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器的错误
作者:切斯特顿
……机器是不会犯错误的,在某种意义上确实是这样。但是另一种机器却是会
犯错误的,那就是人这种机器。
夕阳西垂时,弗兰博和他的教士朋友正坐在神殿园里。他们闲聊着邻居们的事
情,以及诸如此类的偶然触及的话题,然后他们的谈话就转到有关诉讼程序的事情
上来了:从滥用盘间职权,到古罗马和中世纪的酷刑,法兰西地方法官的苛刻审查,
及至美国警察的刑讯逼供。
“我近来经常读到有关心理测试的文章。”弗兰博说道,“这种新的测试方法
已被人们谈得沸沸扬扬了,尤其是在美国。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他们把脉搏计缚
在某人的手腕处,然后观察他听到某些词语时的心跳情况,并根据这一情况进行判
断。你觉得这种测试方法如何?”
“我想非常有趣,”布朗神父答道,“这教我想起欧洲中世纪时一个有趣的说
法,说是如果凶手触及到他所杀害的人的尸体,那么死者的血液就会即刻流出来。
“你是说,”弗兰博说道,“这两种方法都很管用?”
“我认为它们都没有什么价值”,布朗说道,“血液在死者或者活人身上流淌,
有时快有时慢,那有很多原因,远远超出我们所能想到的范围。因为血液的流淌实
在变化无常,血液……”
“但是这个方法,”弗兰博说道,“却是得到了美国一些最著名的科学家的认
可的。”
“科学家们是多么感情用事啊!”布朗神父叫起来,“而这些美国科学家又是
多么感情用事啊!除了可笑的美国佬,谁会想到用心跳之类的东西来证明问题?唉,
他们准是意气用事,自作多情,就如像一个自作多情的男人,哪个女人冲他笑笑,
他就以为她是爱上他了一样。那个方法是一个所谓不朽的哈维发现的,通过血液循
环来进行测试,但这确实是一个异常糟糕的测试方法。”
“但是毋庸质疑,”弗兰博说道,“这种方法可能立竿见影的。”
“立竿虽见影, 但是也有不足之处。 ”神父说道,“但那是什么呢?你看,
‘立竿’有两端,而另一端则直指相反的方向。所以说,关键是你抓住的是不是应
该抓住的那端,而不是另一端。自从我亲眼看见那事发生之后,我便再也不相信这
种所谓的心理测试了。”于是,他便开始讲述起那个很久以前的故事来……
那是将近二十年前,当时他是芝加哥一所监狱里的教士,专门为那些信奉天主
教的囚犯们布道,接受他们的忏悔。那时的芝加哥,爱尔兰裔人显示出其独特的犯
罪和悔过的才能;犯罪和悔过的爱尔兰人很多,这使得他整天忙得不亦乐乎。那时
的副狱长叫格雷伍德。亚西尔,以前做过侦探,是个脸色灰白,措辞严谨的爱卖弄
点大道理的美国佬。偶尔他也改变一下他那十分严峻的脸,取而代之的是一副充满
歉意的怪脸。他喜欢布朗神父,不过带着傲慢的,以恩人自居的那种神情,布朗神
父也喜欢他,尽管他真心实意地厌恶他的那些理论。说起他的那些理论,极其的深
奥难懂,然而又是极其的简单而质朴。
一天晚上,亚西尔派人请来了神父。像往常一样,神父习惯性地在那张堆满各
种报纸的杂乱的桌子边坐了下来,沉默着,等待亚西尔的发言。这位副典狱长从那
些报纸堆里抽出一张剪报来,递给了神父。神父接过报纸,神情严肃地读了起来。
这是一张从当时非常通俗的《美国社会报》中剪下来的,剪报的内容是:
“美国最引人注目的鳏夫再次举行‘颓废者之宴’。我们的孤傲市民将不会忘
记前不久那次‘闲荡者之宴’ ;主人拉斯特…特里克·托德在鹅塘附近的豪宅里,
曾使参加宴会的众多交际花们意气风发,乐而忘返。一样文雅、然而更为丰富多彩
和大胆的则是拉斯特…特里克去年的那次‘食人者之宴’ ,在那次宴会上,人们四
处传递的糖果蜜饯竞被讽刺性地做成了臂膀和大腿的形状,而且,人们至少听见有
一位玩得最为开心的舞者提出吃其舞伴的请求。至于今晚将会有什么刺激的新花样,
托德先生很保留,他没有说,所以我们至今无法得知;而那些胸饰珠宝的阔绰的城
里人也没有讲。不过有传闻说,他们这次玩的将是模仿社会天平另一端——那些穷
人们——的简陋习惯和风俗。或许这种说法更能说明问题,因为殷勤好客的托德先
生正在款待费尔肯洛伊勋爵,他是有名的旅行家,正统的贵族,刚从英格兰的橡树
林里来。费尔肯洛伊勋爵在他的古老的封建爵位得以恢复之前就开始了他的旅行生
涯;他早年曾在美国呆过一阵时期;上流社会里现在流言四起,说是勋爵这次回来
有不可告人的目的。我们的艾达·托德小姐,我们的深不可测的纽约人中的一位,
现在有将近12亿美元的收入。”
“怎么样?”亚西尔问道,“感兴趣吗?”
“别提了,那些丈字让我感到失望”,布朗神父答道,“我想不出还有什么比
这更没趣的东西了。如果美国不一气之下把写这类文章的记者们处于电刑的话,我
实在不明白为什么它会让我感兴趣了。”
“哦! ” 亚西尔先生冷冷地说道,递过去另外一张从报纸上剪下来的文章。
“那——,这张你该感兴趣了吧?”
只见文章的标题霍然写着:狱卒被杀,凶犯在逃。文章写道。“今日凌晨,我
州塞瓜某劳改营传来一阵呼救声。狱方闻声出动,及至呼声处,只见一狱卒的尸首。
该狱卒生前负责巡查监狱北部的城墙顶部,而那里是最为险峻和困难的监狱的出口,
平时一个看守便已足够。不曾想,这位狱卒今晚横遭不测,而其尸首也已被拖离那
堵高高的城墙,脑浆四溅,似曾受到棍棒的重击,他的那支手枪亦不翼而飞。进一
步调查发现,其中一间狱室早已人去褛空,而此前这里曾关着一位自称奥斯卡·莱
恩的囚犯,该犯整天绷着脸,作郁闷状。他的被囚于此只因一点轻微的违法,然而
他给人的印象则是:过去罪恶而将来危险。天亮以后,谋杀现场清晰可辨。人们便
发现了狱卒身后墙上几行歪歪斜斜的字,显然,那是凶手蘸着狱卒的血用手指头写
的:‘我只是自卫;他有枪。我无意伤害他,而且除了某个人外我也无意伤害任何
人。这最后一颗子弹我要留着到鹅塘去。——奥斯卡·莱恩’要袭击这样一堵武装
守卫的城墙,一个人必须得有孤注一掷的叛逆心理,或者惊人地野蛮的肉体的勇气。
“啊,文体风格有所改观。”神父高兴地说道。“不过,我仍不明白你叫我来
干什么。我该装扮成穷汉模样,用我这两条短腿,满洲跑遍,追寻像他那样的作案
潜逃的刺客?但我想,没有人能找到他的。塞瓜劳改营距此三十英里;此间那片乡
村荒凉,遍地荆棘,而再远处的那片荒野,几乎没有人烟,莽莽苍苍,一直延伸到
宽阔的大草原。说不定他此刻正藏在某个洞里或者某棵树上呢。”
“他没有藏在洞里,”副狱长说道,“他也没藏在树上。”
“呵,你怎会知道?”布朗神父眨巴着眼睛,问道。
“你想和他说两句吗?”亚西尔问道。
布朗神父那双好奇的天真的眼睛睁得大大的。 “他在这儿? ”他大声问道,
“天哪,你们怎么捉住他的?”
“我亲自把他捉住的,”亚西尔站起来,在壁炉旁懒懒的伸着那双瘦长得难看
的腿,拉长了声音慢慢地说道,“我是用拐杖的弯柄将他捉住的。瞧你那吃惊的样
子!我真是这样把他捉住的。你知道我有时候喜欢到监狱外面那些乡村小路上去转
转的。 今天晚上早些时候,我正在一条 崎岖的村路上散步,路的两侧是黑漆漆的
灌木丛林,以及新犁的土地。一弯新月升上来了,在路上洒下一片银光。借着依稀
的月光,我看见一个人正跑过田野,朝这条路上过来了;他弓着背一路小跑着,就
像在进行一英里慢跑的样子。他看起来很疲乏了,然而当他穿过漆黑的灌木密林时,
却好像是穿越蜘蛛网一般不费吹灰之力,或者毋宁说是(因为我听见树枝劈啪折断
的如刺刀拼杀时的声音)他自己是由石头做成的一样。趁着他还末跑上公路的一刹
那,我迅即冲了过去,用带钩的拐杖柄朝他的大腿挥了过去,就把他绊倒在地。然
后我吹响警笛,笛声长而响亮,于是我的人便跑了过来,把他擒获了。”
“可是,如果碰巧他只是某个进行一英里慢跑训练的受人喜欢的运动员的话,”
布朗说道,“那可就相当尴尬了。”
“他可不是什么运动员,”亚西尔冷冷地说道,“我们很快就发现了他是谁,
其实当初一看到他那月光下的影子时我就已经猜到。”
“你认为他就是那个潜逃的囚犯,”神父淡淡地说道,“因为那天早上的剪报
正好说有个囚犯逃跑了。”
“我当然还有更好的理由了,”副狱长冷冷地说道。第一条理由太简单,我就
不赘述——我是说一般的运动员不会选择新的田边或者荆棘丛生的灌木林来进行训
练吧?他们也不会像缩头夹尾的狗一般仓皇乱窜的。对于像我这样的经过很好训练
的人来说,还有更多能说明问题的理由。那人穿着粗劣、破烂的衣服,然而远不止
这样,它们穿起来太不合身,看起来相当古怪而离奇,即使当他的黑色轮廓映衬在
月光下时,他那掩盖着头部的上衣领使得他看起来活像个驼背似的,而他那长而松
软的衣袖飘动着,就好像他没有两只手。我当时便立刻认识到,他是企图把他那囚
服弄成南部邦联者的衣服。其次,他当时奔跑时正迎着刺骨的寒风,我准是看见了
他那长发飘飘——如果说那头发不是特别短的话——的面容,然后我突然记起他孬
跑的地方的不远处,就是鹅塘之所在了,正是为了它(你应该还记得的),那个囚
犯留着他的最后一颗子弹,于是我就这样把我那根拐杖挥了过去。”
“你的推理真是既快又精彩,”布朗神父说道,“但是他身上有枪吗?”
亚西尔突然停了下来。神父抱歉地补充道,“人们告诉我,光是有子弹而没有
枪那可是跟有枪而没有子弹一样毫无用处的。”
“他没有枪,”亚西尔语气严肃地说道,“毫无疑问,那是因为某种意外或是
他改变了计划。很可能那促使他改变衣服的计划同样促使他扔掉了他的枪,他开始
为那件扔在身后的沾满狱卒鲜血的上衣感到后侮了。”
“是啊,那很有可能。”神父答道。
“而且这也没什么值得去仔细推敲的, ” 亚西尔说道,拿起其它一些报纸,
“因为我们知道这次捉住的正是他。”
他的神父朋友语气微弱地说道,“但是怎么知道的呢?”
格雷伍德·亚西尔放下那些报纸,重新拿起那两张剪报来。“既然你如此固执
己见,”亚西尔说道,“那我们就从头说起吧。你会注意到这两张剪报只有一点相
似之处,那就是皆有提及百万富翁艾尔顿·托德的那块地产——鹅塘,这你是知道
的。你也知道他是一个不同凡响的人物,靠着某种手段暴发起来的——”
“靠着某种腐烂后形成的东西,”神父说道,“是的,我知道,就是汽油,我
想。”
“不论怎么说, ”亚西尔说道,“拉斯特…特里克·托德在这桩离奇的事情里
肯定是个很关键的人物。”
他再次在壁炉前伸展着四肢,然后继续他那漫无边际的兴奋的讲解了。
“首先,从表面看来,这毫无神秘可言。某个囚犯会带着枪到鹅塘去,这根本
就不神秘,甚至也不离奇。我们的人民可不像英国人,会因为某个人的施舍而原谅
他的富裕。拉斯特一特里克·托德相当有本事,并且靠着这种本事使自己成了大人
物。毫无疑问,很多人曾吃过他的苦头,这些人肯定不会就此罢休,他难免会以牙
还牙而报之以枪子的。所以托德很可能被某个连他自己都没有听说过的人干掉:或
者是某个曾被他拒之门外的苦力,或者是某个破他逼得破产的职员。拉斯特——特
里克是个生性聪明的人,而且处事圆滑,但是在这个国家里,雇主与雇工之间的关
系却是相当紧张的。整个情况看起来就是这样,即,那个叫莱恩的到鹅塘的真正目
的就是去杀托德。我一直也是这么写的,但是后来我发现了另一情况,我才渐渐的
有所醒悟。当时我们捉住他以后,我把拐杖捡了起来,继续沿着那条乡村小路溜达
着。约莫过丁两三个弯子,就来到了托德院子的一个侧门处,那是离鹅塘最近的人
口。而这地方就是以它一那个泡塘或小湖——命名的。那是大约两小时以前的事情,
现在算来约是七点钟的光景。月光更显明亮了,从那儿我能看见神秘鹅塘上那月光
照耀下的长长的银白色涟漪。以及那鹅塘边那灰色的、阴湿而迷蒙的沙滩。有传闻
说。苦干年前,我们的祖先曾多次强迫那些邪恶的女巫们涉水而行,直到完全沉没
到水底。至于那些故事的具体内容,我是早已忘却了,但是你知道我说的那个地方,
它位于托德住所的北面,再过去就是荒野了。那地方有、两棵奇特的老树,如此的
阴沉以致于看起来像是两棵硕大的真菌而非优稚的冠叶树了。正当我站在那儿,凝
视夜雾依稀的池塘时,我模模糊糊地感觉到一个淡淡的人影正朝着池塘走来,但是
光线太暗,距离又远,所以我不能确信是否真有其事,因为除掉模糊的轮廓而外就
什么也看不见了。这时,离我近得多的什么东西把我深深吸引住了。我赶紧蹲下身
子,藏在了篱墙的背后。那篱笆从那房屋大厦的一侧延伸出来,长度不过两百码的
样子,篱笆的几个地方刚好留着缺口,就像专门为警惕的眼睛留着的。这时,大厦
左边黑洞洞的一大块地方打开了一扇门,一个人的黑影出现了,映着身后屋内的明
亮的光——那是一个包裹着头部的人影,身子向前弯着,显然是在向外张望,人影
把身后的门关上了,然而我就看见它提着一个灯宠,灯笼在它的衣服及它的身上投
下点点微光。那个人影看起来像是个女人,裹着一块破烂的什么东西,显然是想伪
装以避免人们的注意;然而她破烂衣服和他那鬼鬼祟祟的样子叫人觉得奇怪,要知
道她是从那些镶金镀银的屋子里走出来的。她选择了那条弯弯曲曲的花园小路,小
心翼翼地走着,就在离我五十码以内的地方,她站了一会儿,就走在那块长满野草
的台地上,从那里可以望见阴暗野色中的鹅塘。她提起灯笼来,提到她的头上,来
回地挥舞了三次,就像是在做什么暗号。正当她第二次挥动灯笼时,摇曳的灯光一
度映到了她的脸上,那脸我是认识的。她的脸色极不自然的苍白,她的脑袋裹在粗
劣的围巾里,尽管如此,但我敢肯定,她就是艾塔·托德,那个百万富翁的女儿。
“她后来同样诡秘地照原路返回,进屋后再次关上了身后的房门。我正准备爬
上篱笆,跟过去观察时,我突然意识到这引我冒险的侦探的狂热是很不得体的。况
且,说得夸张一点,我已掌握了所有的底牌。我正要转身离开时,一阵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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