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子非常痛苦,真山看得出来,但没有典子的演出却进行得异常顺利,这怎么行呢。
哪怕是像二步一样的犯规也好,现在根本无所谓。真山想。
既然看到典子痛苦自己心里会觉得难过的话——那么只要将元凶,也就是魔术演出这东西毁了就行。仅此而已。
既然有了答案那就好说了,反正自己也拥有将这答案化为现实的力量。真山决意已定,开始将意识集中在舞台上。
——方向完美,角度完美,力量微调整完毕,好!
随后,真山将设定至微弱到不可见的力量,对准女性助手脚下释放出去。
那一刹那,走位流畅的女性助手忽然伴随着“呀”的小声惨叫倒在了舞台上。
“——!”
面对这太过明显的失败,贵明微微皱起眉头。观众席骚动起来,人们忧心忡忡地望向舞台。
真山在心里大呼过瘾。
——好极了,成功了!
没有典子果然不行。是的,只要让贵明和工作人员,还有典子这样想就可以了。这样的话,贵明就会反省自己为什么没有珍惜典子,而典子脸上又会绽放纯真的笑容。一定是这样的。
“——真山!!”
文伽罕见地用充满了谴责的语气大喊真山的名字。真山吓了一跳,战战兢兢地看向身边的文伽。
她应该已经看穿那是自己搞的鬼吧。文伽用冰冷的目光死死盯住了真山,压低了嗓音问道。
“……真山。你到底在干什么?”
虽然语气依然平淡,但声调明显和平时不同。这如同刀刃般锐利的话语令真山顿时无言以对,但最后,它还是硬着头皮回答。
“干什么……就像你所看到的!我要妨碍演出!!”
“为什么要这样做?”
“为什么……但这样下去的话,典子小姐就太——”
……可怜了。
下意识吐出的词语,令真山顿时豁然开朗。
啊啊,是啊。
就是这个。
这份纠结的感情的真正面目,就是对于典子的同情。自己居然会产生人类的感情啊。
真山是魔术道具,作用是辅助文伽顺利完成工作。所以它在人类感情方面并不敏感。或者说是被压抑着。抑制感情被作为这一行的行事准则。
但是,真山觉得。
一边从事着为人类传达思念的工作。一边捧除人类的感情——这种做法真的正确吗?
这种想法在真山心中不停纠缠,它终于克制不住喊了出来。
“可是,这样下去典子小姐不就太可怜了吗!文伽不也注意到了吗?典子小姐的表情多么寂寞!你想视而不见,这太过分了!你平时明明总会扎进一堆莫名其妙的事情里,为什么只有这次却袖手旁观!!”
文伽像是有些意外,她稍稍挑了挑眉.但那也只是暂时的。文伽眯起眼睛,冷淡地回答。
“……我明白真山为什么会这样做了。但是,现在舞台上的那位女性也是通过自己的努力才能登台表演的。就算你是出于好心,也并不代表你的所做作为都会带来好的结果。让那位女性的努力因为典子小姐而付诸东流。这样真山就满意了吗?”
真山无言以对.而文伽则接着说道。
“并不是你想怎样就可以怎样的.不然就只是你一厢情愿而已。连这都不懂就擅自行动.你真是太自以为是了。真山——难道你以为自己是神吗?”
“怎、怎么会……我只是,只是想更多了解人类……”
辩解的最后几个字没能说出口,消散在了空气中。
女助手在贵明的搀扶下站了起来,观众顿时报以热烈的掌声。她与贵明交谈了几句之后,有点步履不稳地重新开始了表演。
文伽与真山之间持续着令人难耐的沉默。每当魔术成功时观众的热烈掌声和欢呼声,此刻就像错觉一般在四周刺耳地喧闹着。现在自己真想像昨天那个魔术一样消失算了。真山一边这样想,一边只觉得坐立难安。
文枷与真山没有选择让观众、工作人员甚至贵明看见自己的身影。现场有一个人能看到她们,那就是典子。她忽然站起身,向文枷所在的地方走来。
之前二人的争执像是被她听见了。典子走到他们身边站定,脸上向来的温柔笑容不见了。她开口道。
“文枷,不要再责备真山了。文伽应该也明白,真山已经在好好反省了啊。”
“……”
文枷沉默许久,最后终于将冰冷的目光从真山身上移了开去。典子见状微微一笑,对真山说道。
“谢谢你为我担心,真山和文伽。都是好孩子呢。”
随后,典子开始温柔地抚摸起真山来。她的手上满载温情。仿佛在她面前的不是一个魔术道具,而是一个人类。
心中的重担仿佛被手中的温情卸下,真山不由得鼓起勇气再次喊道。
“典子小姐,这样真的好吗!?这样你就满意了吗!?还是向贵明传达完那句话之后再去那个世界吧!我也会尽自己的能力帮助你的!!”
否则。
否则,这样下去的话——
“……我就太可怜了,对吗?”
像是猜透了真山的心思一般,典子一语道破。见真山以沉默表示肯定,典子慢慢地播了摇头。随后.她仿佛在教导一个年幼的弟弟一般,温柔地坦言道。
“真山,我的幸福是我决定的——我很幸福,我所不放心的,是贵明能不能继续努力下去,但现在我已经不再担心了。所以,我能挺起胸膛告诉你。”
——我是幸福的。
典子伸出手点在真山身上,“所以呢”,她继续说道。
“拜托不要自作主张地把我当成‘可怜的女人’,真山,好吗?”
这时,耳边响起了如雷般的掌声。抬眼望向舞台,那里正在上演的是昨天那个消失魔术。而掌声,是在那名女助手从棺材消失时响起的。
典子有些茫然地眺望着舞台。
“我曾因为没表演好那个魔术被贵明骂呢……”
喃喃自语的典子扭头看向文伽,随后露出一个平静的微笑。她伸出双臂,将文伽和真山抱在了怀中。
接着,她对她们细声耳语。
“文伽,真山,真的非常感谢你们帮了我那么多忙。虽然时间很短暂,但我感觉自己一下子有了弟弟和妹妹,真的很开心。”
典子轻吻了文伽的脸颊以及真山的文字盘。她松开双手,笑了笑之后转过身,顺着通向舞台的楼梯,向贵明所在的地方走去。
此刻的舞台和昨天一样,棺材和盖子都被搬走,只剩下贵明所指的、落在地上的黑布。典子站在黑布后面.对贵明送上了温柔的微笑。
贵明展开黑布,并将它提高至头部左右的位置——忽然,他的动作顿了顿。
他明明是看不见的。
短短的一瞬间,真山觉得贵明与典子的目光真实地交错在一起。但或许是出于不能中断演出的职业意识,贵明像是要挥散这不可思议的感觉一般继续向上提升着黑布。典子的身影被掩盖在了黑布的另一面。
随后,贵明猛地翻开黑布,从里面出现的是女助手面带笑容的身影。
并且——
……典子的身影,则如同中了真正的魔法一般,从舞台上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顿时,从观众席爆发出一阵最为热烈和激动的鼓掌声以及喝彩声。贵明带着还未释然的表情,与女助手一同向观众行礼致谢。同时,幕布也恰到好处地缓缓落下。
文伽仿佛在为已经前往了那个世界的典子送行一般,平静地鼓掌。她身边的真山忽然开口道。
“文伽。”
“什么?”
“……刚才我擅做主张,对不起。”
文伽停下鼓掌的动作,斜眼瞥着真山。
真山的思维有点混乱,但它还是接着说道。
“呃……我想要更加了解人类,所以,我才会学着文伽的样子,想要试着多和其他人接触。但是,我——失败了。”
我只是,想要再次看见典子小姐那天真无邪的笑容而已。
然而,我的这种想法——是不是,错了?
文枷有时言辞非常犀利,显得相当冷酷。真山知道,自己有可能会挨骂,但还是情不自禁地这样发问。如果那时自己的想法是错误的话,或许自己就不会再想去了解人类了吧。
文枷小声地叹了口气。
“……笨蛋。”
除此以外她没再说话。
这算什么嘛,好好回答!真山本打算追问下去。但在察觉到文枷脸上的表情时,却无论如何都问不出口。
——文伽,温柔地微笑着。
这是文伽极少流露出的,普通女性那种柔柔的微笑。能够真实体现出她最坦诚部分的,温暖的微笑。
这个答案足够了。
文伽的徽笑.给了真山一种救赎感。
……如果她总能这样微笑该多好。
就在真山脑海中出现这个念头的瞬间,文伽的表情又恢复了平时的冷漠,她重新藏上帽子。随后,从包中取出没能送出的书信,将死后文邮票连同信封一同撕碎,宣告了工作的结束。刹那间,死后文如同无数飞舞的萤火虫一般散发着淡淡的光芒,溶进了整个世界中。
“——真山,差不多该走了。”
文枷利落地说完,带着真山英姿飒爽地离开了。
刚的表情她到底藏到哪里去了呢?真山对其态度切换速度之快表示诧异。到底是怎么回事.它一边思考一边不由自主地又念起了平时的口头掸。
啊啊。
受不了。
果然——
“……人类,真是无法理解。”
【父亲的目光】
——为调整姿势而争取到的短短一瞬,被对手的跳跃抢先。
白色影子如同画糖人一般拉出残像。回过神来才发现剑尖已经进入了攻击范围。她通过刹那的思考预测出对方的位置,但袭来的剑尖却比闪电还要迅速。
但是,亚里沙还是用令人称奇的速度撩起剑,勉强但确实抵挡住了这必杀的一击。虽然想靠剑刃的反弹发动反击,但对手已经向后退开,等待着亚里沙的进一步行动。
面向前方,探出左半身,为了灵活移动而弯曲着膝盖,将剑不偏不倚地压在外侧边线的正上方。
虽然这只是击剑的基本姿势,但那没有半点漏洞的架势,却让人有一种近乎着迷的战栗感。
调整呼吸之后.亚里沙再次向前踏步。
她本打算使用下段假动作加上最拿手的连续攻击。论速度她不会输给任何人。
无情而锐利,比条件反射更加迅速。
缭乱的剑刃,甚至烧灼着神经。
本应该是这样的。
甚至就在不容说出计划落空这几个字的空隙。
呼吸。
步伐。
目的。
一切都被对手识破了。
刺向下段的一个假动作被对手轻松拨开。亚里沙想要急忙收回长剑,但她也明白,这为时已晚。
对手的利刃如飞燕般灵巧.准确无误地瞄准了亚里沙心脏的位置直刺过来。柔韧的剑身在对手的力压下弯出一个夸张的弧度。剑尖仿佛在不满地宣告,若不是经过加工,它毫无疑问能贯穿她的身体。
“啊……”
亚里沙除了这样感慨之外别无他法。这是完全的败北。
对方收起剑,但亚里沙依旧动弹不得。不服气和疲劳扰乱了呼吸节奏,心情无论如何都不能平复。剧烈的心跳声在耳边反复,她感觉连头都开始痛了。
击剑部部长,也就是刚才的练习对手浜口凑摘下面具静静地吐了口气。身为后辈的森由纪子立刻跑上前去,为凑递上洗得干干净净的运动毛巾。凑平和地笑了笑,接过毛巾开始擦汗。
——你还是那么受欢迎啊。
虽然很想这样讽刺一句,但亚里沙的肺部却无法为讥讽提供足够的氧气。于是她只得默不作声地摘下面具扔在一边。
被汗水沾湿的栗色长发从没像现在这样阴郁过。虽然她几次想学凑把头发剪短,但又不甘心于模仿她,结果一直犹豫至今。而这然卷发令现在的不快程度又提升了几个档次,亚里沙粗暴地将它们扫到脑后。栗色的发丝下,是一张拥有欧洲人特点的立体而精致的面孔。
“亚里沙,擦擦汗吧,这样不舒服。”
用特有的嘶哑嗓音,凑上前说道。
本来她确实打算这样做,但一旦被人抢先说出,心里就萌发出了一种逆反的感觉。亚里沙一边无奈地回答“这样没事”,一边清楚地意识到,其实这并非自己的本意。
亚里沙想要就此结束这段对话,但凑却似乎还有话要说。她少见地踌躇片刻之后,终于开口道。
“亚里沙,刚才的比赛你表现得有点不对劲,身体不舒服吗?”
“……没有啊,和平时一样。”
“和平时一样——”
凑用明显不能认同的目光注视着亚里沙,有些担心似的接着问道。
“你的社团活动还是先暂停一段时间好了,教练的事,你现在很难过吧?”
亚里沙对这个词相当敏感,她冷冷地注视着凑,低声回答道。
“……和爸爸的事没关系。我不要紧,没有问题。”
凑没有就此放弃,却显得有点为难。其他的部员也在一边远远观望着二人对话。至于她们赞同谁的意见,已经是一目了然了。
亚里沙将目光从凑身上移开,转身走去。凑见状急忙喊道。
“等等。亚里沙.你去哪里!?”
“今天的活动已经结束了吧,我去洗个澡然后回家。”
但凑没有让她轻易离开。她立刻追了上去,伸手抓住亚里沙的肩膀。
“我的话还没说完。我很担心你。本来我以为运动能让你不再继续胡思乱想,所以同意你先参加社团活动……但你还是先休息一段时间吧。击剑会让你想到教练,这很痛苦吧?像刚才那样注意力不集中的话,以后很可能会受重伤的。拜托了亚里沙,多少也为自己的身体考虑一下。”
亚里沙知道这是凑的真心话,因为她不是那种巧言令色的人。
但现在,却起了反效果。
别人都可以同情自己怜悯自己,只有她不行。
别人都可以让自己品尝失败滋味,只有她不行。
亚里沙甩开凑的手,回头对她投去一瞥。随后,她吐出了一段无可辩驳又带着些许恶意的台词。
“——双亲健在的凑又怎么能理解我的心情?我说过我没事,你就不要自行猜测了。”
凑的脸色顿时煞白,像是遭到当头一棒似地闭上了嘴。
明明目的已经达成,但心中却没有半点释然的感觉,反而觉得自己悲惨至极。亚里沙转过身,逃跑似地加快了步伐。凑和其他社团成员投来的目光刺得后背生疼,而在这些目光中。不知为何亚里沙仿佛还感觉到了父亲的目光,这令她更加坐立不安。
(……别用这种目光看我,爸爸。)
亚里沙想。打个比方。
所谓父亲的目光,应该是充满了慈爱的、平静的、强韧的、而且温暖的。孩子在这种目光下成长,才是一个家庭的正确形态。
——但是。
父亲投来的目光却总是和亚里沙所期待的有着极大的差别。自己的家完全与她脑海中所想像的理想家庭相去甚远。
每当亚里沙与父亲对视,她就会沉浸在一种被无声斥责的痛苦中。父亲的目光中总是包含着一种类似于憎恨的、强烈的排斥情绪。
比起对自己投以这样的目光,还不如干脆说出来的好。还是说,不让自己亲耳听到父亲的咒骂,或许是他作为父亲最后的温柔?
已经去了那个世界的父亲,依然在用那样的目光凝视着亚里沙,并且毫无掩饰地坦言道。
——你这个没用的东西。
***
亚里沙的父亲是法国人,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