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甘笔
第一章
1773年的英国正处于动荡不安的时期。
或许和法国相比,它还维持着一种平和宁静的表象,但内里的腐朽,早已经让人无法再自欺欺人。
这里是英国伦敦一个叫怀特费里尔斯的街区,夏日翻滚的热浪让整个伦敦都浮躁起来。在这个街区上,到处是炎热的气息,刺眼的阳光下,空气异常沉闷。街上触目皆是的脚手架将这个街区的破烂完好地勾勒出来,泛滥着的石灰浆的难闻气味与闷热混合着,形成了一种让人熟悉的臭味。
在英国每个城市,酒馆都相当多,伦敦也不例外。英国男人虽然以彬彬有礼的绅士风度出名,但他们的好酒程度同样不逊于别的国家。就算是正常的工作时间,也常能在酒馆中见到那些烂醉着的酒鬼,几乎每个酒鬼脸上都带着相同的让人厌恶的忧郁神色。
这种情形几乎在每个街区的酒馆里都相当常见,就算是在怀特费里尔斯区的某条街道,虽然临近某个大学,那些酒馆也并没有因此而比别处多一些书卷气。不仅如此,就连妓院都不曾因为这个学校的存在而稍微减少收敛一些,那些浓妆艳抹的女子们,心里只会算计着每天收进来的便士先令。
一个喝得醉醺醺的男子从酒馆里走出来,迈着踉跄的脚步,路过相邻的桌子时还狠狠撞了那桌子一下,如果不是因为他的醉态,就撞击的凶狠而言甚至让人怀疑他与那桌子有什么解不开的深仇大恨。
邻桌上正坐着三个年轻人,都是二十上下的年纪。一个是卷发,胖胖的身子,肥肥的脸庞,小眼睛里闪着精明和好战狡诈的光彩,虽然看上去其貌不扬,但是让人毫不怀疑他肥胖的身体里蕴藏着年轻的活力;坐在他旁边的是一个黑色长发的年轻人,看起来比胖子年轻一些,相貌也要英俊得多,麦色的肌肤,但脸上却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神色,这明显将他的令人瞩目的英俊程度拉低了几个档次;第三个年轻人脸颊削瘦,但是衣着则比前两个人要好一些,不停地摸着下巴。三个人的脸上都明显带着种与世俗不大相衬的神色,明显应该是附近那所大学里的学生。
醉鬼这一撞,那个胖子立刻嚷了起来:“嘿!我说伙计!走路要小心一些,不走稳些,当心上了街会被撞死。”
那醉鬼似乎并没有听清胖子的话,歪歪斜斜地走了出去,倒是胖子身边那个削瘦脸颊的年轻人接他的话道:“斯曲里弗,你以为这种穷人街,什么有钱人都会来么?就算他想求人来撞,也得去那种明显奔跑着有钱人坐着的马车的街道上才行啊。我们这条街,别的不多,□和乞丐最多,不管他撞了哪种,弄不好都是他给人家钱。”说着自以为幽默地笑了起来。
英俊的年轻学生接了一句:“这里也有马车跑。”
斯曲里弗笑道:“我说卡顿,就算这里有马车,你也要看那是什么人赶的哟。穷马车撞了他,可有钱赔他不成?他还是个醉鬼,怕是撞了也白撞。”说着和瘦子一起笑了起来。
卡顿没有答话,只是埋下头,深深喝了一大口酒。
瘦子年轻人站了起来。
“罗克,你去哪里?”斯曲里弗抬头问了一句。
罗克消瘦的脸颊上泛起揶揄的表情:“我去看看那酒鬼会不会撞到哪个人,我敢打赌他醉成这样,撞到人肯定会自己掏钱给对方。”
斯曲里弗大笑道:“罗克你算了吧。什么时候你都不忘了这样,小心被你那倒霉神经一拴上,那醉鬼没事也变有事了。”
罗克“嘿嘿”一笑,也不答话,跟着走了出去。
斯曲里弗晃了晃杯里的酒,对卡顿道:“上次被罗克弄得倒霉的人是谁?他可真是长了一根好神经,注意到谁谁就会倒霉……哈,我想起来了,是格里高里吧?当时也是罗克说想跟着他去看看,结果格里高里居然掉进了路边的大坑里跌伤了腿。”
卡顿不以为然地道:“我可不认为格里高里是自己掉进大坑里的。”
斯曲里弗压低声音故作神秘道:“其实我也不这样认为。但是,连格里高里都声称是自己掉进去的,不是吗?”说着意有别指地笑了起来。
卡顿没再接话,又喝了一口杯里的酒,干坐了一会儿之后,他也站了起来。
“嘿!嘿!卡顿你怎么也起来了?难道对罗克的倒霉神经也好奇起来了?”斯曲里弗问道。
卡顿无所谓道:“我只是坐得久了,累得慌,回去歇歇。”
斯曲里弗忙将头凑过去,在外人看来,这两人似乎要密谋什么事情一般。
而事实上,斯曲里弗也确实压低了声音,或许他从内心里明白,他要说出的话并不适合被第三者知道:“记得帮我把作业搞定。若是能胜过其他人,我们老规矩,还来这里。”
卡顿没说话,转身走了。
斯曲里弗知道他这就是应允的意思,也不着恼,继续喝酒。
卡顿走到酒店门口,突然外面冲进来一个人,速度之外,力量之大,险些将卡顿带了个跟头。
“嘿!我说罗克,你慌慌张张干什么呢?难道真有人被你的倒霉神经拴上了不成?”斯曲里弗小眼睛亮亮的,闪着活力光芒。
罗克冲到桌边,将桌上卡顿剩下的半杯酒全倒进喉咙里,咽了下去,这才喘了口气,神魂未定地道:“死了!死人了!”
“什么死人了?”斯曲里弗的活力光芒从眼睛里一直蔓延到了脸上,整个圆脸都泛着亮光。
“惊马,醉鬼,撞死了。”罗克说得磕磕巴巴,显然还没从刚才的情景中回过神来。
而此时酒馆里的人,听完罗克的话后,已经全都涌了出去,斯曲里弗也急忙跑了出去。
马撞人的事情,给这条沉闷燥热的街道注入了一丝新的活力,就如同将一颗石头丢到一潭死水中一般。
卡顿被向外涌的人直接冲到了外面,街边那些人都停了手中的事,伸长脖子向一个方向瞧着,显然都听说了马踏死人的事情。同时,在他们望着的那个方向传来的凌乱的马蹄声以及车轮的急速滚动声无一不在显示出这辆据说踏死了人的马车正在朝这里冲来。
卡顿不知道被谁在后面一推,脚下绊到了突起的石头,一个踉跄冲到了街面上。
而与此同时,那辆被众人瞩目期盼着的马车出现了,拉车的两匹马拼命向前冲着,显然已经被惊出了全部野性,颇有谁挡便辗过谁的气势。卡顿跌出的地方离那两匹马不远,街上的人都捏了把汗,女人们发出惊呼,显然是认定这个看上去有些玩世不恭的英俊年轻人要没命了。
卡顿眼见已经躲闪不及,索性弓身向奔来的马车一扑,从两匹马的间隙中毫发无伤地穿过去,之后马上趴在地上,在那辆马车的车轮间穿过去。
马车跑过去后,卡顿站了起来。街上的人这时才发现这个英俊的年轻人不但没有如他们想像般被踏得血肉模糊,反而手里还死死抓着一根绳索,绳索的另一端紧紧套着一匹马的两个前蹄。
马的力量毕竟超过人了,年轻人使出全身力气,仍旧被马车拉着向前跑了好几步,但那匹被套住前蹄的马因为绳索越拉越紧,也终于支撑不住,撞到了旁边那匹马身上,又向后倒去,生生将套马的车辕压断了。这样一来,马车没了拉车的马,因为惯性而向前冲了一下,顶到了马身上,便停住了。那匹被撞的马还要强奔,这时卡顿已经缓了过来,跑过来死死抓紧惊马的鼻孔。这匹马受到了这种痛楚,甩了几下挣脱不开,最后嘴里冒着白沫,倒在另一匹马旁边,痛苦地喷着气。
卡顿这一手临危不乱的制马功夫让街上的人大开眼界,而且他一认真起来,那种玩世不恭的神气就消失不见。斯曲里弗开始见到卡顿被后面的人挤到街上,一想到自己今后超越他人的作业成绩再也没了着落,心里不由大为焦急。眼看此时卡顿转危为安,他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这时才听到身边的罗克疑惑地道:“奇怪,卡顿兜里干嘛要放根绳子?”
斯曲里弗虽然心里同样不解,但现在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如果放绳子能保住卡顿的命,就算为了自己以后的大学成绩,他也会帮着卡顿往他的所有兜里都塞满结实的绳子以备不时之需。他的眼睛在众人还盯着卡顿时就已经转到了马车里面。
马车里有两个年轻女子,其中一个看起来将近三十岁的女子穿着女仆装,系着围裙。她显然惊吓过度,紧紧抱着另一个女子。被抱着的女子脸都被她埋在怀里,看不到长相,只看到一头金色的长发,身材姣好。
看这两匹受惊的马分明都是上好的骏马,那马车虽然并没有镶金嵌银,但车厢上的花纹与装饰分明也是富家人才坐得起的。更何况,那个女仆虽然明显受到严重惊吓,但举止仍隐约透出良好的训练。这一切现象都隐隐表明,这车中的女子显然是富有之人。
斯曲里弗眼睛一转,迅速有了主意。他快速跳上车,敏捷的身手与圆滚滚的身体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我说两位小姐,这里很危险,快和我下去吧。”说着就向女仆怀里的女子彬彬有礼地伸出了肥厚的手掌。
第二章 那个女仆显然对斯曲里弗的这一举动很有好感。之前这两匹马突然无缘无故发起疯来,就算她一直坐在车里,不大清楚外面的情况,也知道若是这马车碰到什么阻碍,极有可能会翻车,到时候,她和小姐的命都得交待在这里。
现在车总算是停了,一个胖胖的年轻人跳上车来。在庆幸性命得救的那一瞬间,她甚至忽略了这个男人其貌不扬的外表,觉得他肥胖的身体周围似乎都镀了一层金色般。
那个年轻人伸出了一只手,看动作是想扶自己和小姐下车。女仆这才发现,小姐的头还被自己紧紧搂在怀里,她急忙松开了手,又轻轻抚了抚小姐的后背,尽最大努力柔声道:“小姐,没事了,马已经被这位年轻人停下了。”
金发女子从女仆的怀里抬起头来,斯曲里弗只觉得眼前一亮,呼吸似乎都滞涩起来。
与其说这是位女子,倒不如用少女来称呼更恰当些。一头金色的长发大概是因为被女仆搂过的原因,稍有些凌乱,有几绺搭在她雪白的脸颊上。少女的眼睛是蓝色的,泛着柔和的光,但紧抿的嘴角却流露出少女性格里隐含着的坚强。虽然刚刚经过惊马一事,但这位美丽的少女显然要比她的女仆镇定得多,她伸出一只柔软的小手,轻轻搭在斯曲里弗的手心里,下了马车。
斯曲里弗觉得少女的小手如同羽毛一般,轻柔地在他心上拂了一下。
少女下了车,便四周看了下,一眼便看到现在甚至称得上有些狼狈的卡顿。他虽然制止了惊马,但自己也受了些小伤,头发衣服都有些斗智。此时他正懒懒地收着马腿上的绳子,脸上又恢复了之前玩世不恭的神情。
少女径直走过去,微微一礼道:“虽然不知道惊马将我们带到了什么地方,可是能让我和菲琳娜在刚刚的危难大难不死的人啊,感激你的勇敢与热情。”她的声音婉转轻柔,虽然说的是英语,可是却给人一种音韵的感觉,让人从她的话里隐约感觉到海岸对面的另一个国家。
卡顿将绳子放进口袋里,转身看到少女,明显愣了一下,显然他也没想到,这两匹惊马拉着的车上居然载着这么一位小美人儿。
“不知我可有荣幸知道阁下的名字么?”美丽少女又道。
罗克从旁边挤了过来,答道:“我叫罗克。我仆人的名字不足挂齿,听了只会污了小姐尊贵的耳朵,他的所有行为都是在我的示意下所做的。能把美丽的小姐从危险中解救出来,这是我的荣幸。”边说边在后面捅捅卡顿,意思是叫他不要揭穿自己的谎言。
斯曲里弗和女仆也走过来,女仆看看卡顿,又看看斯曲里弗和罗克,显然没有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少女虽然看起来柔和,却异常固执,对罗克的话充耳不闻,又对着卡顿道:“冒着生命危险的勇敢者啊,请将您的姓名相告可以吗?”
在罗克说自己是他的仆人时,卡顿眼中明显闪过一丝名叫恼怒的神色,但随即消失不见,又恢复了往常的吊儿郎当。只是少女一再相询,卡顿不知怎么也鬼使神差地认真了一次,道:“我是西德尼?卡顿。”
那少女又施了一礼,道:“多谢卡顿先生的援手。”
斯曲里弗看着这两人的对答,心头有丝不快,□来道:“小姐一看便不是普通出身,虽然现在马车已经毁了,可总不能就这样在大街上走回去,不然显得我们也太失礼了。罗克,你再去叫辆车,我们送小姐回去好了。”
罗克听了斯曲里弗的话,叫了起来:“为什么是我去?”
斯曲里弗道:“你不是以小姐的恩人自居么?刚刚马是卡顿拉的,人是我扶下来的,你若是连再找一辆马车的事都做不来,还叫什么恩人?”
斯曲里弗当众戳穿罗克,罗克瘦削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哼哼了两声道:“我去就我去。”说着愤愤不平地走了。
斯曲里弗又道:“在街上等总是不那么方便,卡顿的住处就在附近,小姐,不如我们去那里等?罗克等下找到了马车,在这里看不到我们,也会回卡顿那里找。”
少女看了看女仆,脸上明显有些犹豫,没说话。
女仆在旁边轻声道:“斯曲里弗先生的提议很有道理。”
少女微微蹙着眉,道:“可是这两匹马怎么办?”
女仆看了看自马一停下来就立刻跳下来躲到一边的车夫,带着几分不满道:“不是还有尼尔先生在吗?他如果连自己的马都管不好,老爷那里有他要解释的地方。”
尼尔一听女仆这话,也知道自己理亏,忙道:“菲琳娜说得对,我会把这两匹马弄回去的。”
少女看着两匹瘫在地上爬都爬不起来的马匹,道:“你有办法将它们弄回去吗?”
菲琳娜道:“小姐,你就不要管这么多了。若是连马都弄不回去,老爷养他也是没用。”她心里对尼尔的贪生怕死有很大意见,说话也带着几分尖刺。
少女还想说什么,菲琳娜已经拖着她的手走了。斯曲里弗急忙在前面开路,带头向卡顿的公寓走去。
卡顿的公寓离这里确实不远,就在附近的一个大院子里。院子里堆满了杂物,行走都有些困难。房东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一脸雀斑,颧骨高耸着,似乎在昭显主人的刻薄。她此时正叉腰站在正对着厨房门的楼梯上,看着进来的卡顿尖声道:“我说,你的房租已经拖了两天了,还不快交吗?……”还要再说什么时,斯曲里弗及他身后的两名女子走了进来。斯曲里弗倒也罢了,这人虽然家世比卡顿好些,却也不是什么富贵人家,房东根本不将他放在眼里。但那两名女子里年纪很小的那位,身上明显有一种受过良好教养的气息,衣着打扮举止都给人一种优雅的感觉,让她不知不觉中停了嘴。
斯曲里弗显然也很讨厌这个尖酸刻薄的房东,不等她再想起来下文就赶紧从兜里摸出来一点钱塞到房东手里道:“巴顿太太,这是卡顿的房租。我们今天还有客人,就不和你多说什么了。”说着意有所指地向后看了一眼,引着两名女子上了楼。
巴顿太太在楼梯上站了一会儿,才想起来摸摸手里的钱,仔细数了数,数到一半时突然往地上啐了一口道:“狗眼看人低,有客人又怎么样?很了不起?想我年轻貌美那时候,多少有钱人家的男人都围着我转。长得漂亮又怎么样?过了几年,不要落得比我还不如。”
话虽这样说,但如果看看她那过于高耸的颧骨,就会让人很怀疑这话的真实性。
两位女子随斯曲里弗和巴顿上了楼,进了楼上的斗室里面。斗室很简陋,楼梯踩上去时会“吱嘎吱嘎”地响,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