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窗口做了几下扩胸动作,然后深深地吸口气,看着满天的阳光,心里说不出的平静。
直到电话铃响。
“你到我办公室一趟。”
陈琛的声音有点奇怪,不过徐海城没有细想,他全身心沉浸在案子有所突破的喜悦里。走进局长办公室时,才发现他的脸色也不对,桌子上的烟灰缸全是烟蒂。因为年岁的关系,医生提醒过陈琛不可吸太多的烟,平时他也极为克制,今天明显有状况令他头疼心烦。
片刻,徐海城又感觉到他看着自己的眼神完全不同于平时,但又分辨不出其中含义,忍不住叫了一声:“局长。”
“大徐……”陈琛深深地叹口气,嘴角耷拉,衰老之态毕露。
不妙的感觉越来越强烈,能让如此雷厉风行的陈琛难以启齿的事情是什么呢?
“马俊南打了一份报告上去……”
徐海城心里咚的一声,然后就一直往下沉,好像永无止境。
“市里领导正式通知我,解除你的职务,在调查没有结果之前不得离开本市。”
徐海城沉默了片刻,掏出警证、配枪、手铐放在陈琛的桌子上。想了想,还是问了一句:“案子怎么办?”
“由冯副队长主管……”
徐海城深吸口气,说:“也好,他能力不错。”
“大徐……”
“局长……”
两人相对无言,心情沉重。
一会儿,徐海城说:“局长,我会自己去查明真相的,我不相信是我干的。”
陈琛点点头,摆摆手示意他出去,看他走到门口时忽然又叫住他:“大徐,你得想想一件事情,马俊南不过是南浦大学的一个普通教授,他的报告怎么这么快到市委,而且直接到的负责人手里。”
徐海城心中一动,忽然想起昨晚于从容的一番话:“你不要以为我是怕你才说这些,事实上你对我来说实在不足一提。”难道就是这个意思?可是于从容为什么要针对自己?还有于从容与马俊南怎么会联系在一起?
回自己的办公室换上便服,其他东西是不能带的,随手将桌子上那本方离的书带上。出去时碰到潘小璐,风风火火地走过来,说:“徐队,我有件事情要汇报。”
“你去向冯队长汇报吧,这件案子归他管了。”
“为什么?好不容易有头绪,他来插一脚?”潘小璐圆睁双眼。
徐海城心情不爽,也懒的解释,挟着书往大门走去。
迟钝的潘小璐终于意识到不对,又问了一声:“徐队,你去哪里?”
我去哪里?
徐海城也迷惑,站在公安局大门口,看着面前川流不息的车辆与匆匆往来的人流。每个人皆有来处皆有去处,惟有他,这些年早以公安局为家,早以破案抓获罪犯为人生唯一的目的。站在路口居然惊诧地发现,除了公安大院那个不太温暖的家,他无处可去。
寻思片刻,他决定去一趟生活了七年的孤儿院。
孤儿院原来的看门人洪伯年岁太高,已经退休回家。记忆里那咯滋咯滋响的木建宿舍,也变成现在的粉墙绿窗。只有操场还保留着几分原来的模样,他走到第一次见到方离的地方伫立片刻,往事如春风吹过的草地冒出一茬。
原来后院的美人蕉移到了操场的一角,那角落还挂着几个铁秋千,链条早磨的光亮。徐海城在挨着美的秋千上坐着,慢慢地抽着烟。美人蕉可能是移植时损坏了根部,一直蔫蔫的,夏天已是如此,更不用说冬天。枯黄的叶子让徐海城很是怀疑,明年它还能否活过来?
一群孤儿们从楼里出来,在操场上嬉闹,依然结帮成派。其中一个小姑娘离开人群,跑到他身边的秋千荡着,咿哑咿哑的,说不尽的寂寞无助。一会儿跑来几个稍大的女孩,一把将她从秋千上扯下来,自己占了秋千。她跌落在沙地上,不哭也不闹,站起来拍掉身上的沙尘,往远处走去。孤儿院的宿舍办公楼再什么新建,这里的人情世故还是老样子,欺善怕恶。
徐海城的目光随着她,看到她一个人走到远处跳方格玩。眼眶莫名的湿润了,好像又看到当年的方离。
小孩们在操场嬉闹一番,被阿姨们叫回去了。操场又恢复冷清寂静,冷风不时浩浩荡荡地扫过。徐海城抽了一根又一根的烟,看着自己的影子被夕阳一点点地拉长,看阒孤儿院里的灯一盏盏地点起来,然后夜幕翩然降落。他这才离开,寻个地方胡乱地吃了点东西,不用为案子思索的日子,真是让他度日如年。
他沿着马路逛着,看人家情侣双双,看人家妻美子孝,唯有自己是个孤家寡人。然后他看到一个酒吧,于是推门进去,坐在吧台前要了杯洒,细细地品着。因为办案的关系,他的烟瘾极大,酒却不怎么沾。
一会儿,身边坐下一个人,说:“要一杯龙舌兰。”
徐海城听声音熟悉,便转头看了一眼,却见霍克冲自己微微一笑。他有点诧异,说:“不会巧到这种程度?”
“当然不会这么巧,我刚才开车从街边经过时,刚好看到你推门,于是就进来找你。”霍克看徐海城扬眉露出迷惑神色,连忙又加了一句,“我只是好奇,日理万机的徐队长会进来买醉。”
“徐队长也是人,有时候也想醉。”
霍克莞尔,举起酒杯说:“来吧,我来陪徐队长一起醉。”
徐海城举杯与他碰杯,说:“我听说你在美国混得风生水起,怎么想到回来?”
霍克黯然:“我妈妈自从妹妹走后,身体一直不好,她又不喜欢呆在国外。”
“你妹妹……走了?”
“是的。”霍克喝一大口,或许是喝急了,咳嗽几声,用手背掩着嘴。
“你很疼爱她。”
“是。”
气氛忽然低沉起来,两人都闷声喝酒。
忽然,一只手搭着徐海城的肩膀,跟着一张脸凑到他耳边,轻轻地问:“帅哥,请我喝杯酒,好吗?”
徐海城与霍克齐齐偏头,看到一张浓妆艳抹的脸,夸张的烟熏妆以及鲜血般的唇,正对着徐海城递着媚眼。徐海城一手揽住霍克的肩拉近他,说:“不好意思,我朋友会吃醋的。”
那女孩如吞苍蝇,再也媚笑不起来,赶紧缩回搭着徐海城的手,高昂着头一扭一扭地离开了。她一走远,霍克就放声大笑,看着依然一本正经的徐海城说:“想不到,徐队长也会这么幽默。”
徐海城皱眉,“我难道看起来很古板?”
霍克说:“那倒不是,只是你太过严肃,有时候让我忘记你才三十岁。”
徐海城自嘲地笑了笑,说:“有时候我自己都忘记了。”心情莫名的烦燥,一口将余下的酒喝光,又要了一杯。
话题又搁礁,幸好有酒喝也不会觉得气氛冷落。霍克留意到吧台上的书,《远古祭祀文化》,不无惊讶地看着徐海城,说:“你还研究这个?”
“今年年初,有个人被破腹取心放在社庙里,当时找不到线索,方离说应该与祭祀有关,就拿了这本书给我看。”
霍克翻开书,看着扉页上方离的签名微微出神:“那案子后来破了没有?”
“破了。人类以为与神沟通最好的表达方式是献祭。”徐海城轻啜一口,“就是靠这句话才领悟做案动机。”
“你们局长好像很不喜欢方离。”
“应该是吧,他总认为方离拖着我的后腿。”
“那你自己是否这么认为呢?”霍克说完,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徐海城。
徐海城十分认真的想了想,说:“我刚入孤儿院,心里很难受,不知道自己以后的人生会怎么样,刚好看到有人欺侮方离,所以就站了出来……”目光穿过酒杯溶化在金黄色的酒里,“我向她打招呼,她居然跑了,我追着看到她躲在美人蕉。她原来这么孤单,我当时就想,以后再不能让她孤单了。”
霍克目光微闪,没有说话,只是喝酒。
“但是后来几年我们就像两只齿轮,明明离不开,却又互相咬着,真的很累。”徐海城叹口气,一口将余下的酒喝完,冲调酒员举了举空杯。后人立刻识趣地过来将酒添满。
“那你为什么不放弃她?”霍克的声音飘出一丝冷冽,“让她去咬着别人吧。”
“不知道,从来没有这么想过。”徐海城点燃一只烟,一只手拿烟,一只手晃荡酒杯,“可能也怪我自己,我在她面前不自觉地继续着警察的身份。尤其是江美辉那件事,当时我太害怕是她干的,以致于都不敢问她。现在想想,为什么我当时会认为是她干的呢?”
“潜意识里你认为她就能干出那种事的人。”
徐海城拍拍霍克的肩膀,说:“你果然是心理医生,一语说中。是的,我不知不觉地跟着孤儿院其他人一样,拿她当异类看,拿她当危险人物看。她肯定感觉到了,后来才会那么冷淡我。她性格别扭,别人越是误解,她越顺着误解做。我知道这跟她小时候受的苦有关,小时候她越是解释,越要挨打受罪。”眼前闪过今天下午看到的孤单女孩,徐海城心里一阵难过,又狠狠地喝了几口。
“原来她这么受苦过,怪不得这么小心谨慎……”霍克转着酒杯喃喃地说了一句。
徐海城觉得这话说的有点奇怪,但酒精已经发挥作用,这个念头一闪也就过了。而且此刻他很一种倾诉的欲望:“我以前一帆风顺,不知道被人误解的滋味这么的难受而且百口莫辩。我对她的误解,一定让她心里很苦吧。江美辉从小到大欺侮她,她却为当时没有救她一直备受良心的折磨,方离她其实一直很善良……”
“她本来就是个善良的女孩子……”霍克黯然地垂下眼睫,将酒杯里的酒一饮而尽,又要了一杯。
夜已深,酒吧里渐渐地热闹起来,徐海城与霍克的酒越喝越多,话也越说越多,越说越含糊,两人时而大笑,时而勾肩搭背,时而举杯碰杯……然后一起醉在夜色里。
徐海城都不记得昨晚是怎么回到家的,只知道醒来后,脑袋晕沉沉,拉开窗帘,日正当午,他不舒服地眯起眼睛,看着一室凌乱,顿时头疼起来。那天从马俊南嘴巴得知自己杀人的事情后,他生平第一次失去常性,揭柜子砸东西。此后几天就住在局里,所以家里地上到处都奖杯、奖章、照片。
他一一将它们捡起,一一擦拭,又一一摆好。只是那个“最佳射击奖”已被撞扁,他费了很大的劲也不能恢复原状,不免有点惋惜,这可是他警察生涯的第一个奖呀,当时高兴很久,写信给方离吹嘘自己是神枪手。
收拾完房间,闻到身上一股酒味与烟味渗合的怪味,赶紧去洗了一个澡,这才从宿醉中缓解过来。坐在沙发上抽烟,顺手打开电视。
“各位观众朋友们,期盼已久的曼西文化节还有三天开幕,市政府已经发布公告,开幕那天全市公休一日,让我们来看看11月10日的天气……”
换一个台。是个益民节目:“……文化节有那五个第一呢?知道的朋友可以发短信赢取奖品,移动用户请发往9688……”
再换一个台,是节目预告:“……20︰30,曼西文化节系列访谈之走近黄义森,走进考古人的曼西古墓梦……”
徐海城愣了愣,原本以为雷云山与何晴的离奇死亡,会导致这个节目会腰斩。转念一想,毕竟这个节目贯穿整个文化节,如果停播,引发舆论猜测确实不太好。黄义森是曼西千年古墓考察的二号人物,不知道会不会是鬼脸的目标呢?
正思忖间,听得手机哔哔几声,一看来电显示是局里电话,有一刹那的念头不想接听。对于停职这件事情,他心中自然有点不平衡。这些年他出生入死,把青春、热情、鲜血都奉献个自己的职业,却发现人家要抛弃自己的时候,是如此的简单,如此地不讲情面。
手机一直在响,犹疑片刻,他终于还是接起。
电话那端传来潘小璐故意压低的声音,“徐队,刚才我们被领导骂得狗血喷头。”
徐海城不以为然,“别怪他们,他们都是挨了上头的说,心里不痛快。”
“我听说你被停职了,是不是因为马俊南说的那些话?”
徐海城心想这小姑娘还真是聪明,这件事现在是他心里一根刺,实在不想提及。潘小璐很知趣,立刻转移了话题:“卢明杰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大家都快疯掉了。”
徐海城不解地问:“你们没有调查他的家人吗?”
“昨天冯队长联系了瀞云市公安局,派几个警员跟伍警官一起去卢明杰家里了,不过那家人一看照片说,那不是他们的儿子,他们儿子没有长的这么丑,又说他们儿子早在半年前的山区考察失踪了。”
“很好的借口。”
潘小璐惋惜地说:“是呀,本来还想了解一下,结果遇到他们女儿发癫,倒吓警员们一跳。”
“卢明华?她不是刚好吗?怎么又发疯?”徐海城挑眉,随即意识到,多半是演戏给警员们看的。
“谁知道,我听瀞云公安局的警员们说,她本来在医院里挖了七年墙洞,后来莫名其妙就好了,结果另一个照看她的护士开始挖墙洞了,你说诡不诡异呀?还听说那护士家里人上卢明杰家里闹时……”
徐海城心想我早知道,转念悟出,潘小璐此通电话是怕自己因为解职而郁闷,特意说些趣事宽慰他,心中不由自主地一暖,假装从没听说卢明华诡异康复一样地听完,然后说:“确实挺古怪的。”
“徐队,你看到今天的访谈预告了吗?你说会不会找上黄义森呢?今天上午开会时吵成一团,因为第一起案子死的是小偷许三,第三起案子死的是何晴,有一半的警员认为这连环凶杀案并不是只针对文化节组委会的,否则为什么前两期上节目的于从容和副市都安然无恙呢?”
徐海城想了想说:“目前来看,黄义森成为凶手目标的可能性最大,你们应该暗中埋伏,趁机找出凶手。”
潘小璐赞同地说:“就是,我也是这么认为的……徐队,冯副队长找我,我挂了。”她飞快地挂断电话。
徐海城捏着电话,想了想案件可能的发展趋势,隐隐担心潘小璐他们不见得能理清楚,心里顿时火急火燎起来。恨不得马上找马俊南问个清楚,然后能够回到工作岗位。这个念头一起,再也坐不住了。
到马家,按完门铃,很快看到猫眼后面有只眼睛转动,但是半晌才有人开门。
马俊南恢复得相当不错,脸部又有了肉,本来桔子皮般的皮肤也润泽了不少,但看着徐海城的眼神里依然充满戒备。他立在门口也不请徐海城进去,分明是不打算长谈。“你是为报告的事情来找我的吧?”
徐海城点点头。
“我只是说了我看到的。”
“真的是你看到的吗?”徐海城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眼睛。
马俊南皱眉,说:“你不相信我还来干吗?再说诬陷你对我有什么好处?”
后面一句话说到了点子上,确实,马俊南与徐海城根本就没有利益冲突,这也正是徐海城一直想不通的地方。
“上次你说时,我很震惊,所以没有思考过。后来我仔细想了想,都觉得非常不妥当,如果我真的中了幽灵蛊,我绝对没有活下来的可能。就算是我中了幽灵蛊疯狂射杀他们,又怎么会是近距离射击呢?难道他们都不会闪躲,他们手里可是拿着枪的。同样地,如果我没有中幽灵蛊,而因为脑袋中枪发狂,也不可能是近距离射杀他们。”
马俊南的神色稍有缓和,眼底闪过一抹深思,说:“你说的也有点道理,但是我说的是我见到的。”
“如果你的记忆出错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