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先问候了一些其他人的近况,在场的几位女士的服饰,才慢慢说到:“好像听到
有人提起柴纳华斯基女伯爵呢。”
“还是很漂亮吧,她最近很少来了。大部分时间都在纽约,不然就在那个很棒的岛
上。你知道哪一个的,不是西班牙的米诺卡岛,也在地中海上。她有个姐姐嫁给瑞典的
皂业大王,那个钱哪,像涨潮的水一样涌进来。当然,她还经常住在慕尼黑附近的城堡
——一个很有音乐气氛的地方,她本身也是出身音乐世家。她说你们认识?”
“哦,是的,大约在一二年前吧,我想。”
“嗯,那大概是她上次来伦敦的时候。她的思想非常先进,经常搞些联名请愿的活
动。不过没什么人注意他们的活动的,现代的人除了担心税率的提高外,谁也不会去留
心别的事的。海外旅行津贴多少有些帮助,可是人也要有钱才能汇到国外去呀——”
史德福看她左手上的两颗大钻戒,同情地对她笑了笑。
这位太太继续唠叨不停的讲下去,但史德福对于他的那位法兰克福过客并未增加多
少认识,有的只是一些经过高度技巧琢磨后的伪装。她对音乐很有兴趣,不错,他曾在
歌剧院看到过她。她喜欢户外运动,有个富可敌国的亲戚,拥有地中海上的私人岛屿;
支持自由作家运动;社会关系良好,活跃于高层社交界。与政治界的牵扯还不算太深,
似乎只隐约地属于某个团体。她也是一个经常施行的人。周旋于富人、天才与文人之间。
他参加的也许是一种间谍活动,这应该是最可能的,可是史德福仍然不满意这个答
案。
晚宴继续下去,大概是轮到他来挨女主人的轰炸了,咪丽走了过来。
“我等着要跟你说话都有几世纪了,我想听听你谈马来亚的风光。对于亚洲我实在
是无知得可笑,而且总把他们混在一块儿。你这一趟好玩吗?或者只是无聊得让人想打
瞌睡?”
“你已经猜到答案了呀!”
“我想无聊是免不了的,但是你可没有资格这样说哟!”
“谁说不是呢?还好我是一个随遇而安的人,喜欢在海外旅行,增加新的知识。”
“你的确很能自得其乐,外交人员的生涯其实都很无趣。噢,我不该这样说自己,
可是你能体会我的意思,不是吗?”
多蓝的一对眼睛!像花园里的蓝铃他们扬了一下,淡扫的蛾眉舒张开来,像煞一只
美丽内蕴的波斯猫。他实在搞不清楚咪丽到底是一个怎么样的女人?那软语呢喃的口音,
像是南方人;那小巧而完美的头颅,侧面看去,就像铜板上的浮雕。她到底是怎样的人?
一个绝顶聪明的人,必要时可以耍出她的社交手腕或迷人的魅力,避免使自己陷于孤立,
而永远能达到自己的目的。她现在就用那种很热情的眼光看着他,她有所求吗?却听她
说:“你认识史金汉先生吧?”
“噢,我们刚才还在一起谈天呢,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听说他是一个很重要的人,”咪丽说,“PBF的首脑呢,你知道吗?”
“我早该知道,你听,什么PBF,FBI,LYH。所有的东西都拿字母来替代了。”
“实在很可厌,这些字母,一点人性都没有,我常常这样想,为什么这个世界总是
那么可厌的。我希望它能平静而安祥,不要这种——”
她是真心的吗?也许是吧!真是有趣得很——
葛罗斯文纳广场静悄悄的,人行道上还有玻璃破片,溅了一地的鸡蛋,砸烂了的番
茄与一些闪闪发光的金属碎片。
天空上,星星宁静地眨着眼。一辆一辆的车子开到大使馆门口,去接宴罢将归的宾
客。仍有几位警察在广场的周围,可是已经解除警戒了。有一位客人挨到警官身边低低
的说着什么,然后回来说:“逮捕的人不多,只有几个。听说明天要转到包尔街,真不
知道他们几时才罢休?”
“你的住处离这儿不远,不是吗?”有一个声音在史德福·纳宇的耳边说,一个浑
厚的女低音。“我可以顺路送你回去。”
“不,不,没关系的。只有几分钟的路。”
“反正是顺路,不麻烦的,”丽兰塔。柴纳华斯基女伯爵说。她还加了一句:“我
就住在圣詹姆斯饭店。”
“谢谢你。”
等在面前的是一辆看起来很贵的出租轿车。司机开着门,史德福跟着丽兰诺坐火车
内,由她把纳宇爵士的地址告诉司机,车子开动了。
“你确实是知道我的住处不远呢!”他说。
“当然。”
“你什么事都知道,不是吗?我还没谢谢你把护照寄还给我呢。”
“但愿没给你惹来什么麻烦。假如你把它烧掉的话,会更单纯,我想,你一定申请
补发了,不是吗?”
“是的。”
“你的海盗斗篷我已经叫人放回柜子的下层,相信这是你希望的。再买一件新的,
你又不会喜欢,而完全一样的又不可能。”
“尤其现在的章义更非比寻常——在经过一次冒险后安全归来——它也贡献了一分
力量。”他说。
“所以我才能活着到现在……”
史德福没再说话,他有种感觉,觉得她是在等待他的问题,问她做了什么?问她逃
过了哪些厄运?她希望他表现出好奇的样子,可是他偏不愿如她的意。他听到她轻声地
笑着,她总是占了上风!那笑声很愉快也很满足。
“晚上的宴会你还满意吧?”她问。
“很好,咪丽的宴会一向都办得很好。”
“你们认识很久了?”
“她还没结婚前住在纽约就认识了,一个袖珍型的维纳斯。”
她有一些惊讶地望了他一眼。
“这是你对她的赞美?”
“不是的。这只是一位年长的亲戚对我说的。”
“听起来就不像是很现代化的形容词,不过,还蛮真切的。只是——”
“只是什么?”
“维纳斯是具有诱惑性的,她也是吗?她也很有野心吗?”
“你认为咪丽是很有野心的人?”
“嗯,是的,比今晚在场的任何人都要强烈。”
“但是,爬到美国驻英大使夫人的位置。难道还不满足?”
“噢,才不呢,”女伯爵说,“这才刚开始呢!”
他并没有答腔,只望向车窗外,他正想说话,但转身注意到她期待的眼光又住了口。
一直到车子爬上一座横跨在泰晤士河上的桥。
“你并未打算‘顺路’送我回家,你也不住在圣詹姆斯饭店,是吗?我们正在泰晤
士河的桥上。你打算把我带到哪里去?”
“你会生气吗?”
“我想我会的。”
“看起来像真的动了气的样子。”
“我当然知道你走在时代的尖端,绑票是最近颇热门的话题。我被你们绑架了,为
什么?”
“因为,就像上一次的经验,我需要你的帮忙,”她又加了一句,“其他的人也需
要。”
“真的?”
“这个理由还是不能令你满意?”
“我宁愿受到邀请。”
“假如我送上请帖,你会来吗?”
“也许会,也许不会。”
“真可惜。”
“真的?”
车子在静寂中默默地前进,并不是朝荒僻的乡下走去,他们是在一条马路干线上。
沿途偶而有一些招牌与路标,借着灯光跳进史德福的眼里,所以他能很清楚的知道正在
前进的方向。他们经过萨里郡,再经过萨西克斯郡外围的一些住宅区。车子走的方式好
像是迂回的绕着外围,让他觉得也许是怕人跟踪。但他打算坚持自己的沉默抗议,该她
说话,也该由她来提供资料,但是她愈来愈像一个孤僻而防卫森严的人。
他相信这一套完全都是预先策划好的,一个他原不想来的宴会,一辆租来的豪华轿
车。他猜想,他大概马上就会知道他们的目的地了,除非车子一直走下去,到了海边,
那就很难预料了。外面已是一片肥沃的原野,茂密的树林,与式样颇为帅气的住宅,他
好似看到一个路标:“高地马”。他们又转了几个弯,车子终于慢下来,目的地到了。
经过一道铁门,与铁门后小小的白色门房。开上一条车道,两侧有刻意修剪的石楠,然
后绕过一处圆形的花圃,一栋房子便进入他的视线。
“都铎王朝的风格”——史德福自言自语地说,他的女伴转过头来疑问地看着他。
“只是一种看法,别在意。我们已经到了你选定的目的地啦?”纳宇说。
“你似乎无动于衷?”
“四周的环境保持得很好,”史德福跟着车灯的照射四下探看,“这要花不少钱的,
我愿说这是一栋很舒适的住宅。”
“舒适有余而美观则不足,是吗?屋主人大概宁取舒适而不求美观吧!”
“他也许更聪明,”史德福说,“因为从某些角度看来,他的审美观念不流于俗。”
他们在明亮如白昼的前廊下停车,史德福爵士先下了车,并伸出手扶出他的女伴。
司机已经跑上阶梯去按门铃,当他们拾级而上时,司机以询问的眼光望着他的女主人。
“您今晚不再需要我了吧?小姐。”
“是的!你下去吧,明早我们会打电话下来。”
“晚安。晚安,先生。”
屋内有脚步声传来,然后门被打开了。史德福·纳宇爵士原以为会出现一位管家,
没想到却是一位身材高大的客厅使女。满头灰色的头发,双唇紧紧的抿着,给人绝对可
靠而精明能干的感觉,是近年来少见而可贵的资产。
“我们来迟了一点,”丽兰塔说。
“主人在书房,他请您及这位先生马上去见他。”
九、高地马古屋
使女转身走上硬木楼梯,他们两人跟在背后。嗯,的确是一栋很舒适的房子,史德
福想。詹姆斯一世时代式的壁纸,角度浑圆得几乎看不出来的橡木旋梯,墙上的画都是
一时之选,但未特别偏向那一家。这是一户有钱人家,而且水准很高,地上还铺着厚厚
的、深紫色的手工地毯。
上了楼后。这位使女打开第一道门,然后站到旁边让他们进去,丽兰塔首先举步,
史德福跟进后,门在他身后无声无息地关上了。
房里共有四个人,围着一张大桌子坐着,桌子上放着纸张、文件,还有一、两张摊
开着的地图,似乎正在进行一项牵涉范围很广的讨论。正中间是一个胖大的男人,有一
张蜡黄的脸。史德福相信自己见过这个人,虽然不知道哪一个名字才真正适合他。而且
还是在某些个重要场合见到的,他认识的,他知道的,可是,怎么想不起来那个——名
字?
他有点困难地挣扎起身,接住丽兰塔女伯爵伸出的手。
“哦,你们总算到了,”他说,“很好!”
“是的,让我来介绍一下,不过你们也许见过了。史德福·纳宇爵士,罗宾生先
生。”
对了嘛。史德福的脑子里像照相机的镁光灯一闪,另一个名字同时出现:皮克伟。
若说史德福“认识”罗宾生先生是不真实的,因为他所知道的一切是罗宾生愿意让他知
道的部分。就以他的名字来说,大家都知道是罗宾生先生,而事实上也许是什么古怪的
外国名字。从没有人怀疑这些,人们总是以外表来识别彼此的不同。他那高凸的额头,
锐利的眼睛,宽大而似乎慷慨无比的嘴,还有那两列白森森的牙齿——假牙吧,可是却
令人想起小红帽里的狼婆婆说:“把你佐餐吃了最好呀!我的孩子。”
他当然也知道,罗宾生先生代表什么,一个字就足以形容了,那就是“钱”,以
“钱”这个字为代号。“钱”就是他的专长,国际的金融情势,世界的经济趋向,私人
的财产管理,银行的业务,外国政府的财政,大型的工业计划,他所代表的金钱非一般
人所能想象。
你不会认为他是一个有钱人,虽然他的确十分富有,但这并不重要。他是个“理财
专家”,出身于一个历史悠久的银行家族。从室内的陈设看来,他的胃口虽然简单,但
事实上趋向于某种程度的奢侈。嗯,原来这一切的神秘事件之后,是金钱的力量在操纵
着!
“前两天还听人提起你,”罗宾生先生提着他的手说,“是我们共同的朋友皮克伟
上校。”
这又对了,史德福·纳宇想,上次见面就是皮克伟上校介绍的。何士汉也曾经提起
罗宾生先生。他又扫了在场的另外三个人一眼,希望能知道是否相识,或猜出他们的身
分。
至少有两件事是不用猜的,坐在靠近壁炉高背椅上的瘦小男人是名闻全英国的人物,
那椅背在他上半身形成一个框框,就像一幅他的半身画像一样。只可惜他近年来已经很
少出现,因为身体上的疾病带给他极大的痛苦与不便。
爱德蒙爵爷——一张瘦削而憔悴的脸,显得鹰钩鼻更为突出,一头长而厚的灰发服
贴地梳向后脑,稍赚招风的双耳像卡通画家的作品,深陷的双眼像随时都在侦察对方。
目前他正朝着史德福猛瞪,而当史德福走上前去时,他伸出了手。
“我不站起来了,”爱德蒙爵爷声音细细的像来自一个遥远的地方。“我的背不方
便。刚从马来亚回来是不是?史德德。”
“是的。”
“走这一趟值得吗?我想你一定会说不值得的,这也不算错。但是,我们的一生就
需要一些这种经验,训练自己说出更好的外交谎言。我很高兴今晚你能来到此地,即使
是被带来。是玛丽安使的手段吧?”
玛丽安,在这个圈子里她是这个名字。何士汉也用这个称呼,那么她跟他们是一伙
的啦。而爱德蒙爵爷代表的又是什么?他代表的就是英国,直到他埋骨西敏寺为止。他
原来就在英国,也了解英国,而且我相信他对于英国每一位重要内政外交的官员都了如
指掌,即使他或许未和他们说过话。
爱德蒙爵爷说:“这是我们的同事,詹姆士·薛里特爵士。”
史德福并不认识这个人,也不曾听过。看他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锐利而怀疑的眼
睛骨碌碌地转动着,像煞一只伺机而动的猎犬,只待主人一声令下。
谁是它的主人呢?爱德蒙或罗宾生?
史德福的眼光转到第四个人身上,他原坐在门边,现在已站起来。浓密的小胡子,
凸出的眉骨,有所保留地采取一种警戒的姿态,隐约地给人一种亲切感。
“原来是你呀!”史德福·纳宇爵士说,“最近好吗?何士汉。”
“很高兴再见到你,史德福爵士。”
颇有代表性的集会,史德福扫视在场的人。
他们为丽兰塔在壁炉与爱德家爵爷之间摆了张椅子,她伸出一只手,是左手,史德
福注意到了,老人用双手合住大约一二分钟才放下来。他说:“累你冒险了,孩子,累
你冒了大险。”
她看着他轻柔地说:“这都是您教我的,这是生活与生存的唯一方式。”
爱德蒙爵爷转头看史德福·纳宇。
“我并没有教你怎样选择伙伴,而你却是这方面的天才。”他看着史德福说:“我
认识你的姑婆,或是曾姑婆?”
“玛蒂达姑婆,”史德福马上说。
“嗯,对了,就是她,还具有维多利亚时代式的坚毅,她有九十岁了吧?”他接着
说,“我们最近很少见面,可是每次的谈话都很深刻,她那脆弱的身躯竟蕴藏着如此活
跃的生命力,真是不可思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