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如此良宵如此夜
戚少商赶回六扇门复命时竟正赶上大年三十,硕大的汴梁城被烟火照成了白昼,美的寂寞。街上人声鼎沸,他看到挂满了花灯的世界,心中没来由的一震,随即强压了下来,却和着牵动的伤口吐出一口血来,班驳了白衣。
几年前恶名昭著的独脚大盗“黑旋风”前几日突然越狱,戚少商领命追捕,直追到江南才将其击毙,却也受了点伤,中了毒,挫掉了锐气,连神色都难免委顿了。人在受伤时极易伤神,而此时的戚少商尤其如此。
去年今日此门中,映日桃花别样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青衣书生清朗戏谑的声音就这样突然闯进戚少商的脑海,挥之不去。名震天下的九现神龙在那一刻脆弱的不堪一击了。
距皇城之战一年有余,戚少商接了铁手的班,成了六扇门的神龙捕头,忙忙碌碌的一年,辗转南北,竟不比那一场千里追杀过的路少。物是人非,戚少商在这一刻才突然明白了这句话的残忍,微微钝了钝脚步,他忍不住向城外的竹林走去。他是知道那个地方的,甚至对竹林里的阵法熟记于心却是第一次走进去,那一刻他只是想或许在这样热闹的日子里,只有那个人会如自己这般寂寞吧。是的,这温暖的寒夜里,只有他与他才会有同样的伤心寂寥。
竹林深处,古琴哽咽出破碎的调子,淡淡的怅然迷茫。戚少商突然有些后悔了,他是该知道的这时候来找顾惜朝只会徒增伤感罢了,可是人即已到了,却也不能不进去。穿过层层茂密的竹叶,戚少商看见青衫的书生席地而坐,就对着傅晚晴的坟茔,目光哀怨又化开点点柔情。素手微扬,琴声便流淌出来,一地的惆怅。书生已没了一年前的凌厉,远处的烟花映下来,照着书生俊秀的明明灭灭透出象牙白的肤色,玲珑剔透宛若仙人。戚少商苦笑了一下,他若是仙人,那只能说是老天真的不开眼了。无声的叹了口气,戚少商决定离开,却在转身的刹那看到顾惜朝眼中寒光暴涨,心中不禁咯噔一下,只见夜色下一片雪亮的白向自己飞来,戚少商折腰躲过却听见身后一阵惊呼。
自己竟被人跟踪而不自知!戚少商心中一凛,逆水寒随即出鞘,抵住了来人的脖颈。定睛一看竟是个十几岁的少年,那少年早已没了抵抗,只是抱着怀中同伴的尸体,泪水涟涟。那把神出鬼没的神哭小斧就镶在死者的胸口上,依旧是杀气猎猎。
顾、惜、朝!戚少商看着依旧做在地上沉着抚琴的男子,一字一钝,眼中都沁出血丝。
顾惜朝微微一笑,说道:凡打扰我悼念亡妻者杀无赦!
戚少商亦是冷笑:晚晴小姐若是泉下有知你如今的所作所为定会。。。。。。
闭嘴!话音未落,顾惜朝已一跃而起,戚少商只见青影扑来,只得用逆水寒一挡,却不想那只是虚招,顾惜朝身形一晃已窜到那跌坐在地上的少年身边,匕首刺入少年颈间,鲜血如注,喷在顾惜朝的脸上不觉狰狞,只是有一种凄艳的美感。可戚少商没有看到这一幕,顾惜朝身影一晃,眼前出现的赫然是一把小斧与逆水寒撞出点点星火,戚少商只觉胸口一痛,一口鲜血喷出来,恍惚间似乎又回到了那一日的连云寨,亦是这样一把小斧打破了他的护体罡气,以及一颗心。
匕首冰凉的触感把戚少商逼回现实,他半跪在地上,衣襟沾满了血。顾惜朝就站在他面前,眯着一双鹰眼,脸上是贯有的冷漠笑容。
你受了伤?嘲讽的腔调,匕首在颈间划开长长的血痕。
为什么杀人?戚少商突然一瞬间愤怒起来,为什么!为什么?!他站起来,全然不理会那把匕首,揪住顾惜朝的领口,匕首垂了下来,书生突然轻笑起来:因为我是无恶不作,罪该万死的顾惜朝啊?
调侃的语气却带着一种令人动容的悲伤。戚少商浑身一震,松开了顾惜朝的领口,为什么,杀他们?艰难的再问一遍,戚少商只觉得无力。无恶不作罪该万死的顾惜朝,是呀,多少世人一定是这么认为的。所以顾惜朝杀人一定是错的,就连自己都下意识的这样想,可是是非黑白又有谁能说得清。戚少商也曾回头反思过那一场千里追杀,却突然觉得那一场执著的追与逃或许只不过是一场胜败,其中多少巧合多少契机,多少手下留情,多少难下杀手连他自己都说不清,只是结局已无法改变而已,他赢了,万人景仰,顾惜朝败了,身败名裂。只此而已。他自认为赢得光明磊落,却又觉得若是顾惜朝赢了也是理所应当,很多东西他不敢再深究,害怕想多了,便再也拿不起那块平乱珏。
顾惜朝眉心一挑,把戚少商向后一推,说道:滚吧!以你现在的伤势不是我的对手。
戚少商叹了口气,知道以顾惜朝的脾气说什么也没用了,只得转身离开,一低头,看着地上两个少年的尸体终是于心不忍,抱起其中一人准备把他们埋在竹林里,却听见啪的一声,从少年的怀里滚出一枚珠子。
白痴!快跑!
身后传来顾惜朝的惊呼,随即便被推倒在地,那珠子在地上滚了一圈轰的爆开——唐门风雷珠,戚少商突然想起了那珠子的名字,而青衫的书生已倒在自己眼前。
顾惜朝!戚少商看着满身鲜血的男子一瞬间慌了神,只得把顾惜朝抱起直奔回六扇门。鲜红染了满身,戚少商一脚踹开六扇门的大门却被门槛拌倒在地,晕了过去。
第二章:只伤今朝,难惜晚晴
戚少商醒来时已是第二日清晨,毕竟是休假的时候,六扇门里亦是寂寥,远处传来隐约的鞭炮声,因为距离遥远而显得有气无力。头仍有些晕,勉强坐起来,阳光刚好,院子里的梅花透出点点幽香。戚少商走进院子,看见无情正怔怔的望着梅树出神,微咳了一声,坐在轮椅上的文秀男子淡淡的说道:“醒了,伤怎么样?”
“应该没事了。”
“你可知你中了毒。”
“知道。”
“这种毒表面看似乎没什么,但却有麻痹神经的功效,以你昨晚的状态,江湖上随便一个二流剑客就可以要你的命。”无情的声调里有一丝不满。
“是我大意了。”戚少商有些诧异,今天的无情似乎有些焦虑,有些烦躁,但有些事不得不问,“顾惜朝,怎么样了?”
无情不着痕迹的皱了皱眉:“风雷珠的威力你是知道的,除了最外层的火药,内部还有三枚淬了毒的透骨钉,钉子已经拔出来了,但毒却解不了。”
“什么毒?”
“这毒叫‘钟毒’,毒发的时间因人而异,有的人中毒即死,也有的人能托上十几年也说不定。我给他号过脉,以他的状况至少三个月内不会有事。”无情的口气淡淡的,有一种欲说还休的味道。
可是戚少商却没有心思留意无情口中的深意,“我去看他。”
“不急,世叔有事找你,正在前厅等着呢。”
诸葛神侯静静的注视着眼前的香炉,烟雾缭绕,纠纠缠缠的仿佛人的情绪,复杂的,纷乱的,最终化成一片平静的暗香;又像是命运,在起起落落间晕开百态的世人,潮起潮落,然末尾只是灰飞湮灭。
“唐门的人不断在京城聚集,似乎……是冲着顾惜朝来的”
“顾惜朝惹了唐门?”戚少商一惊,多少有些意外。
“唐门少主唐啸枫明日便到了,说是唐门有一件秘宝在顾惜朝的身上,他们曾先后派了四五批人去过惜晴小居,都被顾惜朝杀了。”
“连唐门少主都出动了,”戚少商皱了皱眉,“不知是什么东西?”
“这一点唐门一直讳莫如深,江湖上像这种大家族多少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东西,但是他们既然大张旗鼓的进京相信我们不久就会知道。”诸葛神侯看了戚少商一眼:“我希望你密切监视顾惜朝的行动,以防江湖上再起波澜。”
“我知道了。”戚少商暗淡了眼神。
“世叔。”冷血突然冲了进来,“顾惜朝不见了。”
惜晴小居依旧是那样静寂,顾惜朝微微蹙了蹙眉,扣紧了手中的小斧,突的笑起来:“难道江南霹雳堂也要染指唐门的秘宝了吗?”
冬日的寒风袭来,竹叶簌簌作响,空中划过一道凄厉的弧度,斩向坟茔背后的竹林又转了回来却什么也没有,是自己错了吗?顾惜朝微一迟疑,目光落在晚晴的墓碑上,“爱妻傅晚晴之墓”透着浓重悲哀的鲜红字体,不知为何竟有些灰色的浮尘。顾惜朝脸色一变,突然猛的奔过去,声音嘶哑的成了低吼:“晚晴——”
眼前却掠过一身白衣,把他扑倒在地,身后“轰”的一声剧响,顾惜朝只觉得眼前发黑。不敢回头,顾惜朝倒在地上,散落的石头间,他看到墓碑的碎片,宛如人心。
“啊——”惜晴小居里传出困兽般的叫声,顾惜朝回过头去看着突然出现的黑衣男女,目中充血:“霹雳堂叛徒雷轩、雷辕。”
戚少商站在顾惜朝身旁,剑已拔出,散出猎猎杀气。
雷轩、雷辕只觉得浑身发抖,他们自叛出霹雳堂便投奔了唐门,此次知道唐门捉拿顾惜朝的行动便悄悄潜入惜晴小居,准备趁顾惜朝不在时在傅晚晴的墓中埋了炸药,准备趁其不备将顾惜朝炸死却不想被戚少商阻止。
戚少商并未出手,他知道顾惜朝更想亲手杀了这两个人。血光飞溅,他看着顾惜朝眼中冰冷的杀意突然感到疲惫。是什么样的世界连死人都不肯放过?傅晚晴那个温宛娴静的女子该是以什么样的表情看着这眼前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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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少商第一次袖手旁观的看着顾惜朝杀人,青衫舞动间寒光点点,充满魔性与杀意。那一刻,戚少商突然觉得书生更像在跳一支舞,死亡之舞,配上他苍白俊秀的面容有一种危险的美,动人心魄的让人忍不住沉醉其中。逆水寒一声铮鸣,戚少商才猛的会过神来。该死!自己这是怎么了,竟然突然欣赏起那个玉面修罗来了,难道是体内余毒未清的缘故?暗暗握紧剑柄,冰冷的剑意透过肌肤侵入骨髓,戚少商深吸一口气,挥剑挡住顾惜朝的匕首。
“死者为大。”他淡淡的说,看着地上雷轩雷辕的尸体,不管是怎样的罪大恶极毕竟人已死,他一开始便不准备救他们却也不忍心看着顾惜朝在他眼前鞭尸。
“死者为大?”顾惜朝的声音已是嘶哑,颤抖着,眼睛里有癫狂的神色,“他们炸晚晴的墓时怎么不想想死者为大,啊!”与歇斯底里的大吼一同袭来的还有顾惜朝的拳头,戚少商没有躲,任顾惜朝发泄,胸口一阵阵疼痛,却感觉到打在身上的力道越来越轻,最终归于平静。
戚少商不说话,抬起头定定看着顾惜朝,他见过顾惜朝受伤失意时的愤恨不甘,也见过傅晚晴死后顾惜朝悲痛欲决的疯癫却第一次见到此时的神色,无力的悲哀的带着一丝茫然的不知所措,心中隐隐的痛了一下,下一刻便被书生落下的眼泪灼伤了手背。“我去找酒。”戚少商逃似的离开,他不敢回头,害怕再看一眼便会做出一些不受控制的事来。见一次顾惜朝果然比什么都累,戚少商苦笑起来,这大概就是命吧,那个人果真是自己的劫难。
京城里找不到当年烟霞烈火的炮打灯,更何况以那个人现在的身体也受不了那么烈的酒了吧。戚少商买了几坛竹叶青,温润不上头的酒,宛如初见时的他。回到惜晴小居,戚少商并未看到七凌八落的尸体,顾惜朝只是麻木的重新埋好那个被炸开的坑,没有刻意做记号,加上墓碑已被炸碎,除了凌乱些再也看不出与其他地方有什么不同。顾惜朝站起来,目光柔情脉脉:“晚晴,再也不会有人来打扰你了,我保证。”
戚少商无声的叹息,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沉默的站着;站在顾惜朝的身后,静静的陪他承受这些撕心裂肺的痛。
顾惜朝醉了。
惜晴小居里,戚少商看着眼前躺在榻上的男子,苦笑起来,书生的酒量很浅,他是早就知道的,而现在看着他毫不设防的睡颜心中却涌起一阵酸痛。若不是受了如此的打击,以顾惜朝的执拗和记仇无论如何也不会在他面前这样不设防的醉过去。不知不觉已经入夜,月上枝头,清冷的从屋外透进来,有一点凉意,映着顾惜朝苍白的面容,微微发颤的眼睑,紧皱的眉头。戚少商想起,一年前的那一夜,自己也曾这样审视着书生的睡颜,清朗的又带着稚气的面容在睡着时透着孩子般的憨态,让人怜惜。恨不起来吗?戚少商问自己,明明那么多的鲜血,那么多的仇恨横在他们的面前,可是看到眼前的男子,杀意却怎么也凝聚不起来。
“人生若只如初见该多好啊,你说呢?顾惜朝。。。。。。”喃喃自语着,戚少商闭了闭眼却听到榻上的人一声低吟:“冷。。。。。。”衣摆被人抓在手里拽了拽,那人仍在梦中,孩子般的撒娇,却不知是什么样的梦。戚少商叹息着俯下身,把男子抱进怀里。比起一年前,顾惜朝又清减了不少,骨头咯的戚少商生生的疼,体温不似平日里偏低,额头滚烫滚烫的,发烧了吧。心里想着,戚少商把顾惜朝抱的更紧了。
早上醒过来,戚少商保持着昨晚的姿势,顾惜朝仍睡着,好在烧似乎已经褪了,戚少商的酒窝不着痕迹的深了深,重新让顾惜朝躺好,伸伸懒腰走了出去,未曾看见顾惜朝睁开眼睛,目光一片清朗,带着一丝隐忍的怅惘。
第三章 烟花三月下扬州
唐门的人寻来得时候惜晴小居燃起了熊熊大火,顾惜朝站在一旁,嘴角勾起一个似有似无的笑容,随后从怀里掏出一本书来扔了进去。
“你烧的是什么?”戚少商眼皮一跳。
“就是那个传说中的唐门秘宝黄泉谱啊。”庸懒的声音却引的身后的唐门中人一阵惊呼。
戚少商也是早上才听顾惜朝说起的,两个月前,唐三爷携黄泉谱离开蜀中,直奔京城把黄泉谱交到顾惜朝手中后又南下扬州,却死在了去扬州的路上。唐门的人追到扬州找到了尸体才发现黄泉谱不在唐三爷身上,又多方打听才确定黄泉谱已落入顾惜朝之手。那黄泉谱上不但记载了唐门最厉害的施毒手法,最重要的是它记下了唐门历代家主墓陵的结构和机关位置。唐门以施毒和暗器名闻天下,但这一类武功毕竟歹毒,唐门祖规每位掌门临死之前都要把他认为最厉害,最阴毒的一种毒或暗器带入坟墓,从此不再流传世间,而黄泉谱无疑是开启墓陵的钥匙,而为了防止唐门内部有人盗取墓中宝物,黄泉谱一直由掌门掌管,其他人均不得偷窥,否则家法处置。
戚少商看顾惜朝狐狸一样的狡猾笑容,斟酌许久,才慢慢问道:“你想干什么?”
“伤天害理,谋财害命。”微挑了挑眉,顾惜朝的口气里只剩下戏谑,“大当家是想问:你又要耍什么阴谋?说的那么含蓄干什么?”
戚少商一噎,心里却又是微微宽了宽心,至少那个桀骜不逊,惊才决世的顾惜朝又回来了,忍不住抿了抿嘴角,一深一浅两个酒窝现了一现。
仿佛看透了戚少商的心思,顾惜朝冷哼了一声回头向唐啸枫走去。不同于戚少商印象中的世家子弟,唐啸枫身上有一种和顾惜朝类似的书生气,温文尔雅的俊朗又少了顾惜朝眼中的阴戾气,却不知是本性如此还是韬光养晦。
只见唐啸枫手摇折扇,对于被顾惜朝烧掉的黄泉谱似乎毫不在乎,“这位应该就是名动天下的神龙捕头戚少商戚大侠吧。”
顾惜朝冷笑了一声,戚少商全当没听见,微一抱拳,“唐公子大名戚少商神交已久。”
“哪里哪里,我只是个初出江湖的毛头小子而已。”
“唐公子好魄力啊,这几日来光杀手就来了不少,连霹雳堂的叛徒都投奔到唐公子帐下,顾惜朝何德何能让您这么看中?”顾惜朝笑的如沐春风,杀意却冷冷的冒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