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本来就不容易。”
“你是否曾经想了解生命背后的真象?”
“每个人多少都想过。”他故意装出并不热衷的声调。
“听说你的想法很不同于流俗与传统,看样子是有几分真的。”
“很多人说我是纳宇家族中的败家子。”史德福笑着说。
老夏绿蒂也很愉快地笑着。
“你倒是一个很坦白的年轻人。”
“何必作假呢?人们总是能知道你到底隐藏了什么。”
她看着他,慢慢地说。“你想从生命获取什么呢?”
他只耸耸肩,这儿该是他洗耳恭听的时候。“什么都不想。”他说。
“噢,算了吧,你要我相信这种话?”
“怎么不能相信?我看起来像是很有野心的人吗?”
“不像。”
“我只希望从生命中获取愉悦的欢乐,也希望生活舒适,吃喝有某种水准,还要有
一些志同道合的朋友。”
老女人上身前倾,眼睛眨了三四下,发出一种口哨似的声音。
“你能恨吗?你有憎恨的能力吗?”
“憎恨只是浪费时间。”
“嗯,我看得出来,你脸上的确没有丝毫不满足的线条。可是,我还是有一种感觉,
觉得你像是已经选择了一条道路。它会领你到某一个地方。不过无论如何,只要你找到
正确的导师和赞助人,你终会达到你想要的目的,当然假如你也会‘想要’什么的话。”
“这倒是每个人都会的,”他轻轻地摇着头,“您看得实在太多了,”他说,“太
多了。”
仆人进来宣布:“晚餐已备妥,请入席。”
一切的仪式都很正式,完全符合皇家的派头。房间另一端的一扇大门,轻巧地朝两
边分开,亮出一间灯火辉煌的餐厅,天花板上有壁画与浮雕,还有三组巨大的水晶吊灯。
两个中年妇人分别站到女公爵的两侧,不是保镖,可能是训练有素的护士,专门服侍一
些贴身事情的。她们首先对女公爵恭敬地一鞠躬,然后伸出手来扶住女主人的肩下与手
肘弯处,二人一用力,将女主人变换成颇有威严的立姿。
“我们用餐吧!”夏绿蒂夫人说。
在两个女仆的协助下,她领头进入餐厅,站着的她更像一堆颤动不止的果酱,却又
带着令人敬畏的威严。你不可能只当她是一个普通的胖女人,她气势不凡,目光灼灼逼
人,这是她刻意制造的。他们两人跟在三人小组的后面。
廊柱的后面有一队警卫,英俊而高挺的年轻人,穿着颜色鲜艳的制服。女公爵进来
时,他们同时拔出腰下的佩剑,斜指上空,形成一道拱门。女公爵停在原地,稳下自己
的脚步,就推离女仆的扶助,独力走过那道拱门,在长桌尽头一张镶金织锦的大圆椅上
落坐。这个仪式颇像海军或军队式的结婚典礼,只是少了一位新郎。
这几个年轻人都有一副很健美的体格,没有超过三十岁的,外貌俊美而睿智。他们
表情严肃,毫无嘻笑的玩态。纳宇想,他们是虔诚的奉献自己。
仆从们出现了,一些老式的仆从,属于修洛斯城过去的仆从,他们如鬼魅般出现,
像演出一幕精心制作的历史剧。有一个像女王一样的又胖又丑的老女人,高踞在王座上,
君临着下面的一切。她到底是谁?在这儿干嘛?为什么呢?
为什么戴上这些伪装的假面具?为什么弄来这一队保镖似的警卫?
其他的食客也陆续入座,他们照例先向高踞在上的女王恭敬地行礼,然后坐下。衣
着是普通的晚服,似乎并没有打算互相介绍。
史德福·纳宇开始运用他多年来的阅人经历。看得出这些人有好几种不同的身分。
有几位是律师,还有二三位会计师或经管财政的人员,还有几位是便服的军人。他们大
概都是这个府邸里所雇用的高级职员,对女王还保留着十六世纪门客对领主的恭敬与礼
仪。
食物端上来了。一头用欧薄荷浸泡过的乳猪,新鲜的柠檬开胃菜,数不清种类的野
兽肉类拼盘,还有堆叠起来的一些令人垂涎欲滴的精致糕点,
胖女人尽情地、贪婪地、几乎是狠吞虎咽地吃着。突然,外面响起一个声音,一种
强有力的跑车引擎声,它像一道白光似地掠过窗口。室内的卫队居然高声叫着:“万岁!
万岁!法兰兹万岁!”
这些年轻人以一种优雅的步伐,换防似地移动他们的位置。食客们都站了起来,只
有女王还倨傲地坐在她的高位上,昂着头,像期待另一个好节目的上演,空气中充满兴
奋。
这些职员们突然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像原先就藏身壁间的精灵,一个个回到他们的
缝穴中。武士们再度拔出他们的剑,向女主人致敬,她会意地点点头,他们就回剑人鞘,
以行进的步伐退出了房间。夏绿蒂看着他们走后,才看看丽兰塔,再把眼光移到史德福
的脸上。
“你看他们怎么样?”她说,“我的孩子,我年轻的勇士,是的,他们真是我的孩
子。你能用几个字形容他们吗?”
“我想他们可以称得上伟大的壮观,夫人。”他用一种对皇族的口气说。
“啊!”她同意地点点头,微微一笑,那一脸的皱纹挤到一块儿,像一只老丑的鳄
鱼。
这真是一个恐怖而不可能真实存在的女人。他几乎不能相信这些事情都是“如假包
换”地发生在他的眼前。这可能是另一出精心制作的舞台剧吗?
门又开了,年轻的卫队又操着同样的步伐行进而来。这次他们不挥剑了,而是唱着
歌,歌声清纯而美得不可思议。
听惯了那些嘈杂的热门音乐,史德福·纳宇浑身像是窜过一条电流似的,感到不可
言喻的舒畅。这些声音不是粗哑的喊叫,而是受过行家训练的,没有矫饰也绝不走音。
他们也许是新世界中新式的英雄,可是他们的音乐节奏是古典的,而且是他听过的华格
纳歌剧的一些主题曲。
他们又排成两行,这次不是欢迎他们的女主人,而是好像在等着什么人。终于“他”
出现了。音乐也随之改变,变成那史德福·纳宇无时或忘的一段:齐格飞的主题。号角
响彻云霄,年轻的齐格飞仗着他的年轻与成功,君临于他所征服的世界。
穿过列队欢迎的同伴而来的,是史德福·纳宇一生中所见过的最俊美的男人。金黄
的头发,蔚蓝的眼睛,匀称得完美无缺的身材,像是经过魔法师的神棒点出来的,也像
来自神话、复活的英雄,他是那样美,那样有力,那样不凡的自信与傲慢。
他来到那小山似的女人面前,单膝着地,恭敬地抬起女王的手亲吻着,再直起身,
斜举着手臂,喊出史德福刚刚才听过的口号:“万岁!”从他的德文中,他似乎是喊着:
“伟大的母亲万岁!”
然后年轻的英雄把眼光转向在座的客人,看到丽兰塔时似乎没啥变化,与史德福的
眼光接触时则带着很浓厚的兴趣与赞赏。小心!史德福告诉自己,要小心!注意自己的
演出,演出那个他被指派的角色,可是,老天!根本没有剧本告诉他扮演什么角色?他
们为何而来的?
小英雄开口了。
“哦!”他说,“我们有贵客呢!”带着一脸自知比世界所有人都要杰出的傲慢。
“欢迎我们的贵客,欢迎您两位!”
正在此时,不知由何处传来了钟声,并非丧钟,但那股冷静与庄严,像煞苦修院中
作课的呼唤。
“时间到了,”老夏绿蒂说,“每个人都去休息吧,明天十一点再来见我。”
她看着丽兰塔与史德福说:“愿你们一夜安眠!”皇家的斥退令也不过如此。
史德福惊讶地看见丽兰塔举起手臂行了个法西斯式的礼,不是对女主人,而是对金
发的小英雄,而且听到她说:“法兰兹·约瑟夫万岁!”他也以同样的礼回了,并说:
“万岁!”
夏绿蒂对两位远客说:“明天一大早喜欢去树林中骑马吗?”
“我很愿意。”
“很好,我会叫人安排的,两位晚安。法兰兹来,把手给我,我们还要好好讨论一
些事,你明天一大早就该去办了。”
仆人领着他们二人回到各自的套房,纳宇迟疑地在走廊上站了一下,他们可能私下
讲两句话吗?终于他否定了这个主意,每个房间可能都装有窃听器。
迟早,他会有机会问的。某些奇异而且邪恶的事情正在发生,而且隐隐约约地有一
股力量把他推向一个不可预见的深渊。
套房的设备高级,但俗不可耐,到处都是绸缎与天鹅绒,几件古董令人发思古之幽
情。他突然想问丽兰塔是不是此地的常客?
十一、那年轻而美好的
吃过简单的早餐后,身着骑马装的两个人并辔朝村中走去。
丽兰塔首先开口:“那个马童问我们可需要他陪,我说不用了,附近路我熟得很。”
“噢,你曾经来过?”
“最近已经很少来了。小的时候,这儿就像我的家一样。”
她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史德福又不解地瞪视着她。那侧一面还是如此傲然,他想
起法兰克福机场的一幕,那一幕若没发生,他就不会有今天早晨那种挥之不去的不安之
感了。
他们静静地穿过树林,这的确是一片美丽的庄园,林中深处不时有带角的动物探出
头来。这儿也该是一个喜欢运动的人的天堂,可是让那个奇丑无比的胖女人独自享用实
在是暴殓天物。他一拉缰绳,让马儿慢下来,这儿应该可以讲话了。
“她是谁?”他望着她问,“她到底是谁?”
“答案很简单,但很难相信。”
“说来试试。”他说。
“她就是铀矿、铜矿,南美洲的金矿,瑞典的兵工厂,还有北方的铀矿。她主持的
机构研究核武器,发展钴元素的新用途。她就是这些。”
“可是,为什么我没听说过她的名字,我甚至不知道——”
“她不要外人知道。”
“这种事怎可能保得住秘密?”
“很简单,有钱是一种广告,有钱也能成为一种隐身术。”
“但她到底是谁?”
“她的祖父是一个美国人,原来大概是铁路大王,他娶了一个德国女人,很出名的
白玲黛夫人,她拥有兵工厂和船厂,控制了大半个欧洲的重要工业。”
“这两个世界第一富有的人,传给她钱和超人的权力,是不是?”
“是的。她不只继承财富。而且还以钱滚钱的方式赚了大半个世界,每一种事业都
已扩张数倍。她还养着为数惊人的智囊团,为她处理财政与法律的各种问题。金钱创造
金钱。”
“既然她有那么多钱,她还想要什么呢?”
“你自己刚刚说过的:权力。”
“住在这老远的山上,怎能——”
“她也去美国和瑞典,可是这儿是她最喜欢的地方,就像一个蜘蛛网的中心,她可
以遥控一切。”
“她还有什么副业吗?”
“艺术、音乐、美术、作家、人类,尤其是年轻人。画廊里还有许多,林布兰、乔
陶、拉斐尔。还有成箱精心打造的珠宝,世界上最珍贵的珠宝。”
“这些都属于这一个丑陋的老女人,她还不满足?”
“不,可是有一个方法即可使她满足了。”
“她喜欢年轻人,操纵他们使她获得无上的快感。目前世界各地都有无数不满而暴
乱的年轻人,他们都受到资助。她还提倡现代哲学、现代思潮,除了资助外还加以控
制。”
“可是用什么方法?”
“这个我也无法告诉你,因为我不知道。这是一个复杂交错的运用,她有时是直接
出钱,有时是经由慈善机构捐款,有时设立基金会,还有各种名目的奖学金。”
“为什么呢?”
“也许为了实现一种古老的传说:‘一个伟大的领导者应该能为他的信徒,在新的
土地上建立新的天堂。’这种信念在支持众人勇往直前。”
“她也经营毒品吗?”
“也许,虽然没有很明显的证据。但这只是她控制手下的方法之一,也是毁灭他人
的手段之一。壮得像牛的她绝对不服用任何药物,可是对于某些不再有利用价值的人,
用药是最自然的方法。”
“武力呢?他们动用兵器吗?总不可能只靠宣传吧?”
“宣传只是第一步,跟着而来的就是成排的武器,布满原本没有能力负担的国家,
坦克、机枪、核武器源源不断地输入非洲与南美洲。南美洲还成立了许多训练营,年轻
的男人和女人成为训练有素的军人,大量武器的廉价倾销,而居然是用化工机械的名义
进口——”
“简直像一场噩梦!你怎么知道的,丽兰塔?”
“一部分是我听来的。或从某些资料上看来的;还有一部分是因为我本人是这个大
机构的一个棋子。”
“你?你和她?”.‘
“每一个伟人或一个伟大的计划。都有弱点与缺陷,”她突然笑起来。“有一件你
想不到的事:从前某段时间。她爱上了我的祖父,一个纯情派的恋爱故事,祖父原来就
住在离此地不远的一座城堡中。”
“他是不是一个很杰出的男士?”
“根本不是,他只是一个体格很棒的运动家,英俊潇洒的世家子弟,可能很能吸引
女人。因为这一层关系,所以,她一直以我的保护人自居,而我也是她的众多奴隶之一。
我为她工作,为她物色人员,为她携带各种资料到世界各地的分支机构去。”
“真的?”
“什么意思?”
“我怀疑你的话。”’
他的确不得不怀疑,看着眼前英姿勃发的丽人,他又想起机场一幕。当初,他是为
丽兰塔所利用,等于替她完成任务。是她带他来修洛斯城的,是蹲踞在蜘蛛网中的老夏
绿蒂要她带他来的?是否因为他在外交圈被公认是不太满意现实的人物,而被老夏绿蒂
认为有利用价值?可是这个价值不可能会太大。
突然,他又想起一个大问号:丽兰塔,她真正的身分是什么?即使我知道了,我又
怎么能确定?现在的世界上谁也无法确定什么事,或信任什么人。她也许只是服从一个
命令把我弄到手,把我弄入陷讲,而法兰克福的事件根本就是事先安排好的。她们摸清
楚了我喜欢冒险的脾气,而且经过这次事件,会使我信任她。
“让马儿再开始慢跑吧,”她说,“它们走得太久了。”
“我还没问你,你在这一切事情里的身分是什么?”
“我只是受命而来。”
“受谁的命令?”
“反对派。每一种行动都有反反对的一派。有些人开始怀疑某些事不太对劲,他们
也怀疑这个世界将被改造成什么样子,不管是运用金钱、财富、武器、理想或权势,他
们认为不该让这种事发生。”
“你是同意反对派的主张?”
“我说过了。”
“那昨晚的那个年轻人呢?”
“法兰兹·约瑟夫?”
“这是他的名字?”
“这是他让人家称呼他的一个记号。”
“他应该还有另一个名字:年轻的齐格飞!”
“你认为他像吗?你知道他是谁?他代表什么吗?”
“也许知道。他代表年轻,英雄式的年轻人,亚利安血统的年轻人。对了,一定是
亚利安血统,在欧洲只有这种血统受到重视。也只有在欧洲有这种观念存在。自从希特
勒倡导纯种亚利安人才是最优秀种族的说法,就有人暗中一直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