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还是没有活过三十岁。
张春的神情让所有人都认为他在为老爷太太的去世而悲伤。
没有人敢打扰这个遭逢巨变的孩子。
后院其实也有几间房子被烧了,不过原来小姐们住的闺房、小厨房和丫鬟们住的偏房,杂物房还在。屋顶上,两个年轻人拿着长矛站在上面担任瞭望哨。见张春出来,也是同样好奇地看着他。一个老郎中正在小厨房里熬药,满院子都是药香。而偏房里都是哼哼唧唧的重伤员。通向前院的院墙和两间房子成了废墟,前院的房屋全部烧毁了,还没有来得及清理。十几个身上都有伤的男女扛着一些木料走过来,院子的一侧已经清理出有了一大堆木料。两个有着木匠手艺的男人正在张秀清的指挥下准备建房子的材料。乡下人大多都懂一点木匠和泥瓦匠的活儿,因为他们的房子都是相互帮助建起来的。这点倒是不陌生。
院墙很高,还算完整。不过大门没有了。门口摆放着长矛和马刀。这是这些男女们用来战斗的武器。
这就是整个张家岭剩下的人了。
“我想不起来父母是什么样子。我只记得奶妈。”张春想了很久,才在自己的记忆中找到了这一世的亲人的痕迹。没有,或者说很少,张春正是看到奶妈用身体保护他倒在血泊之中,才意识到了危险,而拼命抵抗的。除了奶妈以外,似乎只有一些内院的争宠和宅斗。现在想起来有些可笑,人都死光了,宅斗还有什么意义?张家聚集起来的财富不可谓不多,但是贼人们抢了去,恐怕也换不了多少粮食。张家和所有的地主一样,将享乐建立在穷人的痛苦之上,现在毁于穷极成匪的人们,这是历史的必然,连国家都是这样,何况是家族?
“老爷和太太都很有本事。”春丫说话明显有些言不由衷,张家除了这个八岁的孩子还算有点血性,大多数人都希望花钱免灾,根本没有想到过抵抗,也没有想到过贼人会杀多少人,他们以为银子能够解决问题。
但是事实上,土匪们要活命,他们要粮食,能够维持自己生存的粮食,他们已经是土匪,拿了银子有什么用?能填饱肚子吗?春丫还记得走江湖时的一些事情,她知道山民和土匪就是有再多的银子也买不到什么东西。
张春不记得这一世的父母长什么模样,却知道他们都是标准的纨绔子弟和富家小姐,要说什么本事,恐怕还真没有。
春丫也明显在敷衍自己。
“要是真有本事,也不会家破人亡。”张春叹了口气说:“我想去坟前坐坐。”
张春对张秀清交代了一下。然后带着春丫走出院子门,没有要人跟着,因为大家觉得没必要。
张春身上有最先进的武器。昨天,就是张春用一把盒子炮满村子杀贼人。
为什么张家会有一把毛瑟手枪,现在没人知道了,因为主家的人死绝了,而张春并没有多少这个时代的记忆。这种从上方装弹的毛瑟手枪,现在看应该也是德国人最先进的枪支。张家有一把,并且都一百发子弹。奇怪的是张家虽然有枪,却没人会用,要不然怎么会把人都死绝了,还要等着张春这八岁的孩子来拯救?
张春醒过来看见七八个面黄肌瘦,形若疯狂的汉子砍倒护着自己的奶妈,然后砍杀最后抵抗的春丫。而身边一个翻倒的盒子里,一把崭新的,瓦蓝瓦蓝的手枪露出一半,还有十发的弹夹。没有人知道这是一种武器,连春丫也不知道,她拿着一根扁担抵挡着这几个汉子的攻击,死死护着墙角的张春。
于是土匪们开始倒霉。
如果土匪们不是人太多,也许在张秀清带着人进来之前,土匪们就死光了。
枪声很响,土匪开始溃散,张春和春丫一边杀人一边收拢还在零星抵抗的仆人和受害的女人,大多数死的土匪都倒在这把“盒子炮”下,张春用完了三个弹夹。土匪们就开始撤退了。现在这把手枪就跨在张春的腰上,剩下的弹夹用棉布缝成子弹带,六十发挂在春丫身上。十发在手枪弹夹里。春丫是第一次见到这种铁盒子还能杀人,比武功什么的更加有效。所以她像宝贝一样守着子弹和张春。
张家大院以外的房子烧毁了,但是张春却看得见废墟上没有一篇砖瓦,所以实际上,小荣他们想要找有用的东西的几率很少,他们更多的是找还有没有遗漏的尸体。
一些竹林和树林也被点着,但是一场雨挽救了它们。(p://。)。地上很泥泞,就算是活着的人们都衣不遮体,不管是土匪还是村民,都不喜欢在这种天气下活动,因为伤寒会要了他们的命。
人们穿着蓑衣,带着斗笠。这还是张家从后院的仓库里翻出来的。张春瘦,但是张春就没有看见过胖的人,连算起来还算强壮的榨房伙计强子和小荣也瘦的看得见肋骨。只是身量高一些而已。
死去的土匪比村民更加不如,几乎是皮包骨头。这就是中国的现状。西洋人说中国是东亚病夫,不是没有道理。能够吃饱饭的富人毕竟是少数,而且富人们也被**和酒色淘空了身体。这样的国家怎么能不失败?
整个村子,没有看见普通人家饲养牲畜和鸡鸭什么的。张家有,但是被抢光,一把火烧掉了。老百姓对于过去的张家来说,真的还没有猪狗重要,因为猪狗总还是有足够的食物,老百姓没有。
走出村子就看见了麦田。不管是旱地,还是水浇地,麦田似乎都是小麦和大麦混杂在一起种植的,没有田垄和施肥,灌溉采用的是漫灌,麦田里杂草很多。
还算看得过去的是水稻地,一些水稻田被单独翻耕灌水,这是准备育秧用的。
中国是农业大国,按道理来说,农业技术应该是全世界最好的,但是在张春看来,这里的农业非常落后,张春见过清末民国初年的农业产量,他当时不相信会有那么低的数据,但是现在看来是真的。
第3章 大姐()
南河河畔,四百多人埋在一个坑里,这算不算万人坑?这是张春下的一个最不能让人接受的命令。趣*讀/屋
“没有时间办丧事,入土为安。”
活下来的人反对是肯定的,但是张春把自己的家人和佃户一视同仁都埋了进去,所以大家都不说话了。
“不办丧事,不单**坟,我算是不孝了。”张春坐在坟前,带着几分自嘲。不是嘲笑自己,而是嘲笑这个国家和这个世道。张春做这个决定,因为他对这些先辈没有什么感情,甚至有些厌恶。因为这是乱世,或者说是乱世的开始,而这个乱世很大程度上就是死去的家人这个阶层的堕落而造成的。
“老爷太太会明白少爷的苦心。”春丫对这个脸色阴沉的张春带着几分敬畏。
张春笑了:“他们怎么会明白?不会,如果他们明白,就不会弄到现在这个局面。这些土匪,比我们还要瘦弱,这些土匪们就是老爷太太这样的人逼出来。”
春丫没有答话,因为张春这个样子,说大逆不道都是轻的。
张春叹了口气说:“我要让我们这些人都吃饱饭,老百姓只有吃饱饭才不会造反当土匪。我不想当东亚病夫,你知道东亚病夫是什么吗?”
春丫摇头。
“那是西洋人对我们说法,说我们的民族都是生病的弱小民族。”
“洋人是很高大,汉口的洋人教堂我见过的。”春丫点头道。
张春看了一眼一脸理所当然的春丫问:“如果我能够保证你吃饱饭,有足够的营养,你能不能够打败那些洋人?”
春丫想了想,笑了:“我能,不过需要时间。”
张春点头道:“所以我要让所有的人吃饱,也给你们时间,我不想子孙后代都是东亚病夫。”
张凤兰到张家岭的时候,就已经有人报信了。
张春病了。他的神智是三十多岁的成年人,但是身体却是又瘦又弱的孩子。张春淋了一些雨,受了风寒,终于病了。张凤兰到的时候,老中医和春丫正在给张春熬药。
张春头上裹着降温的毛巾统计张家岭的农田,以及院子里的物资与人口。张家能卖的东西都卖了,换来的全部是粮食和药材。张家大院又抬了两天死人,不过是重伤去世的,没有饿死的。
张凤兰是张家的大小姐,但是二房的。她的长相一般,只能算清秀,一脸的精明能干。这位传奇的“祖奶奶”在家谱上有着浓墨重彩的一笔,甚至还有好几副画像。所以张春一眼就认出了骑着小毛驴,穿着袄裙和披风,挽着妇人发髻,带着十名拿着洋枪的家丁的妇人就是自己的大姐。
精神一松的张春笑了笑,再也坚持不住昏迷了过去。
张凤兰看着被抱上床的幼弟和满桌子的账本,就有些相信传言了。
短短几天时间,张家岭八岁少爷带着人打散土匪的故事就流传到了清河。都说这孩子是个狠人,对土匪狠,对亲人更加狠。他把全村人都埋在了一起。如果说这个小弟不近人情,张凤兰是不相信的。这个弟弟一向不讨人喜欢,但是绝对不是坏人。他做这些事情,就一定有他的道理。
张凤兰已经看到有人在农田里除草,那些庄户人穿得不好,但是绝不是衣不遮体,甚至比其它地方的庄户人还要好些。
张家岭的废墟正在被清理,已经不是以前脏乱的局面,反而多了几分整洁。所有人都住在张家大院里面,前院搭起来了茅草房。并搭建了一个高高的瞭望塔。
近六七十号人,孩子占了一多半,伤员占了一多半。
在农田里干活的人大多都带着伤。张凤兰带的赶着粮食板车的一百多人一过北广河小桥就受到了盘查。两边的树林里显然埋伏的有人。盘查的人不是张家的家丁,而是牛头山里的庄户人家的孩子。十三四岁,不认识张凤兰。
很难想象一个八岁的孩子能够把这些人聚集到一起,人心不散,还能把事情做得井井有条。
但是这个幼弟做到了。
后院,还有两个重伤员可能挺不过去,但是活着的这些人伤势原本也是救不过来的,现在却神奇地没有死。据说是老中医宁伯听从了张春的建议,为病人单独设置了病房,采用了西医严格高温消毒,保持病房的清洁卫生。甚至所有人都要每天洗热水澡,洗头发除虱子,喝开水,才让张家岭没有出现疫病和伤员过多的死亡。这让张家大院的孩子几乎都是秃头,不管男女。
而张凤兰一路上已经听说一些死人多的地方因为无人收敛尸骨而出现了疫病。
张凤兰转了一圈,对这个弟弟开始刮目相看。
回到张春住的房间,张凤兰发现房间里除了账目,更多的是书。桌子上,床上都是翻开了一半的书籍。张家几乎全部能收集到的书籍都在这里了。
张春满脸潮红,想爬起来。不过没能成功,只是喊了一声:“大姐。”
张凤兰含着眼泪泡着张春道:“小弟,你已经做得很好了,现在重要的是把身体养好,不然张家就绝后了。”
张凤兰读过两年新学,丈夫吴思诚在汉口新学读书,并得到了张之洞的赏识。不过因为太年轻,只是一个小幕僚而已。张凤兰接受的新思想可能在云龙镇是数一数二的,张凤兰作为清河吴家的长房媳妇,实际上掌握着整个吴家的大小事务,其精明能干,手段强硬果决是出了名的。
张凤兰一眼就看出了这个小弟的果决不弱于自己,所以虽然临时接过了张家的事务,但基本上沿用了张春的办法。而且大多数事情,还是让张春做决定,毕竟以后的张家是张春的。
张凤兰的夫家清河吴家,有规模不小的槽坊和榨坊。吴家的酒和油沿着清河上可以到云龙河,下可以到汉口,是有名的大家族。从云龙河到汉口,各种势力交错复杂,危险重重,但是清河吴家却能够通行无阻,这就是大家族的好处。张凤兰嫁过去就是掌家媳妇,掌管着偌大的财产。张凤兰带了十多个家丁和一个管家过来,这些家丁带来了十杆汉阳造。这让张家岭实力大增。土匪们就在周边绝迹了,连想趁机兼并张家财产的的其它家族也没了这个心思。
张凤兰同时保住的还有金鸡岭的张家,因为活下来的张家二少爷的媳妇张扬氏,是张凤兰的同学和闺蜜。两个人没出嫁的时候就在一起玩。张凤兰出嫁后,张扬氏又嫁到了金鸡岭,所以算是拐弯了的亲戚。
清河的张家和吴家也是有着通家之好的两个大家族。所以原本张姓的清河本家要逼张扬氏改嫁,强占金鸡岭的田产。在张凤兰的干预下没能成功,而是替张扬氏找了清河一个张家老实能干的同辈人当了赘婿来继承金鸡岭的张家的香火。
张扬氏也是一个不肯低头的人物,金鸡岭现在只剩下了十来个女人和六七个孩子。生活艰难,但是硬撑着不肯求别人。包括张凤兰。只是派一个妇人过来给张凤兰道谢。
有了这位厉害的大姐,张春总算可以休息一下。
正如后世家谱中的记载,张凤兰还真带了两百两银子。不过张春并没有按照张凤兰的建议重建张家大院,而是扩建了张家大院原本高出地面的地基并在这个基础上夯填了高高的,近两米厚的土墙,把张家村全部围了起来。人工除了张家岭的四十多人和慢慢汇集起来的二十多个其它村子的幸存者。大多数都是吴家陆续来的几百壮劳力。
建设速度很快,因为吴家也离不开张凤兰,她只能够在娘家呆一个月的时间。张凤兰调动了所有能够调动的人手。
时间在忙忙碌碌中一晃而过。在张春身体恢复,能够下床的时候。张凤兰就带着人回清河了。原本在张家历史上浓墨重彩的张凤兰,现在只是在关键时刻扶了一把,然后就退场了。快得张春几乎来不及反应。
这段时间,虽然张春一直病着,但村里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是和张凤兰一起在床边商议出来的,最后的决定都是由张春做出。这是张凤兰刻意培养这个弟弟的能力。
原本张凤兰还想看看春丫是否能够配得上张春。没想到这丫头死心眼,只是一个做丫头的料,完全没有当女主人的心思。张凤兰也就放弃了这个心思。
一个月的时间,实际上只够把土墙打起来。人称土围子。
就算是这样,这个土围子在云龙河也是头一份。土围子内侧看起来是两米多高,但是从外面看却有四五米高。是在村子的地基高台上建起来的。为了建这个土围子。东南西北都挖出来深深的堰塘。最多的时候,有一千多人帮忙。
吴家的人离开后,张家岭一下子安静下来。
土围子南北两里,东西一里,不是很规则。出入口只有南门和北门。中间一条道路分成了两半。
张家原有的大院就占了中间最大的一块,只有张家后面的槽坊没有了。由此可以想见张家曾经是多么大的一个家族,也能够看出一个大家族的能量。当然,现在张家粮食都很紧缺,又怎么会去弄什么槽坊?
张家岭有一千多亩土地,原来是张家各房的。现在张家只剩下了张春一个,剩下的都是佃户、长工或者家奴,还有从别的村庄救出来的妇女和孩子。算起来张春就是最大的地主。
张凤兰走之前,已经由县主薄辛宝久过来给张春换了田契,吴家在云龙河两岸,声名显赫,张凤兰的丈夫吴思诚是总督大人的幕僚,所以辛宝久不敢得罪。当然,另一方面还是确定是否能够纳粮。
寨门上贴了辛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