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到阳台四下打量,确实,阳子不在。也有可能她见我没来,去了美术室。
(不能在学校里到处逛。)
万一被还没回家的老师看到那可就完了。我就是为了避免这种事情发生,才特意选择了不会被别人发现的阳台。
我在心中咂舌,转过身打算回到美术室。就在这时,我发现从阳台用来安装避雷针的高台上,有几缕类似于人的头发的东西垂了下来。
(难道说……)
我攀上连接着高台的梯子向上窥视,果不出所料,阳子就在那里。看来她本想吓唬我,所以躲在了这里,但因为我一直没有出现,所以不知不觉睡着了。她的脸正对梯子方向,此刻她枕着自己的手臂睡得正香。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但也明白过来这反而是个好机会。我坐在她身边装出等她醒来的样子,同时心满意足地眺望着颜色愈来愈深的天空。
就这样大约过了三十分钟,晚霞不见了,月光开始洒向地面。
“嗯……”
阳子无意识地呢喃着,缓缓睁开了双眼。
“早啊,不对,应该说晚上好。”
虽然我向她打了招呼,但她还是愣愣地没有反应。或许是思考能力在瞬间恢复了过来,阳子忽然坐起了身,而且使用的还是正座姿势。
阳子看了看四周,有些不安地问道。
“啊,好黑!渡,我睡了多久!?”
“我迟到了,所以不太清楚,但应该是一个小时左右吧。我到这里以后才过了不到三十分钟。”
“不到三十分钟……那你怎么不叫醒我!?”
“因为看你睡得很香,不太忍心叫醒你。而且;河合的睡脸很可爱。”
“什、什什什……!”
阳子的脸顿时通红,红到哪怕仅仅借着月光我也能看明白。我甚至有了一种想法,认为夕阳并没有下山,而是为了染红她的脸来到了我们身边。
见阳子害羞地一言不发,我提议道。
“总之先下去吧,在这么狭窄的地方没法说话。”
我说着便将手伸向了梯子,但阳子忽然想起了什么似地喊了起来。
“等、等等!渡等我下去之后再下!!”
“啊?为什么?”
“为什么……”
阳子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裙子。原来如此,她怕我先下去之后偷窥她的裙底。
“明白了,那就女士优先。”
当阳子先走下去之后,我也伸手按住了梯子。下梯子过程中,我的脑海里全都是阳子被静静地切割的想像画面。现在,所有的准备都已齐全!
我拼命保持镇静,不让自己露出残酷的微笑。而正当我站在宽敞的阳台上的时候。
——噗。
一种曾听见过,却从未感受过的声音,忽然在自己的背上响起。
“……呃?”
我不禁疑惑地低吟起来。而先行走下梯子的阳子就在我耳边,唱歌似地呢喃着。这声音确实是阳子的,但我却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仿佛这是某种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东西借着她的身体发出的声音一般。
不管怎么擦。
不管怎么擦。
同胞的血都束缚着我。
伴随着背部皮肤忽然紧绷的感觉,有什么东西被从体内拔了出来。接着,一种温暖的东西迅速在背部扩散,沾湿了整个背脊。
我迷惘地回过头,背后是有些踉跄地后退着离开我身边的阳子。她的手中,握着锋利的折刀。
(——怎么可能!她是什么时候!?)
我瞳目结舌,立刻伸手摸向口袋。但那里,确实藏着那把利兹公司制造的折刀。
(那么,那把刀是谁的?)
不,现在的问题是。
沾湿了刀身的,是谁的血?
我的思考陷入了混乱。阳子握着滴血的折刀静静注视着我,轻轻开启了她那漂亮的双唇。
干裂的是谁的血?
干裂的是我的心?
双腿忽然没了力气。跌坐到地上的我伸出手摸了摸背脊,又将手抬到眼前以确认背后那片濡湿的正体。那红黑色的液体,和被我杀死的那只猫代替眼泪流下的东西——血,一模一样。
“啊?为什么?”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同时,一种钝痛开始逐渐侵蚀脑髓。与流出的血液量成正比,我的力气也在不断消失。
“……为什么?”
无法运作的大脑中冒出了同一个疑问。我将目光转向了那个令我疑惑不解的人。
阳子抬头仰望着天空,她的目光尽头,是那轮有些朦胧的月亮。
啊,朦胧的月亮啊。
看着我。
用你虚妄的月光洞悉我的心。
呼唤我真正的名字。
她的样子太美了。虽然我知道自己现在不该有这种感想,但还是忍不住这样认为。
忽然,一阵强烈的眩晕袭来,不光是我的双膝,连双手都落在了地面,就像在下跪一样。太丢脸了,这样一来,我简直像是要祈求地饶命似的。
自尊心让我恢复了些许思考能力,但身体完全没有力气,视野也越来越黑。我本以为是夜越来越深了,但立刻还是明白过来,这是失血过多造成的。
视野的一角映出走到我身边的阳子的鞋。阳子蹲在我面前,抓着我的头发逼我抬起脸。接着,她用一种仿佛不容任何人侵犯的清澈语气对我提出了一个问题,似乎我和她之间的关系仅仅因为这一个问题而存在。
——我是谁?
在思考该怎样回答这个问题前,我就被她晦涩而清澈的双眼迷住了。而后,我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了这样的事实。
……原来如此。
原来是这样。
你就是杀人狂啊。
凝视着我的阳子见我没有反应,目光中便多了一层阴霾。但立刻,她仿佛发现了什么似地又露出了好奇的神色。阳子将手伸向我胸部的口袋,从那里取出了一封信。扫了一眼内容之后,她愉快地笑了起来。
“哈,你还有这么有趣的东西啊,是静香写的情书吗?这么说来,她在死后文里也说过‘刚向喜欢的人告白’,原来是指你啊。”
死后文?
那是什么东西?
不,这些都不重要——
我好想见你。
终于见到你了。
我一直,一直都想见你。我崇拜着你。半年前的某天,在我用杀害小动物来拼命抑制心中的杀人冲动时,有个人在这个小镇里干净利落地杀了人——残酷的杀人狂,美丽的你。
阳子愉快地读起了信中的内容。
“‘明天六点,我在体育馆里等你,请在那时告诉我你的回答。’从日期上看,是在我杀死她的那天写的。连答案都没得到就这么死了,我是不是太残忍了?还是说,现在把你送到她所在的那个世界,也算我做了件好事呢?”
阳子笑得很开心,但忽然,她想起了什么似地露出了一脸诧异。
“……为什么你没把这个给警察看?失踪第二天是和你约好的日子,如果立刻给警察看的话,她就不会被当作离家出走来处理了吧。这样一来,警方就会下大力气搜索,尸体也能很快被找到,说不定还能顺藤摸瓜找到有关我的线索呢。”
虽然我想告诉阳子其中的理由,但因为意识朦胧,我无法随心所欲地说话。虽然不知道有没有清楚地说出来,但我还是回答了她。
因为想要帮你。
帮助身为杀人狂的你。
尽管静香死前寄出的情书充满了魅力,满足了我的虚荣心,让我拥有能在人前炫耀的资本。
但是,为了帮你,我绝不会透露哪怕一点情报。
我赢了。
那场游戏是我赢了。
抑制住自己的欲望,躲避了刑警的逼问,保守住了与你相关的细微线索。
“……”
阳子一言不发地凝视着我。我拼命抬起灌了铅一般沉重的手臂,从口袋中取出了那把折刀。
……你看。
这是我最喜欢用的刀。
自从在杂志上得知你所用的刀之后,我就开始收集那些刀,这是藏品之一。
我想接近你,哪怕一点也好。制定杀死同班同学的计划,也全都是因为崇拜你。
但是没想到,我打算杀死的,就是我所要寻找的人……
我真想大声笑出来,但我也知道,现在自己已经没有这些气力了。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笑,只能尽力维持着艰难的呼吸。
阳子静静地注视着我,忽然她缓缓摇了摇头,用一种非常温柔的语气对我开了口。
“……我并不是值得你崇拜的人。我只是想听别人喊我的名字,伤害人不过是个过程,而那些人死亡也不过只是个结果。”
夜风拂过二人脸颊,投映在血泊中的月亮是那么美丽。
“我再问你一遍。”
——我是谁?
提出这个问题的阳子——不,我所崇拜的人的眼中,在这时忽然流露出感情的动摇。察觉到这一点的我,如同醍醐灌顶一般顿时全都领悟了。
是这样啊。
原来是这样啊。
其实你——你,一直都很寂寞吧?
没有人发现真正的你,没有人呼唤你真正的名字。悲伤着,寂寞着,所以你才会不停地提出这个问题吧。
那么,我想。
那么就让我,一直对你抱着崇拜之心的我,来呼唤你的名字吧。因为那是我所能做到的唯一的事情……
我挤出最后的力气看着她,集中精神去感受、去确定、去寻找她所说的真正的名字。
不知这样过了多久,我终于得到了一个答案,同时,我感觉到一种揪心的悲伤。
(啊啊,竟然是这样。你是,你是……)
我犹豫着是不是该将答案说出来。但这一瞬间的犹豫成了濒死的我最致命的错误。
我带着答案,堕入了永远无法醒来的沉睡中——
* * *
从第二校舍阳台上发现了曾我渡的尸体之后,学校生活再次产生了巨变。事件发生后连续几天学校都处于临时停课状态,就算到了重新开课的日子,也有大部分学生表示不会再去这所杀人狂出没的学校了。
一个个空荡荡的座位是那样显眼,让人甚至联想到了战争时期。但是,与战争时期最大的不同,就是留在教室里的学生们不会对同伴抱有同处困境的团结感——而是一种病态的疑神疑鬼。
犯人的下落没有任何线索。电视和报纸的报导多数认为犯人是在流窜进学校后,发现曾我渡那时还没有回家于是将他杀害的。但实际上,没有人敢将真正的心里话说出来,抱有另一种意见的人其实也不在少数。
——真正的犯人可能是那个高中的老师,或者是未成年的学生。
坚持上学的学生们中的大多数似乎都持有这样的意见,所以他们之间的关系也产生了变化,有种互相牵制的感觉。
就算在这样的氛围中,我——顶着河合阳子这个假名的我还是一如既往地过着学生生活。不,原本应该是这样的。
唯一让我介意的是渡。他在死之前好像想要对我说些什么,似乎是要叫我的真名,但仔细想想又觉得不太像。
我用余光瞥了一眼斜后方,那里是渡的书桌,上面供着鲜花。在看到它的瞬间,不知为什么心里忽然难受起来。说不定,他是唯一一个理解我的人。我再一次,变得愈发孤独了……
我的步伐明明是孤独的,但另一个脚步声却总是萦绕在耳边。
那时的我还不知道,这就是毁灭的使者的脚步声。
那时我在教室里接受日本史的授课。老师原本高昂的语气突兀地戛然而止了。
我带着疑惑抬起了头,只见老师和同学们的目光都不在黑板上,而是注视着走廊方向。随着他们的目光,我看到了两个男人。我记得他们的脸,他们是在静香失踪时来学校调查情况的刑警。在我参加女子篮球社团活动的时候,他们把我叫了出去询问静香最近的情况。这两个人出现的时候我还怀疑是文伽报了案,但最后却发现只是杞人忧天而已。
老教师走到廊下,与那个名叫石田的刑警交谈了几句。而另一个名叫赤松的高个子刑警则缓缓地打量着教室内——终于,他的目光固定在了我身上。那目光如利刃般犀利。
老师回到教室开口道。
“河合,警方有些事想问你,你能不能抽出点时间配合一下。”
“我……吗?好的,我知道了。”
我露出惊讶的表情站起了身。班上所有人都曾被这两个刑警询问过,这次也没什么特别,所以同学们的神情都显得很平常。
“请问你们想问我些什么呢?”
我走出教室这样问道,石田搔了搔头回答道。
“只是一些普通的问题而已。在这里站着谈不太像话,我们去下面吧,学校替我们空出了会议室。”
我跟在石田背后迈开了脚步,但有些不同寻常的是,赤松却跟在了我的身后,看样子是想要堵死我的退路。
我带着疑惑,开始透过走廊的窗户观察学校周围的情况。于是,我发现至少有三辆警车停在外面。
(……哼,看来终于被他们找到线索了。)
还不如冲进教室给我戴上手铐呢。难道因为考虑到我是未成年人应该特别照顾,所以才会像现在这样若无其事地带我走吗?
!(说你们太天真,不如说是太愚蠢。为什么你们就不明白这会要了你们的命呢?还是说,你们根本没有想到?太小瞧我了。)
我在心中笑得不能自已。
……好,决定了。
我就给你们来一个特别提问。虽然我根本不认为你们可能回答出来,但还是问问吧。
做完这件事之后,我就离开这里。我不能在这种地方止步,因为我还必须继续我的提问……
可能是觉得三人在同行途中沉默不太自然,又或许是因为捕获了连续杀人犯而感到兴奋,石田忽然开了口。
“其实是这样的。因为考虑到有可能获得犯人的线索,所以我们调查了被害者的房间……于是有了一个意外的发现。”
“意外的发现?”
“嗯,是的。从调查过程中,我们了解到曾我渡是个连虫子都不忍心杀死的温和少年——但或许应该说人的两面性实在是非常恐怖的东西吧,他对于那个杀人狂相当崇拜。他喜欢收集杀人狂使用的那类刀具,并捡回野狗野猫在自己房间里将它们残忍杀害后扔到附近的河边。”
不再需要什么演技了。我舍弃了那虚假的惊讶表情,默不作声地跟在石田身后。
石田似乎注意到我放弃了原本的伪装,但却曲解了我沉默的意图。或许是误认为我已经打算伏法了吧,石田继续兴奋地说道。
“最让人胆寒的,是我们甚至发现了他用来制定杀人计划的笔记本。他是真的想要杀人啊,而打算杀害的对象,没想到就是你,河合阳子。”
就是通过这条线索找到我的吗?杀人还要留下证据,曾我真是够蠢的。
我原本这样认为,但立刻,我便明白了过来。说不定这笔记本是为了我才留下来的。当自己的计划失败或者作为杀人犯被捕时,他还能用这个来混淆警方的视听。这是他为了帮助那个他所崇拜的杀人狂舍身设下的陷阱。
但他肯定没想到会遇到这种事吧。在打算实施行动的时候他却死了,而原本应该被杀的我却一如既往地上着学。只要对这一疑团稍作探究,答案便不言自明。
(如果我对他说“你多管闲事”,是不是有点残忍?)
回忆起他临死前的样子,不知为什么我只觉得心中的动摇愈发厉害。但我硬是将这一感觉撇在了脑后,开始寻找刑警的破绽。
走到校舍尽头的楼梯口,石田向下迈出了脚步。就在这时,石田习惯性地抬起了右手开始挠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