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修第一个发现异样,抬头一看是一向对他严厉的叔父杨离,转身便想逃跑,被张忘一把拎住脖颈,又给抓回来了。
“往哪里跑?去抄写你的配方,休想偷懒。”
杨修咧了咧嘴,低头弓腰给叔父行了礼,随后逃跑一样,飞奔向石案,坐下便拿笔书写,一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架势。
张忘整理了一下衣衫,将豆子从赤胶堆里拎出来,一同从赤胶山上走了下来。
杨离看着张忘狼狈的样子,抚须笑道:“贤侄一向知礼,不曾想还有这童真的一面。”
张忘郑重其事给杨离行了一礼:“若非得叔父诸多照顾,张忘根本不会有今日。来日显贵之时,必报叔父大恩。”
“报什么恩啊?”杨离挑了挑眉毛,“我杨氏不过给你提供了一日两餐,一处避风之所而已,其他的也没做什么。倒是贤侄你,先以酿醋之法替我杨氏扬名,今日又打着借钱的幌子,年回赠我杨氏一百万钱,真要论起来,反而是我杨氏欠你甚多。”
张忘摇头道:“钱财如粪土,仁义值千金。杨氏对我的救命之恩,回护之情,便是再多钱财,也不能还清。”
杨离摇了摇头,不再和他在这个问题上纠缠,笑问道:“我这侄儿,好用否?”
你这侄儿,好不好用?
张忘愣了一下,你说的这么暧昧是几个意思?好用否?我没用过啊。
转头一想,反应过来,原来杨离这是在打趣自己欺负杨修抄书的事情,看来这两天雇佣童工用得狠了,家大人出面找场子了。
杨修听到叔父终于肯来为自己寻公道了,感动的握笔的手都在颤抖。
老天啊,你终于开眼了。
张忘笑吟吟瞥了杨修一眼,对杨离说道:“令侄天生聪慧,悟性亦强,若能沉心静气,历经一番磨练,日后必成大器。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便是这样的道理。”
杨修听张忘这么一说,手不再抖了,心中却是一阵哆嗦。
糟了,这诗句一出,不但让张忘用磨砺为名美化了欺负我的事实,还会将我叔父的注意力吸引到别的地方。
“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好诗句!好诗句!贤侄出口成章,文采斐然,真是少年中难得一见的俊彦。”
果然,听了诗句的杨离一下子就忘记了追究张忘欺负自己侄子的事,热烈地和张忘讨论起人要怎么吃苦才能吃得苦尽甘来的话题。
杨修欲哭无泪地向张忘投去鄙视的眼神。
坏人啊,你夸我聪明就夸我聪明呗,吟什么诗啊?显得你能是不是?说我欠磨炼,你一天到晚除了吃就是睡,你怎么不磨练?
叔父啊,身为儒士你能不能有点自己的坚持?人家一句话就把你带沟里去了,你还兴高采烈地在沟里踩,你没发现你们谈话的主题已经偏到西凉去了吗?
说什么沉心静气,历经一番磨难,必成大器,不就是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让我继续给你抄书吗?哼!杨修咬牙切齿地低下头,继续抄配方。看来叔父也救不了自己,还是早点抄完早点解脱吧。
杨离被张忘故意拿话引着,越说越是兴致盎然,最后干脆邀请去他的书房煮酒畅谈。
张忘临走的时候回头瞥了一眼,给了满脸绝望的小杨修一个“认命吧”的眼神。
王越拿到了杨离写给父亲太尉杨赐的家书,急着回洛阳,见张忘一副乐不思蜀的模样,不由得便有些心焦。
可是让他自己先走,他又着实不甘心。因为直觉告诉他,交好张忘,是一件比讨好太尉杨赐更重要的事。
杨赐是三公之一,是大汉太尉,主掌全**事,身份地位一万个张忘也比不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王越相信自己的直觉。
看着杨离和张忘相伴而去的背影,王越识趣地没有跟上去。谈诗论文,那可不是燕山大侠擅长的事。与其夹在两人之间出丑露乖,不如自己躲个清静。
豆子找回丢到墙角去的水瓢,刷洗干净了,舀了一瓢干净的水,递到王越面前:“叔叔,喝水。”
王越低头看了这个瘦得像鬼一样的小女孩,笑了笑,接过水一饮而尽。
张忘是重情重义之人,之所以决定去洛阳,据说就是为了这个女孩儿。若是讨好了这个女孩儿,或许比讨好张忘本人更能得张忘欢心。
只要张忘高兴了,随口几句话,就能给自己多带来一笔财富。
豆子小心翼翼地看了看王越的脸色,低声问:“先生可是从洛阳而来?”
王越蹲下身躯,收敛一身的彪悍气,尽可能和颜悦色说道:“不错,我本辽东燕山人,数年前定居洛阳,开武馆为生。”
豆子犹豫了一下,鼓起勇气问道:“我乃忻州木耳村任昂之女,小字红昌。家父母一年前去了洛阳讨生活,你可曾见过?”
王越摇了摇头:“洛阳是大汉都城,百姓何止数十万,想要找一个人,极其困难。我与令父母并不相识,就算见过面,也不知道彼此是谁。”
“哦。”豆子低下头,眼中闪过一抹悲伤。
王越许诺道:“我答应你,到了洛阳后,我一定会派武馆中人,四下里去帮你寻找父母。”
“谢先生仁义。”豆子行了一礼,默默走到了石案面前,一边想着心事,一边督促杨修抄录。
杨修叫苦不迭,只恨自己没有生出三头六臂。
第十四章 同人不同命()
张忘在书房中,和杨离煮酒论诗赋,谈得甚是尽兴。
见杨离已经忘记追究自己欺负杨修的事,张忘这才提起赤胶。
“这赤胶原产真腊和交州,可谓远在天边。我本未作他想,谁料毕家用此物来开染坊,多年来积累下来大量的废料。”
张忘给杨离科普常识:“这提取过一次颜色的赤胶,用不同的方法,尚能提取出其他颜色来,只不过用过一次了,再提取时,颜料数量偏少。不过这并不是我收购赤胶废料的原因,我看重这废料,是为了从虫胶炼出漆来。”
杨离饱读经史,对经世济民的学问并不精通,也插不上话,便听张忘自己娓娓道来。
“市面上生漆价格昂贵,可谓一两黄金一两漆。我可用虫胶和乙醇混合,生出清漆来。清漆实际上是比生漆更难得的东西,然而世人不懂,只认生漆。那也无妨,我将清漆勾兑以其他材料,便是几可乱真的生漆,作用也一般无二。”
张忘说到这里,和盘托出心意:“我出门在外,一来需要钱财傍身,二来想报答杨氏恩情,所以我想和杨氏合作,一同做这个赤胶生漆的买卖。”
杨离和那些视金钱如粪土,假作清高的士人不一样。他主掌杨氏家族,经常要打理族人吃穿住用的事情,对金钱并不排斥,所以听了张忘的提议后,并未反对。
张忘见杨离能听得进去,便继续说道:“杨氏数百年大族,有店铺,有劳力,有人脉,有背景,生产与销售都无需发愁,更不必担心被权贵压榨剥削。所以和杨氏合作这笔买卖,是我占了天大的便宜。”
“没有点石成金之法,我杨氏再有优势又有何用?”
杨离不同意张忘的观点,公正说道:“你出配制之法,杨氏出人,利润对半即可。”
买卖是日进斗金的好买卖,但是杨氏数百年延续,并未将这点钱看在眼中。
杨离目光如炬,一眼便看出张忘比杨氏更需要靠这门买卖挣钱,所以主动让利。
世家大族和商人不同,他们为了维持家族用度,也经商,但是相对于商人来说,他们有底线,更看重将来。能结交一个日后必将名满天下的少年俊彦,损失些身外之物,根本不算什么。
张忘固执地摇了摇头:“我只取三成,其中一成用来支付杨氏工匠的月钱和赏钱。叔父若同意,我们便订立契约。叔父若不同意,此事就此作罢。”
漆有刺鼻味道,对人体亦有一定伤害,张忘赚钱之余,愿意拿钱出来补偿那些工匠。
杨离笑道:“哪有你这样谈买卖的?自己把自己的利往外推,别人不要都不行。”
张忘说道:“于我而言,想要赚钱,并非难事,我更看重和华阴杨氏的情谊。而且,我还有个不情之请未讲。”
杨离来了兴趣,问道:“什么不情之请,你说来听听?”
张忘道:”我那两成的收益,其中一成,请叔父送到西凉武威郡姑臧县,贾诩贾文和的家中。”
杨离“哦”了一声,不解地问道:“你对那贾文和如此上心,不只是仰慕他的才学吧?贾文和也救过你的命?”
张忘失笑:“这倒没有。”
杨离又问:“你欠他巨额金钱?”
张忘摇头:“这也没有。我只是想要拜他为师,提前送上束脩罢了。”
“你这束脩可有点贵啊,我侄子杨修给他的先生的束脩,每年不过十贯钱罢了。你这每年一成的收益,比一百万钱只多不少。”
杨离笑道:“被你如此推崇,那贾文和必是遗世大才,我若非俗事缠身,实在走不开,都想去凉州拜访一番了。”
张忘见杨离为人大度开明,事事愿意对自己妥协,心中感激,说道:“为这赤胶之事,我许了杨修每年一百万钱的利。叔父将这笔钱也扣除,剩下的作为我每年的得益。”
杨离摆手道:“买下赤胶的十万钱,是公帐所出,和我侄儿有什么关系,你还真以为是我扣了他五十年的月例不成?我杨氏已经占你便宜太多,此事万万不可。”
“凡出力者,皆应有所回报。如此,才有那下一次合作的机会。”
张忘坚持道:“杨修这些日子为我抄录配方,过几日还要帮我抄录论语注疏,很是辛苦。这赤胶之事,若无他在其中配合,毕养那厮亦不会如此轻易上当。所以这件事,请叔父依我所言。”
杨离已经入了套,主动为张忘开脱:“我侄儿为你抄书,既能收心养性,又能增长学问,此是一举两得的好事,应当我来谢你。怎么到你嘴里,反而成了欠我杨氏的恩情?你这样报恩,可是一辈子都报不完啊。”
张忘见无法说服杨离,便不再在这件事纠缠。杨修那家伙还小,以后不愁没有机会收买。
历史上赫赫有名的才子,文采斐然,人又聪明,连曹操的诸多心思都能一眼看透,这样的人,不将他收在身边做个高级助理,真是可惜了。
敲定了买卖的细节,张忘告别杨离,回到了自己的小院中。
已是黄昏时候,杨修抄录了一天的配方,装模作样地让仆人搀扶着回了自家,以示劳苦功高。可惜张忘不在,豆子亦跑出了门去,一番媚眼,抛给了瞎子看。
张忘掌了灯,在书房绘制蒸馏器等必须工具的图纸时,突然想起一事。
虫胶只有和乙醇混合,才能配制出清漆。而这乙醇,实际上指的是高度酒精。
订立了一个配漆的契约,结果把烈酒的配方也一同卖出去了,这买卖亏了啊。
张忘思索了片刻,将主意打到了杨修的身上。烈酒的配方只教授杨修一人就好了,如果不小心流传出去的话,正好拿他自己做赔偿。
用烈酒的配方换杨修这个现在的神童,未来的才子,这买卖就不亏了。
杨修晚上睡觉的时候辗转反侧,惊醒了数回。
白天抄录了一天配方,晚上做梦还在继续抄,这日子没法过了。
华阴县百姓的对发家致富的热情,远远超出了张忘的想象。
杨修一连抄写了七日,将酿醋的配方发出去了数千份,依然看不到解脱的希望。
闻讯而来的百姓越来越多,将二字长蛇阵一路排下去,仿佛永远看不到尽头。
华阴县的百姓越来越少,附近郡县的百姓则越来越多。
华阴县的县令天天跳着脚在县衙里骂人,却含糊不清,让人听不明白是在骂谁。
为了避免刁民煽动百姓暴动,也为了防范地痞无赖趁乱偷摸打劫,他已经将县里的衙役和自家的仆人全都派了出去,拼命维护县里的秩序。
于是县令大人喝个茶都得自己烧水,那份狼狈劲就别提了。
如果不是自家老丈人也去杨宅领了一份酿醋配方,他早就登门去将张忘赶出华阴县了,哪怕为此得罪杨氏也在所不惜。
此次事件里最辛苦的人是杨修,然而刷名望刷得最狠的,还得数豁了牙齿的前小乞儿,如今的豆子小丫头。
每当她抱着一堆竹简出门的时候,都会迎来百姓们声嘶力竭的叫好声,每当她坐在牛车上,一勺一勺给等候的百姓发水喝的时候,收获的都是百姓发自肺腑的感激和赞美。
豆子第一天做事的时候还有些紧张,第二天就已经淡定了许多,第三天开始,她平静地做着自己的事,言谈举止之间都透着一股让人无法不欣赏的落落大方。
张忘将一切都看在眼里,很是欣慰,书上说的没错,人果然要经历事情才会成长。
因为小杨修看自己的眼神愈发的幽怨,所以张忘经常躲在书房里不出门,或者画一些乱七八糟的图纸,或者四仰八叉地睡大觉,日子过得无聊之极。
杨氏在张忘的建议下,买下了县内所有的铁匠铺,将全县的铁匠一网打尽。铁匠们每天都能接到一些画得乱七八糟的图纸,一个个叫苦不迭。
日日一天天的流逝,杨修不再浮躁,神情举止愈发的沉静,或者说是麻木了。
豆子的声望如日中天,小丫头一句话,无数百姓为之前后奔走。
二字长蛇阵越来越短,华阴百姓脸上的笑颜却越来越多。
酿醋不是个短时间就能见到利润的生意,但是一切都在按部就班,迟早有收获的那一天。百姓们看到了希望,对那杨氏大宅里的人,就更加的感恩戴德。
有那心眼活络的商人,看到了无限商机,一个个奔赴百姓家,提前预定了他们将要生产出来的食醋。
百姓们拿到了订金,想起了小郎君说过的“好人若是无好报,世上谁还做好人?”的话,各自买了鸡鸭鱼肉,油盐粗布等物,气势汹汹地冲到杨宅门前,放下东西,转身便走。
受人恩惠,却不思报答,那还是人吗?华阴百姓,绝不忘恩负义。
张忘打算将乙醇的配方只传授给杨修一个人的想法,得到了杨离的支持。
杨修抄书的时候听到这个消息,霎时间觉得生无可恋。一件接一件,有完没完?我还是个孩子啊!
第一批清漆在张忘的亲自参与和指导下,经历了无数次失败和经验总结,磕磕绊绊地问世了。
一桶清漆混入颜料和不可说的配料之后,送到市集上,转眼就被商人抢走,换回了满满一车铜钱。
管家幸福得流下了泪水,连夜派人将那些赤胶废料,一股脑的搬到了放置铜钱的库房里。
王越将整件事从头到尾看在眼里,突然明白了当年吕不韦“奇货可居”的典故。
他不再着急回洛阳,而是放下身段,任由张忘差遣。闲暇时,还毫不藏私的传授张忘武艺。
于是张忘居住的院子里,便有了这样一副常见的画面:面色苍白的男孩在石案前奋笔疾书,瘦如麦秆的女孩在宅子里来回奔走,浑身是汗的大侠在院子舞枪弄剑,气定神闲的少年躺在树荫下呼呼大睡,睡不着的时候会突然跳起来,耍一阵不伦不类的剑法,然后躺下去重新闭目养神
一切都是那么的有意境,充满了和谐感。
第十五章 无处话凄凉()
梦想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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