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后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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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后文- 第4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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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啊,是啊。
    不知道为什么你特别喜欢雨。
    普通人看到下雨都会觉得心情抑郁,可是只有你觉得很兴奋,看似很高兴地一直仰头看着天空。
    ——雨啊。
    在这个国家我还从来没有看到过雨。因为本地的气候向来如此。可是对于故乡频繁下雨的我来说,不知道为什么还是觉得有些寂寞。
    信的最后写着你一定要活着回到家乡啊。那句话可以说是套话,可我还是觉得有些异样。
    因为她写的信最后一句永远都是一样的。
    不要生病哟。
    不要受伤哟。
    她只写关心我身体的话,关于生死的话,迄今为止她从来没有说过。
    我可以猜出其中的原因。
    我也许会死这件事对她来说是件非常恐怖的事,所以她连想都不愿意想。虽然明明知道这个国家仍然处于激烈的战争之中,她还是拼命地拒绝我也许会丧命的这种可能性,而只是强迫自己去担心我也许会因为不注意而生病,由于运气不好而受伤这样的事。
    正因为如此,她从来不写我一定要活着回来之类的话。
    迄今为止。
    我挠了挠头。她心中是不是有什么特别能使心境变化的事?
    ——一定要活着回家乡哟。
    我想,那是包含了她所有的“思念”的话语。
    我对着信,静静地点了一下头。
    没关系的。
    我一定活着回到家乡。
    回到你的身边。
    那个时候,如果我的努力稍微取得了成效,你的眼泪能够稍微得到抑制的话。
    我一定会履行和你的约定。
    在小小的教堂,举行一个简朴的婚礼。
    我开始遥想那一天的情景。
    在乡下的山丘上,小小的教堂。
    参加婚礼的只有亲戚和好朋友。
    外面下着雨。
    你笑着对我说,今天的天气真好啊。
    我也浮现出笑容,同意你说的话。
    在下雨的日子举行的,简朴的婚礼。
    那是,我一直想守护的,平淡的日常生活——
    4
    枪声响起。
    有人负伤。
    黑烟升腾起来,视野变得模糊。
    因为这儿的治安相对较好,所以我们有些大意。我们的部队遭受到武装团伙的突然袭击,我们被迫陷入血淋淋的防卫战。援军还在两个阵营以外的远处。我不是出于想打倒敌人的目的,也不是为了自卫,而只是由于压倒性的恐怖感而扣动了扳机。
    ——一定要活着回到家乡哟。
    我想起了她说的话。
    我必须回到家乡。
    必须活着回去。
    无论发生什么事。
    一定要回去。
    回到她的身边。
    那个时候,在大声下达命令的上司身边,突然有个人影出现在我的视野当中。仓促之间我把枪口对准那个方向。
    活着回去。
    ……到后来,我才想到。
    这个时候,我的枪口所对准的不是人类,而只是枪靶子。
    我扣动扳机,不是为了不让未婚妻流泪之类的高尚想法。
    而只是因为我的怯懦。
    我的自私。
    以及我身体内所涌起的无法抑制的破坏性冲动——
    我高声大叫了一声。
    扣动了扳机。
    ……有人在哭泣。
    大声地哭泣。
    我慢慢睁开眼睛。
    在战斗已经结束的战场上,好像很多普通市民也遭受了池鱼之殃。
    满脸皱纹的老婆婆。
    看起来很和善的大叔。
    年幼的少女。
    所有的人都在周围散乱着的尸体旁边痛哭。
    我朦朦胧胧地看着这个光景,终于有了很狼狈的感觉。因为我意识到了他们脸颊上所流着的眼泪,跟我的恋人你的眼泪一样,都很透明。
    一直以来我都对自己说,我是为了能让你不再流泪才来到战场的。正是为了这个目标我投入了所有的精力,所以看不到其它的东西。我没有注意到像这样,他们也跟你一样流着澄澈透明的眼泪。我为了守护你的平静生活,却来到这里蹂躏他们的生活。
    也许到了我承认自己错误的时刻了。
    根本没有必要抑制你的眼泪。还不如说,能够关心周围的人为他们的痛苦感到悲伤而流下泪水,哪怕只有一个人幸存也好,必须向子孙后代传达这件事。
    可是,我们所做的却是完全相反的行为。用憎恨污染纯净的眼泪的行为。
    我感到后背一阵寒意。
    看到了幻觉。
    老婆婆的眼泪。
    大叔的眼泪。
    少女的眼泪。
    都变成了血一样的颜色。
    他们不是在呜咽,而是咬紧牙关,用充血的眼睛狠狠地瞪视着我们。拿起周围的大石头,步步逼近打算砸死我们。
    我感到恐惧。
    在我的眼中他们已经了变成敌人。
    一旦抓起枪所有的人看起来都像靶子。
    我对于这样的自己感到恐怖。
    不对。
    不对。
    我不是出于这个目的才来到这里的。
    我不是为了做这样残酷的事才来到这里的。
    我心里一惊。
    对了。我的枪口对准的那个人还活着吗?
    不,肯定还活着。
    对,我没有杀害你们的伙伴。
    我不是为了做这样的事而来到这里的……
    我像被弹开一样猛地跑到人影所在的地方。发现上司正蹲在那儿好像在检查什么。
    上司发现是我跑过来之后站起身来,用有些慌乱的口吻说道,你是我的救命恩人。
    我推开上司,看到了横卧在瓦砾里面的那个人影。
    ——已经死了。
    头被射穿了。
    脑浆四散开来。
    那个少年。
    那个少年看起来刚过十岁。
    抱着枪,看着湛蓝澄澈的天空。
    我屏住了呼吸。
    动摇转瞬即逝,我的头脑变得特别冷静。
    我问上司。
    他刚开始就抱着枪吗?
    或者说是后来谁把枪塞到了他的手里?
    上司瞪了我一眼,低声说道:
    ——不要说傻话。
    上司转过身去,继续下达命令。他的动作太过敏捷,看起来简直像是要从我身边逃走一样。
    我也抬头看着少年正在凝视着的天空。
    今天的天气非常晴朗。
    一点云彩也没有。
    ……你会惊讶吗?
    这个国家,竟然基本上没下过雨。
    和我们的故乡不一样,这儿没有雨季。
    啊,我好想看到一场雨啊。
    我衷心地这样想到。
    这个国家只下血雨。从我们所召唤过来的红黑色雨云中,下的只是血雨。
    看吧。
    我的身体已经完全变成了红色。
    全身都是血和泥土,已经脏到这个地步了。
    我由衷地期盼着可以把一切洗刷干净的透明的雨,可是无论我再怎么期盼,雨仍然迟迟不下。
    ……对不起。
    我杀了人。
    我杀了一个孩子。
    ——我已经不具备和你履行那个约定的资格了。
    4
    我回到大本营,开始写解除婚约的信。
    我没有写原因。
    因为,我仍然爱着你。
    唯有对你,我希望你不要把我看成是杀人犯。
    可是,你是个很聪明的人,你一定一眼就可以看穿我浅薄的想法吧。
    你看。
    我这么肮脏。
    这么卑劣。
    这么愚蠢。
    现在的我唯一能做的只有祈祷了。
    我不知道你有什么心境上的变化,我在这个异国的土地上,虽然只有一点,我学会了体会生命的可贵,变得达观起来,正如你已经可以直面一直以来不愿面对的现实一样,我也可以努力说出以前从来不会说出的话了。我会告诉你真相,面带着笑容向你传达。
    我在心里静静地祈祷。
    一一希望你忘掉我,抓住属于自己的幸福。
    啊,我想看到雨。
    亲切温柔的雨令人怀念。
    那样温柔的雨。
    ***
    原稿写到这里,我才痛切地感受到我的眼力已经变得很差劲了。
    作为用于本国宣传最适合的采访对象,我采访了士兵A,现在无论任何人都明白事情并没有那么顺利。既然是个爱依赖人的人那就一直这样好了,对上司的命令唯唯诺诺就行了。即使为杀了人感到苦恼,但是自己找出一个结论,认为这是为了守护未婚妻的生活不得不做出的牺牲不就行了吗。虽然有点像那种廉价的肥皂剧,可是这好歹也是个电视剧啊。
    为了恋人杀了人的年轻士兵。但是他完美地超越了那个苦难,为了世界和平再次拿起了枪……就像这样的剧情。
    可是,士兵A并不能做到那样。岂止如此,他甚至开始同情起敌人来了。
    这是致命伤。
    简直像是自己掐死自己一样愚蠢的想法。
    我是广义上的记者。我完全可以曲解并篡改士兵A的想法,写出让本国的领导人和民众高兴的文章来。不,这才是我这么多年来最得意的手法。
    可是,只有这个原稿——我打算真实地描绘这个家伙的生存实态。
    我已经知道这篇报道不会畅销所以早已经放弃了这个念头。这也许是让我这么想的最大理由吧。如果还有别的理由的话,那也许是因为我比较同情这个家伙吧。
    按理说这样爱依赖人的家伙我恨不得打一顿才能出气。因为自己一厢情愿的理由来到战场,被理想和现实之间的落差所击溃。这样的话根本不配成为我的采访对象,给我带来收益。仅仅是给周围的人带来坏的影响。我虽然明白这些,可是仍然对他抱有同情之念,我自己虽然不想承认,但是因为那个家伙身上拥有这个战场上的任何人都不具有的纯粹。
    在采访过程中,我请求士兵A未婚妻的家人让我看了一眼士兵A写的解除婚约的信。内容很明确意志很坚定,看起来真的不像那个爱依赖人的士兵所写的。其中可以看出他已经做好了一切过错都由自己承担的觉悟。
    真是的,这还真像他的风格。
    难道他认为人类的所有过错都可以由一个人承担吗?
    ……他肯定是这么想的。
    他肯定是真心地这样想的。
    也可以认为这是很愚蠢的事,对此一笑置之。可是他那种纯粹坦率的想法,却令人觉得有些眩目。
    正因为如此,我才开始决定对他表示同情的。
    好像有些脱离正题了。还是回到正题吧。
    我试图对那个上司进行突击采访,询问他到底是不是误射。那个上司严厉地拒绝,说没有这回事。
    作为军队士官也许是一流的,不过撒谎却是三流的。故意高声怒吼含混掩饰,那是孩子做错事时为了逃避责任才会采取的手段。竟然敢小看我作为新闻工作者收集信息的能力真是让人困扰啊。那个被当作武装组织的一员处理的少年根本无法从事这种非法行动的证据,我已经弄到手了。
    仅仅是一个普通的善良市民的那个少年,为什么会拿着枪断气呢?
    参加了那天战斗的人。
    士兵A寄出去的信。
    被我用话套出来而很狼狈的上司。
    如果把这一切作为一条线联系起来的话,答案自然就浮现出来了。
    让我觉得有兴趣的是那个上司为什么这么袒护士兵A。因为感觉并不单纯只是因为大家共同出没于生死线上的那种连带感,所以我在没有得到本人允许的情况下偷偷侦察了一些情况。一个人物浮现了出来。那个人是上司的外甥,令人惊讶的是他跟士兵A非常相像。
    外甥两年前自杀了。所以把外甥的影像跟士兵A重叠在一起,所以想不惜一切去照顾那个士兵A。可以平静地杀害别人,可是到了涉及到亲人的死亡时却无技可施并为之悲伤不已,从这点看来那个上司也是有血有肉的人啊。
    这么说我也是人的孩子,也是有血有肉的人。以人类为对象,做那些冷酷无情的事,其实我也会受到良心的责备。所以,关于这次采访所获得的信息,我打算一直保留在自己心里。
    作为和平的敌人被处理的那个少年,我可以断言我没有做出任何对不起他的事。因为那个少年事后经过调查已确认,他是个盲人。
    ——光是想象就已经很恐怖了。
    盲人少年身边发生的战斗。
    建筑物的墙壁被破坏,周围都是瓦砾。
    耳边轰鸣的枪声,让少年的方向感发生混乱。
    被恐怖驱使的少年,想拼命从战场逃脱。
    手里拿着手杖。
    那也许在别人看来像是一杆枪吧。
    那个人为了保护自己或是伙伴,一边叫着一边瞄准少年扣动了扳机……
    事实上那个上司根本没有必要动什么小手脚。因为考虑到舆论,即使出现一次两次误射,那也会被埋葬于黑暗之中,民众是不会知道的。特别是本国的士兵杀害了盲人少年这样的消息流传开来的话,即使你不去央求也有人会主动帮你消灾的。
    这个稿子也是这样。即使面世了,关于误射的部分也肯定会被人施加压力,最终完全删除的。
    所以,我在这儿写的不是对任何人的弹劾和斥责而只是我的自言自语。
    对于扣动扳机的人感到些许的同情。因为我想那个家伙平常的时候,是绝对不会杀害少年的。
    可是,我并不打算纵容那个家伙。因为,那个家伙已经得到足够的宠爱了。
    少年眼中映现的蓝天,一定很湛蓝澄澈吧。那个少年的眼睛看不到这个世界的污浊,他的眼睛肯定是透明而澄澈美丽的吧。
    那个扣动扳机的人每次看到天空就会想起那个少年吧,并为此感到伤心。这是那个家伙唯一可以做的赎罪,永远都无法逃脱。
    一直向别人撒娇是不允许的。
    即使想从雨中获得慰藉也不可以。
    因为,这个国家,很少下雨……
    5
    那天晚上,我从帐篷里溜出来,一个人眺望着星星。一点云彩也没有的星空果然很漂亮。明天肯定也是个大晴天。夕阳肯定也很漂亮吧。
    我漫无目的地仰面看着天空,突然听到一阵脚步声。回头一看原来是上司。
    在你旁边坐一会儿可以吗?
    上司并没有训斥偷偷从帐篷里溜出来的我,而是静静地问了一句。
    当然可以。
    我这么回答道。
    上司坐到我旁边,沉默了一会,跟我一样看着星空。肯定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吧。而且是很重要的话吧。我不知道为什么可以猜想出来,于是一直沉默着等待上司先开口。
    上司终于开口说话了,不知道为什么,还是上次聊家常的继续。
    ——你和你的未婚妻是在哪儿认识的?
     我皱了一下眉头。今天不想谈论我女朋友。我用呻吟一般的声音小声但是明确地对上司说道。
    她已经不是我的未婚妻了。我已经写了解除婚约的信。
    上司瞪大了眼睛。
    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很干脆地回答。
    因为我杀了一个孩子。
    上司闭上了嘴。一道流星划过。是那个孩子的灵魂吗?在我的家乡也许可以借助流星寄托自己的愿望。可是,在这个远离和平的地方,流星只是不吉利的象征。
    沉默了一会儿之后,上司突然问道。
    你相信奇迹吗?
    我回答道。
    如果奇迹能够出现的话,我希望那个枪口能够稍微偏离那个少年。这样的话那个少年就不会死。
    可是,这样的奇迹并没有出现。
    少年死了。
    我对自己说——我是为了让你不再哭泣,所以才伸手拿起枪的。可是我的战果,就是杀害了一个孩子。
    我只是一个杀人犯。
    上司发出了沉郁的叹息。
    那把枪,是那个少年一开始就拿在手里的吗?
    要是再问一遍的话,说不准上司会暴打我一顿。也许会制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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