为这个灰衣祭司在听说伍长的伤势后,会像其他祭司一样置之不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黑发的灰衣祭司思索了片刻后说道:“带我去看看吧,我有一些治疗烧伤的特效药……”
其实从士兵的描述中,可以看出正在杀死伍长的已经不再是烧伤,而是伤口感染后高烧不退引起的并发症。但黑发祭司觉得说太复杂士兵们也听不懂,便用治疗烧伤来敷衍了一下。
“这真是太好了!”听到黑发祭司愿意救治伍长,年轻士兵们都喜出望外,虽然相处的时间不久,但作为新兵的他们受到伍长许多照顾,“祭司大人您真是日光的化身!”
他们接连站起身来,拉着黑发祭司朝伍长休息的地方走去。杰克也闷闷不乐地跟在了后面,他心里有些阴暗的小想法,如果伍长死了,他一定能成为新的伍长……
虽然这份权力只能让他拥有五个手下,但足够让杰克诅咒伍长去死了。
“对了,祭司大人,您还没告诉我们您的名字呢。”走向伍长的帐篷时,一个士兵问道。
黑发祭司犹豫片刻,有个名字到了喉咙那儿又给咽了回去,最后从嘴里冒出个自己都觉得陌生的名字:“我叫切特……土生土长的艾尔城人。”
——
走了十来分钟,不知越过了多少帐篷,士兵们带着切特来到了一片专供重伤者休息的区域……嘴上说着供他们休息,其实是放着他们不管等他们去死。将他们集中起来也只是为了防止疫病扩散,死了以后方便收拾罢了。
可能是出于不得不放弃战友的愧疚,盖伊军的补给官允许每一个重伤者都单独拥有一个帐篷,让他们能在安宁中细细品味自己的痛苦。偶尔帐篷会被风吹开一个角,切特四下游弋的目光就像发现了猎物的鹰隼般冲了进去,在短短的片刻中记下伤者受伤的方式和伤口的形状,然后在脑海中回放记下来的画面,慢慢去分析。
看过了几个伤者的惨相后,切特观察到两件事。首先,这些伤者大部分都是被骑枪攻击导致肢体残疾的。那正常情况下,被骑枪攻击会受到什么样的伤势呢?
可能一枪正面刺中躯干,高速奔跑带来的冲击力能让骑枪直接摧毁被攻击者的胸骨,压破心脏或者其他内脏,导致被攻击者体内大出血,由流血过多或窒息而亡;可能刺中关节和颈骨,前者是脱臼,后者是脖子断掉直接咽气;最有可能的是刺中被攻击者的手臂,因为精神正常的步兵看到一个骑兵朝自己冲过来,肯定会想办法躲避或者防御,而不是凭借勇气或者说愚蠢试图正面对抗。而无论是闪避还是防御,都可能导致骑枪在被攻击者的身侧滑过,刺伤被攻击者的手臂。
由于闪避和防御的动作卸去了力道,骑枪最多也只能将被攻击者的手臂撞骨折,多数情况下只能造成皮外伤。而被护教骑士团的骑兵攻击的人……他们的手臂整个不见了。
在被骑枪碰触到的瞬间,血肉与骨骼就被一股沛然大力撕成了碎片。这说明护教骑士团的骑兵在力量上已经超出了凡人的界限……至少要强过普通人两倍到三倍。
第二件事,这些伤员似乎连自己都放弃了生存下去的希望……比起到处都能听到哀嚎声的营地,聚集着重伤病患的这片区域安静的吓人,每一个帐篷都像一座墓碑,里面埋着还没腐烂的尸体。
没人会轻易放弃生存的希望,哪怕是想要自杀的人,在临死前的一刻都难免要后悔,想要挣扎着继续活下去。但这些人……想必是经过了无比痛苦的挣扎,反复在希望与绝望中轮回不止,在保持着理智的情况下思考过了自己面临的情况……最后得出自己必死无疑的结论,因此才能这样平静。
这是让人哀痛的平静,并不会让任何人觉得他们是在从容地面对死亡。他们一点都不从容,只是无可奈何,深沉的愤怒、哀伤、不甘、痛苦、抑郁被绝望和疲惫掩埋起来。数不清的重伤病患,如同数不清的休眠火山。
“护教骑士团的力量……”切特喃喃道,“竟是真的……”
“祭司大人,我们到了。”士兵提醒道。
切特回过神来,抬头一看,眼前是一座并没有任何特别之处的墓碑……不,是帐篷。掀开帐篷的帘子,走入其中,他看到地上放着一张简陋的草席,一个**上身的中年男人躺在草席上。
男人肩膀上的肉已经看不出是人肉了,更像是某种黑紫色的腐烂的植物,堆积在弥漫着瘴气的泥泞沼泽里,散发出的臭气能让人在呕吐之前,先联想到死亡二字。这人努力地想要睁大自己的双眸,像是还残留着一些求生意志,其实神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