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摇摇晃晃地往出口走去,腿就像两只纺锤,脚因为穿着拖鞋而愈发地不稳。她吭哧吭哧喘着气,叫骂声大到几乎要超过她那伤痛累累的肺可以承受的极限。她摔上门走了。接待员又和特莎交换了一下眼色。她们听见帕明德诊室的门又关上了。
过了五分钟,帕明德出来了。接待员假装看电脑屏幕。
“沃尔太太。”帕明德叫道,嘴角又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
“刚才怎么回事?”特莎在帕明德桌子对面坐下,问。
“威登太太吃了新药感到胃不舒服,”帕明德平静地说,“今天我们要给你做血液检查,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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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特莎回答,帕明德一副冷冰冰的职业化腔调让她又害怕又伤心。“你还好吗,明德?”
“我?”帕明德说,“挺好。怎么这么问?”
“嗯……巴里……我知道他对你意味着什么,也知道你对他意味着什么。”
帕明德眼眶里泛出泪光,她急忙眨眼,可是太迟了,已经让特莎看见了。
“明德。”她一边说,一边伸出胖乎乎的手,搭在帕明德瘦小的手上。可是帕明德就像被刺痛了似的抽回了手。之后她再也抑制不住,伤心地大哭,狭小的房间里无处遁形,虽然她已经坐在转椅上完全背过了身。
“当我想起还没给你打电话时,简直难受死了。”特莎说,帕明德拼命想止住抽泣。“真想蜷起来,死了算了。我其实想过打电话来着,”她撒了个小谎,“但我们连觉也没睡,几乎整夜都守在医院,然后又马上接着上班。科林在全校大会上宣布消息时崩溃了,和克里斯塔尔·威登当着全校所有的人大闹一场。接下来又是斯图尔特逃学。玛丽又垮了……但我还是真的很抱歉,明德,我应该打电话告诉你的。”
“……荒唐,”帕明德从纸巾盒里抽出一张纸巾,遮住了脸,口齿不清地说,“……玛丽……最要紧……”
“如果巴里自己能打电话,他也会头几个就打给你的。”特莎悲伤地说,眼泪奔涌而出,连她自己也吓了一跳。
“明德,对不起,”她抽噎着,“我当时忙着照顾科林,还有那么多其他事情。”
“别傻了,”帕明德一边擦拭她那瘦小的脸庞,一边哽咽着说,“我们这不是都在犯傻劲吗。”
不,不是犯傻劲。噢,就放纵一次吧,帕明德……
可是医生挺起肩膀,擤擤鼻子,直起了身子。
“是维克拉姆告诉你的吗?”特莎小心地问,也从帕明德桌上的纸巾盒里抽了一把纸巾。
“不是,”帕明德回答,“霍华德·莫里森。在熟食店里。”
“喔,上帝啊,明德,真太对不住了。”
“别傻了,没事的。”
哭了一阵,帕明德感觉好些了,对特莎的态度也和善了点。特莎正在使劲儿擦自己那张姿色平平却亲切善良的脸。这好像是一个安慰,巴里走了,特莎就成了帕明德在帕格镇唯一的朋友。(她老是给自己加上“在帕格镇”这个状语,就好像假装在别处还有百十来个忠心耿耿的朋友似的。她从来不肯承认,这些朋友都已成回忆——在伯明翰读书时的伙伴们,早已被生活的潮水裹挟远去;一同学习、受训的医疗界同事,虽然每年仍然寄来圣诞贺卡,但却从来没有登门拜访,她也未曾前去探望。)
“科林还好吗?”
特莎喉咙里滚出一阵呻吟。
“哦,明德……上帝啊。他说要在教区议会参选,接替巴里的位子。”
帕明德两道浓眉之间那道竖直的皱纹更深了。
“你想象得出科林参选吗?”特莎问。纸巾已经浸满泪水,她紧紧攥在手里。“和奥布里·弗雷和霍华德·莫里森那帮人斗?想接过巴里的接力棒,告诉自己他能为巴里赢下这场战役——多大的职责啊——”
“科林工作上也承担很大的职责呀。”帕明德说。
“不见得。”特莎脱口而出。她立刻觉出此话对丈夫多么不忠诚,于是又是好一阵哭。真奇怪,她走进诊所时以为自己能给帕明德带来安慰,可是眼下呢,却是她在一股脑儿地倒苦水。“你知道科林是什么样的人,他事事都太上心,事事都当自己的……”
“他干得很出色,你知道,全盘考虑的话。”帕明德说。
对严肃寡言的帕明德而言,科林大概是她唯一随时准备理解同情的人。作为回报,科林从来听不得任何人说她一句坏话,他是她在帕格镇的守卫战士。“完美无缺的全科医生,”只要有人批评帕明德的不是,他就反驳,“是我遇见过的最好的一个。”这样为帕明德说话的人并不多,帕格镇的保守派都不喜欢她,说她舍不得开抗生素药,还说她一个药方翻来覆去地用。
“如果莫里森的计划得逞,连选举都不会举行。”帕明德说。
“什么意思?”
“他群发了一封邮件,半小时以前。”
帕明德转身面对电脑,敲进密码,打开收件箱。她把电脑转了个角度,好让特莎也能看到莫里森的信。第一段表达了对巴里去世的遗憾。接下来提出建议说,考虑到巴里任期已满一年,比起费时费力重新来场选举,指派一个继任者可能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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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已经在物色人选了,”帕明德说,“他想在有人阻止之前就安插好自己的亲信。如果这个人选就是迈尔斯,我可半点也不会感到意外。”
“哦,不会吧,”特莎马上说,“迈尔斯也在医院陪着巴里……不,他很难过——”
“你可真是太幼稚了,特莎。”帕明德说,特莎被朋友鲁莽的语气惊了一下。“你不知道霍华德·莫里森是什么人。他是个卑鄙可耻的家伙,卑鄙可耻。你是没听见他得知巴里给报纸写了一篇关于丛地的文章之后说了些什么!你也不晓得他准备拿美沙酮戒毒所怎么办!就等着瞧吧。”
她的手抖得厉害,点了好几下鼠标才关掉莫里森的邮件。
“你会看见的,”她说,“好了,我们还是做正事吧。劳拉一会儿就要走了,我先给你测血压。”
等到放学后这么晚才来看病,帕明德是在给特莎行个方便。实习护士住在亚维尔,正好在回家路上把特莎的血样送到医院化验室去。特莎卷起绿色旧开衫的袖子,感到有些紧张,还莫名地一阵虚弱。医生把维可劳牌袖带绑在她上臂上。离近了看,帕明德和二女儿的酷似之处昭然若揭,因为体型的区别(帕明德瘦高而苏克文达丰满)隐而不见,五官的相似便赫然在目:鹰钩鼻,宽嘴,下唇饱满,黑眼睛又圆又大。袖带在特莎松弛的上臂上越缠越紧,帕明德盯着血压表刻度。
“高压一百六十六,低压八十八,”帕明德皱了皱眉说,“高了,特莎,太高了。”
她动作一贯敏捷麻利。除去消毒注射器的包装纸,把特莎苍白而满是色斑的手臂摊开,一针扎进肘窝。
“明天晚上我带斯图尔特进一趟亚维尔市,”特莎抬头望着天花板说道,“给他买一套正装葬礼上穿。如果他非要穿着牛仔裤去,科林得气成什么样啊,我可受不了那种场面。”
她尽力把注意力移开,不去看针管里慢慢聚集起的暗红色神秘液体。她担心液体会泄露自己的秘密,昭示天下她并不是那么好的一个人,因为吃下肚去的那许多巧克力块和松饼都会变成葡萄糖,显身出卖她。
随后她心酸地想到,倘若生活里没那么多压力,那么也许抵挡起巧克力的诱惑来就不会那么难。她所有的时间几乎都花在帮助他人上,相形之下,松饼还不如那些人淘气。她看着帕明德给她的血液小瓶贴上标签,心里冒出一个恐怕会被丈夫和朋友视为大逆不道的念头:希望霍华德·莫里森获胜,那么就不会再有选举这码子事了。
5
西蒙·普莱斯每天五点准时从印刷厂下班,雷打不动。工作时间满了,到此为止,干净清爽的家在山顶等着他,是与哐当作响的印刷厂截然不同的另一世界。下班时间过后还留着不走(虽然现在已升为部门经理,西蒙却仍旧以当年的学徒心态来思考),无异于承认自己没有家庭生活,或者是想拍高层经理的马屁,那就更加糟糕。
不过今天回家之前要先绕个路。他在停车场和那个口香糖不离嘴的叉车工会合,叉车工指路,两人驾车驶过夜色渐临的街道,来到丛地,还路过了西蒙长大的那座房子。他好些年没来过了,因为母亲已经去世,而从十四岁起他就再也没见过父亲,也不知道此人的踪迹。看见老房子一扇窗户只靠纸板挡住,草地上的草长得跟脚踝一样高,他心里有些触动,有些难过。母亲生前可是以这座房子为荣的啊。
小伙子叫西蒙在福利街尽头停车,然后一个人钻了出去,留下西蒙在车里等待。他往一幢看起来特别脏的房子走去。借着旁边的路灯,西蒙看见一楼的窗户下堆起了一堆垃圾。直到这时,西蒙才自问开着自家车来这儿取赃物电脑是不是不太明智。不必问,现在小区里都装了中央监控器,监视着来来往往的一切虫豸乌鸦。他环顾四周,倒也没看见哪儿有摄像头,甚至也没人看他,除了一个胖女人,从一扇小小的方形窗户里大大方方地盯着他。西蒙报之以恶狠狠的目光,可她若无其事,点起一根香烟,照样看。他只好伸手挡住脸,隔着挡风玻璃往外看。
此时他的乘客已经从那房子里出来了,因为搬着装电脑的箱子,所以迈着八字步。西蒙看见他身后房子的门廊里钻出一个少女和一个孩子,他还在定睛凝望,少女已拖着孩子走出了视野。
嚼口香糖的人走近了,西蒙把钥匙插进点火孔,重新发动了引擎。
“当心点。”西蒙说,俯身去开副驾驶座的车门。“就放这儿。”
小伙子把箱子放在余温尚存的座位上。西蒙本想打开检查一下是不是自己付钱交换的东西,但他的轻率本性猛涨起来,压过了这个念头。他只推了一把箱子:太重了,不费点力简直纹丝不动。他想赶快离开。
“我就把你丢在这儿没问题吧?”他大声问小伙子,就像已经加速驶开了似的。
“能不能把我送到克兰诺克宾馆?”
“不好意思,伙计,不顺路,”西蒙说,“再见了。”
西蒙踩下油门。他从后视镜里看见小伙子站在原地,暴跳如雷,还从他的嘴形辨出他正在骂“操你妈!”不过西蒙毫不在乎。早点撤,说不定就能避免牌照出现在那些闪着雪花点的黑白监控录像上。
十分钟以后开到旁路,可是哪怕已经把亚维尔远远甩在后面,开完那段双车道公路,冲着废弃的修道院沿山而上,他还是觉得担惊受怕,心情紧张,全然体会不到平日里傍晚开至山顶看到对面自家小楼第一眼时的满足感。小楼凌驾于帕格镇之上,就像飘在对面山顶的一块白色小手绢。
虽说到家刚刚十分钟,鲁思却已经把晚餐做上了。西蒙搬着电脑进门时,她正在铺桌子。这家人在山顶小屋里保持早起早睡的习惯,西蒙喜欢这样。鲁思一看到电脑就高兴得惊叫起来,这可惹恼了丈夫。她怎知他刚刚经历了什么呢,她何曾知道拿到便宜货的风险呢。鲁思马上察觉到西蒙神经紧绷,这往往预示着一场大爆发,于是她按照自己唯一知道的办法来试图化解:叽叽喳喳说起自己一天的生活,寄希望于他填饱肚子、再无不愉快发生,也许那种情绪就会消失。
大概六点,全家坐在桌边开始吃饭。此前西蒙刚刚打开箱子,发现里面缺了说明书。
安德鲁知道母亲很紧张,因为她假装兴高采烈地东拉西扯找话题。这么多年来屡屡碰壁,她却似乎仍然相信只要自己能把气氛搞得其乐融融,丈夫就肯定不敢搅局。安德鲁自顾自对付土豆泥肉饼(是鲁思自己做的,工作日的晚上就解冻来吃),避免撞见西蒙的目光。比起父母,他有更有意思的事情琢磨。在生物实验室门外面对面碰上时,盖亚·鲍登对他说了声“嗨”,好像是自然而然、不经意就说出来的,可是整堂课上也没再看他一眼。
安德鲁真希望自己关于女孩子的知识能够多点儿。他从来没跟哪个女孩熟到了解她们脑子怎么想的地步。而且在那天盖亚第一次上了校车,在他心里拨动涟漪之前,这块知识的空白从没让他这么苦恼过。他对盖亚的兴趣是集中于她这个人本身的,和以往几年对女孩泛泛的兴趣大有不同。那时令他感到新奇的是她们正在萌芽的胸脯、白色校服衬衫里透出的胸罩带子,他还有点不好意思地好奇月经到底是怎么回事。
肥仔倒是有几个表姐妹,有时还会去他家玩。有一次,其中最漂亮的一个刚刚从沃尔家的洗手间出来,安德鲁就紧跟着进去,结果在垃圾桶旁边发现一张透明的丽尔莱茨牌卫生巾包装纸。此时此地身边正有一个女孩来月经,这便是活生生的证据,对于十三岁的安德鲁来说,这堪比遭遇了珍贵的彗星。他忍住没告诉肥仔自己看见了什么,而是两指捻起包装纸,飞快地扔进垃圾桶,然后拼命洗手,洗得比一生中哪一次都卖力。
安德鲁花很多时间在笔记本电脑上看盖亚的“脸谱”网页。这简直比面对她本人还要令人胆战心惊。他会一连几小时细细端详她在首都的那些朋友。她来自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有黑人朋友、亚洲朋友,还有些他连名字都念不出的朋友。一张照片里她穿着泳装,这形象热辣辣地烙在了他脑中。另一张照片里,她倚在一个咖啡色皮肤、有点脏脏的帅哥身边。那人一个雀斑也没有,还有一脸货真价实的胡子楂儿。安德鲁仔细读了她写的每一条信息,得出结论:帅哥名叫马尔科·德·卢卡,十八岁。安德鲁以密码破译员的精神研究马尔科与盖亚的所有对话,可还是无法判断两人是不是在谈恋爱。
他浏览“脸谱”网页时,心里总有挥之不去的担心。因为西蒙有时候会冷不丁闪进来,检查他在看什么。这大概是因为西蒙对互联网了解有限,而两个儿子比他熟练得多,所以他便本能地怀疑起这东西来。西蒙声称检查是为了确保他们不会搞出巨额上网费,可是安德鲁心里清楚,这只不过是他行使父亲控制权的又一领地。所以每当他细读盖亚的信息时,鼠标总盘旋在网页右上角的小叉附近,随时准备点下。
鲁思还在东一个话题西一个话题地喋喋不休,徒劳地引诱西蒙别再只是板着脸吐出一两个字。
“哦哦哦,”她突然说,“差点忘了,我今天跟雪莉聊了会儿,西蒙,跟她说了说你可能要参选教区议会的事。”
安德鲁一听此言,如遭雷击。
“你要参选议会?”他脱口而出。
西蒙的双眉慢慢扬起。他下颚的一块肌肉抽动了一下。
“有什么不行吗?”他的声音里杀气腾腾。
“没。”安德鲁没说实话。
你一定是开玩笑吧。就你?参加选举?哦操蛋吧,不可能。
“听你的意思好像我不行似的。”西蒙说,目光直逼安德鲁的眼睛。
“没有。”安德鲁还是说,垂下眼睛盯着土豆泥肉饼。
“我参选议会有什么问题吗?”西蒙穷追不舍。他不打算放手。浑身的紧张,他正想借一场暴怒发泄出来呢。
“没什么问题。我只是有点吃惊,没别的。”
“这么说我还应该先征询你的意见啰?”西蒙说。
“不是。”
“哦,多谢你。”西蒙说,他下巴往前突,这是情绪即将失控的前奏。“你找到工作没有?你这坨磨磨蹭蹭的稀屎?”
“还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