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在舞台上侃侃而谈,习齐注意到她脸色比上次见面时,又更苍白、更削瘦了一些,像病了很久的病人似的。
她饰演的人格一如往常,向Ivy展示城市生活的美好。她把市民的生活描述得纸醉金迷、富贵繁荣,让从小待在精神病院的Ivy听得目炫神迷:
『看见你头上的那盏破水晶灯了吗?它在宴会厅点燃的时候,抵得上一千枝你手上蜡烛的光。看见你脚边那座破旧的小木马了吗?对,就是你常骑着玩的那个,商店街橱窗里的小玩意儿,多到可以盖起一座牧场!只要你恕酢跻走进城市里,就能看见牛奶流成的河、钻石镶成的星空。就连你深爱的Tim,也能叫工厂制作一个给你。』
剧本里的Ivy一边听,一边在语言构织成的蘑菇里旋转、迷惘,不过现在还不到和舞群配合的时候,舞台上只有习齐一个人。
但习齐只是呆站在那里,灯光打在他苍白的脸上,那种彷徨、像游魂一般的样子,让杏着实吃了一惊。
她刚想试探地叫一声「Ivy」,习齐的目光忽然定在某一个点上,就这样热切地、专心地看了起来,甚至歪着脖子去探寻,连阿耀都以为那里有什么东西,情不自禁地跟着看了一眼。
习齐痴痴地看了一会儿,忽然傻笑出声,
『水晶灯……小木马……牛奶和钻石,啊,还有这么多琳琅满目的蘑菇……多么美好的世界,女士,你所经历的世界,真的好美、好美,比我的美得多了……』
杏愣了一下,习齐念的确实是剧本里的台词,但是在阅读剧本时,她以为那会是更慌乱、更不知所措的感觉。但习齐只是在舞台边缘坐下,闭起了眼睛,彷佛当真看到了杏所描绘的一切,
『没、没错……!』杏发现女王在看她,才意识到自己还在演出中,连忙接口:
『就连你那座破纸箱,只要你恕酢跻到城市里,我可以为你建一座壮丽的城堡,你将拥有无数的仆役、每夜睡在不同的房里,你将如女王般尊荣、国王般富有。在那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留声机,都可以拥有自己的上帝,你无需再屈膝祈祷,因为上帝会跪在你跟前,请求你的雇用。』
习齐慢慢睁开了眼睛,女王和剧组的人都看着他,他的唇角仍旧挂着那种虚幻的笑,转头望向杏,
『女士,妳所描绘的世界,真是太吸引人了,』习齐叹了口气,从舞台边缘缓缓站了起来,走向杏饰演的母猫:
『但是妳不懂。』
『我有什么不懂?』
『我喜爱这个垃圾场,不是因为他的华丽与舒适……而是有Tim在此地安眠。』
习齐望着杏,眼神中闪烁的光辉,竟让杏移不开目光,那是真正陷入热恋、完全沉浸在两人世界的人才会有的眼神。光是看着习齐沉醉的表情,杏就发觉自己有些鼻酸了。
记得很久很久以前,自己在阳光下,和另一个人告白时,那个人的脸上,依稀也是那样的表情。只是眼前的习齐,看起来更快乐、更美丽,幸福的令人心碎,
『再璀灿的水晶灯,若不是照着Tim的背影,对我而言就像行走在黑暗中一样。堆满橱窗的玩具,若不是有Tim在一旁陪着,对我而言就像算数习题般无趣,』
『女士,看啊!请看,妳头上的老旧路灯上,有Tim跳跃而过的足迹,你手边那张破碎的座椅,有Tim激|情时留下的指印,这里的风、这里的空气,让我在呼吸时嗅得到Tim的汗水,在梦醒时,听得见Tim在我耳边呢喃的声音……』
习齐说着,看着杏的脸咯咯窃笑了两声,杏完全呆住了,
『女士啊,我不需要上帝,因为Tim就是我的上帝。』
纪宜从椅子上微微起身,好像要跟女王说些什么,但女王没有喊停,只是用双手包覆着下颚,倾身全神贯注地看着。杏的人格蛊惑Ivy不成,脑羞成怒的母猫换了另一个人格,开始剧烈的言辞挑衅,企图激怒Ivy,
『小子,你不曾杀过人吧?』
菫缓步踱到舞台上,以傲慢的姿态接近习齐。她用指尖挑起习齐的下颚,嘲笑似地看着他的眼睛,习齐的眼神也跟着变了,
『看看你的双手!如此苍白、软弱和纤细。你了解Tim吗?你可曾看过他下手杀人的样子?你可曾见过他剪开女孩的肚腹,拖出一地的血肠?可曾看过他剪断知更鸟的脖子,让他再也无法歌唱?』
『我了解Tim……』
习齐退了一步,脸上又露出那种茫然的表情,彷佛自己也不相信自己的话。菫饰演的母猫胜利似地笑了,
『愚蠢的小鬼,你知不知道,每夜在你欢爱过后,Tim总拿着剪刀,在你的睡容上反复磨娑,等待着剪下你的鼻子。即使在最□□的时候,他的右手也没有忘记利刃,给你温柔抚慰的手指,下一秒就能让你痛不欲生。总有一天,Tim会剪下你的手、你的脚、他会剪下你的□□,把它塞进你天真的嘴里,再嘲笑着欣赏你流泪惨叫的表情。』
『住口……』
习齐的双目忽然空洞起来,好几夜未阖眼的眸睁得老大,黑眸的深处逐渐阴沉。菫却像是没有发现似的,自顾自地继续着,
『就算Tim压抑了欲望,放过了你,你们是城市里的异类,你们的结合不被允许,他们会破坏这里,烧毁你记忆中的一切。而你的Tim将被送上绞刑架,你将被绑在木椿上,看着他被熊熊大火燃尽,而你却无能为力,』
菫说到兴起,伸出手来指着习齐,一步步朝他进逼:
『因为你是如此弱小,连拿根针都会双手颤抖。Tim不是你的上帝,只是把你推入地狱的魔鬼,你只能选择逃离他,或者两个人一起……』
菫的声音戛然而止,原因是习齐忽然跳到他身上,把她压倒在舞台上。
他从喉底发出无声的嘶吼,整个人像是被堵住的蒸气机一般,又深又慢地大力喘息着。堇吓了一跳,本能地想挣脱,但习齐毕竟是男性,用起力来连菫也没有办法,习齐伸手一撕,竟然撕裂了韵律服的衣襟。
杏高声尖叫了起来,菫好像也想叫的样子,但习齐没有给他机会,双目空洞地骑上菫的胸口,习齐的表情只能用狰狞来形容,两只手倏地掐住了菫的脖子,把她的头逼到地板上,喘息声更响了。
「习齐!」
纪宜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剧本里只写Ivy最后攻击了母猫,但没有说如何攻击。然而习齐的表情是如此绝望、如此无机,好像坏掉的机器一样,谁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在演戏,还是真的要致菫于死地,
「虞老师,习齐他……」女王的呼吸似乎也加快了,但他仍凝坐不动,似乎也犹豫了一下,但还是选择端坐在导演椅上,更为专注地凝视着舞台。
习齐依旧坐在菫的身上,指甲掐入菫苍白的肌肤,渗出一道道血丝,菫痛苦地仰躺在舞台上,脸颊因为缺氧而涨红,指尖也剧烈地发抖起来。
纪宜再也忍不住了,他冲向舞台的方向,「小纪!」女王叫住了他,他就回过头来,双眼少有的因恐惧而荡漾:
「虞老师,快叫停!求求你……快点阻止他,阻止习齐……」
「不,不必,」
女王张开口吐了口气,似乎也处于极大的兴奋中,他定定地望着舞台的方向:
「Ivy和你不同,他还在戏里……还在舞台上。」
纪宜吃了一惊,回头往舞台一看。习齐忽然不再使力了,全身丁酢跎懈下来,他摇摇晃晃地直起身,歪了一下脖子,眼神再度变得空洞起来。
他从惊魂未甫的菫身上慢慢站起来,菫如获大赦地向后挪了两下,惊疑不定地看着习齐。但习齐完全不理会她,他缓缓提起了两只手,在眼前端详着、旋转着。菫脖子上的鲜血顺着他苍白的指线,一丝丝地淌了下来,他就侧着头,伸出浅色的小舌,慢条斯理地将它舐去。
女王和全剧组的目光都在他身上,习齐舔了一次不够,好像爱上那滋味似的,习齐的舔舐满溢着□□的意味,他一根一根手指,反复地、小心地舔着,彷佛初次狩猎的小兽,还好奇地检视被唾液濡湿的十指,排练室里甚至可以听见啧啧的水声。
阿耀不由得吞了一口涎沫,又为自己的反应吓了一跳,别过头脸红起来。
『原来……只是这样而已啊……』
好不容易舔得满意了,习齐放下了手。剧组的人都是一惊,在许多脱序的演出后,习齐竟又接回剧本上的台词。
他好像真的很得意似的,咯咯笑了两声,把手缩拢在胸前,
『杀人……一点也不难啊,如果有剪刀的话,对啊,如果我有一把剪刀,就可以剪断她的咽喉,这样、那样,多么容易!只是这样而已,只是……这样而已,一点也不难,谁都可办得到,我也……可以……』
他忽然走向舞台边缘,对着错愕的剧组,还有始终凝坐不动的女王,炫耀般地露出了笑容:
『我也可以喔……像Tim一样,也可以走进Tim的世界里,和Tim一起……』
第六幕到此终了。但也不需要女王喊停了,因为舞台上的演员在说完这句台词后,就像终于走到终点的旅人,从舞台上倒了下去。
***
习齐是被打火机的声音吵醒的。
他先微微打开一丝眼帘,好像在犹豫着要不要睁开眼、要不要重新接收现实世界。他的脑袋一片空白,甚至不记得至今以来发生的所有事,过了很久,才终于张开眼睛,入眼的是学校医护室苍白的天花板。
习齐摇摇晃晃地坐直起来,才发觉自己是在床上,身上还盖着医护室的棉被。往旁边一看,自己手上竟还插着点滴。
他有些茫然,依稀记得自己刚才是在舞台上,被无数沉重的云雾环绕、压制着,然后拚命地想要抓住彼端的一线曙光。但最后还是失败了,他终究没有看见光芒。
「如果要找带你进来的那个眼镜仔,他在外谩酢醪手机喔。」
30
「如果要找带你进来的那个眼镜仔,他在外面讲手机喔。」
耳边传来陌生的声音,把习齐吓了一跳,神志也清明了一些。他往床边一看,才发觉医护室的诊疗桌旁坐了一个人,还是女人,
「问情况的话,我刚好像有听到他们说,你是什么睡眠不足胃又不好,血糖太低,加上一点心理因素才会支撑不住,他们还帮你打了点滴。」她又补充。
习齐发现她的头上包着绷带,里头隐约还有血痕,正往自己手肘上的割伤擦着碘酒。除此之外,她全身都是类似的擦撞伤。
他愣愣地看了一会儿,觉得她怎么都不像是保健室的阿姨,除了长得很漂亮之外,她穿着膝上十公分的短窄裙,还跨着腿坐,系着领带的装扮带着某种野性,唇上的口红是紫色的,脚上还穿着马靴。
习齐觉得她很面熟,却想不起来在哪里看过她。
「咦,等一下……对了,我想起来了,你就是阿希的那个死党嘛!」那女人盯着习齐看了一会儿,抢先叫了出来:
「瘦成这样……还有一副三天没睡饱的样子,我都快认不出来了!你怎么会把自己搞成这样啊,上次见面的时候,明明还是个水嫩水嫩的美少年说。」
听见这样的说话方式,习齐完全想起来了,他脱口而出:「兰姊……」
女人就是介希的大姊,音乐学院指挥科的介兰。
介兰又打量他一会儿,从口袋拿出一包West,把刚才拨弄着玩的打火机拿起来,作势要点烟。习齐就把自己的烟抽出来凑过去,介兰看了他一眼,替他点了火,两人就在医护室里沉默地抽了一阵子烟。
「兰姊……怎么……会来这里?」
习齐先开了口。介兰吐了一口烟雾,举起手肘说:
「来这里当然是受伤啊!我可没闲到来医护室做义工。」
习齐看着她额头上的肿块,忍不住又问:「可是,这些伤……」介兰抖了抖烟,声音倒是沉静:
「没什么,团练的时候被团员的保特瓶砸伤的,真没创意,暴动也不会找些比较像音乐人的方法,学立法院的嘛这个。」
习齐想起介希说过,介兰和男团员感情纠纷的事,还说过团员被煽动和介兰作对,要把她换下来之类的传闻,但没想到这么严重。
他从床上坐直起来,正要多问几句,门口走过一个欧巴桑,习齐记得她是医护室请来寒暑期的管理员。看见习齐他们在医护室里吞云吐雾,厉声说了句:「医护室里禁烟!」就一脸凶神恶煞地走了。
「是,是,禁止吸烟是吧?」
介兰没好气地应和着,但她只停了一下,又拿起来继续吸着:「真是的,现在禁烟标帜到处都是,连吸个烟都要不远千里的到那个什么吸烟室里,好像吸烟者不算人似的。奇怪了放屁也很臭啊,为什么不设个放屁室咧?」
即使在虚弱中,习齐也忍不住笑了出来。介兰看了他一眼,
「你也这么觉得吧?抽Boss的小鬼。」
「啊……嗯。」
「那些人总是喊着禁烟、禁酒啦,要不就禁毒,还禁止别人自杀,他们只会说吸烟伤害身体、吸毒危害社会什么的,可是从来没有人问吸烟的人为什么要吸烟啊?喂,阿希旁边的小鬼,你为什么年纪轻轻的就吸烟?」
习齐吓了一跳,本能地回答,「因为……想要释放一些东西……」
「对嘛,一定是有原因的啊,就像问人家你为什么要上大学、为什么要进这所公司一样。我告诉你,如果没有烟的话,我早就倒在交响乐团前……不,更早一点,我早就倒在那张像宇宙一样的总谱前了。和那个比较起来,吸烟又算得了什么?」
彷佛泄愤似地,介兰用力吐出一大口烟雾,
「这些人从来不问人为什么要吸烟,如果他们真要禁烟,他们应该先戒掉那些让人去吸烟的东西,像是文学、音乐、戏剧,或是科学之类的,还有股市交易、通货澎涨、疾病、战争、歧视、竞争和裁员。想要这些东西产生的利益,又要去除掉他所有不好的副作用,简直就像想享受排便的快感,却不想浪费冲水的钱一样,便就是你大的嘛!」
不知道为什么,习齐觉得想笑,又有点笑不出来,
「可是……不是所有人……」
「啊啊,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不是每个艺术家都吸烟,也不是每个失意的年轻人都会去吸毒对吧?为什么你就撑不过去要碰这些玩意儿,就证明你软弱!你任性!没用!你是不是要这样说。这些人的说法真是太和谐了,真该叫他们去拉中提琴才对。」
习齐禁不住噗嗤一声。介兰哼哼了两下,挥着烟又说,
「这就和自杀一样,为什么平平都是失恋,平平都是被男人抛弃,我可以哭一下子明天就去上班,妳为什么就去开瓦斯跳楼咧?失恋的话就应该一样痛苦嘛,人生不顺遂也应该一样失意嘛,每个艺术家背负的东西也应该差不多嘛!这些人的脑袋大概就是这样想,他永远没办法理解你为什么去跳楼,因为他们相信自己一辈子也不会去跳。」
「可是,这样子逃避……」
「为什么不可以逃?」
介兰截断了习齐的话,她认真地望着他:
「吶,你告诉我,为什么我们不可以逃?」
习齐忽然不说话了。介兰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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