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爷爷双手抱起老藤椅,还能如此轻易地做到。这令我不解。
爷爷笑道:“呵呵,你把我的眼睛蒙起来,我也可以毫无困难地在这个村里行走,并且知道自己的准确位置。你现在要我到谁谁家去,我闭着眼睛就可以走到。不过,这不是技巧,而是对这里的所有太熟悉了。”
“原来这样哦。”我轻声道,回过头来想看看背后的绿毛水妖,一片漆黑。
“注意门槛。”爷爷对我说道。可是我还是毫无防备地被绊倒了,一下摔进屋里。
“我们没有做任何事情啊?”我对爷爷说,“绿毛水妖还在外面呢。我们就这样走了?不管它了?不救那个孩子的魂魄了?”
爷爷镇定地说:“我已经知道怎么对付绿毛水妖了,它刚才影子变化的时候露出了破绽。我们没有必要在这里浪费时间。明天我就收拾它。”
一进家里,眼睛前面顿时明亮,5瓦的小灯泡发出柔和的光芒。我再回头看看外面,仍然漆黑如墨,什么也看不见。甚至连灯光也不能射进这片漆黑之中。
20。
“这是怎么回事?”我指着外面问爷爷。这时我才发现爷爷疲惫不堪的表情。
“小小的障眼法而已。”爷爷擦擦额头的冷汗,回答道,“我不过是用纱巾挡住了月光,破坏了绿毛水妖的存在方式。从它刚才的变化来看,现在它的尸骨已经不在水底了。”
“不在水底了?那在哪里?”我惊问道。我原想收起绿毛水妖的尸骨就可以完美收场,如果绿毛水妖的尸骨不在水底,那我们到哪儿找去?
爷爷做了个深呼吸,说:“你刚才看见没有?它来攻击我时,变成了许许多多的鱼。”
“嗯。”我点点头。
“所以我推测,它不再是一个完整的尸骨。它被水库里的鱼分食了。现在,很多鱼的肚子里都有它的尸骨。”
“那我们应该怎么办?”
“把那些鱼都打捞上来,然后全部埋葬。”爷爷语气铿锵。
“这就等于将它埋葬了?”
爷爷点头。
第二天,由孩子的妈妈出钱将水库的鱼全部买下。水库的承包人撒网将水库的鱼全部打捞上来。
虽然绿毛水妖没有守约,但是爷爷仍然叫人在山顶挖了一个特别大的坑,将所有打捞上来的鱼都掩埋在深坑里,然后立上墓碑,写上冰冰的名字。
做完这些,爷爷对孩子的妈妈说:“好了,我们可以收魂了。”
“收魂”我是知道的,“收魂”又叫“喊魂”,我曾亲身经历过。那还是我很小的时候,我从山上放牛回来后便高烧不止。四姥姥说我的魂丢在山上了,叫妈妈晚上帮我喊魂。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喊魂”。
晚上月亮出来后,我安静地躺在床上,妈妈开门出去,边走边喊:“亮仔呀,回来呀。天晚了,别在外面贪玩,快回来吧!”这样一路喊到我白天去过的山上。农村的晚上非常静,即使妈妈走远了三四里,我在家里的床上仍能清楚地听到飘飘忽忽的声音。
妈妈每喊一次:“亮仔啊,别贪玩了,回来吧!”
我便要在家里回答一次:“好嘞,我回来啦!”
妈妈又喊:“亮仔呀,天晚了,回来呀!”
我又回答:“唉!回来咯!”
妈妈走到我白天到过的地方,又折回来,这一路要不停地喊,我必须不停地回答。这样,我的魂魄听到妈妈的呼喊,又听到我的应答,就会乖乖地原路走回来,回到我的身体里。
但是这个被绿毛水妖害的孩子稍微有些不同。我们要先将他的魂魄从水中救起来,然后才能“喊魂”喊回家。
孩子的妈妈在他溜下去的地方插上三根香,烧一些纸钱,然后将河灯放进水库。纸折成的小船,船里放一支点燃的蜡烛,便做成了一个河灯。
烛光闪闪的河灯在水面上漂泊,孩子的妈妈要跟着河灯走。河灯在哪里碰上了岸,孩子的妈妈才可以在那个地方开始喊魂。
我和爷爷也在那里。开始的时候,河灯怎么也不上岸,孩子的妈妈在水库的岸边跟着走了半个多小时,着急得不得了。
爷爷双手放在嘴巴前,做成喇叭状,大喊一声:“啰啰!”
这种逗风的办法爸爸也会。我们在田里秋收的时候,爸爸经常这样做,我们就可以吹到凉爽的风。爸爸在打谷机上汗水淋淋,便停下片刻,放下手中的稻谷,对着山的深处大喊一声:“啰啰!”前面的“啰”音节喊成三声,后面的“啰”喊成平声。即使现在已经时隔十多年,我仍能在记忆里听到爸爸嘹亮的像口哨一样的吆喝声。接着,一阵凉风果然刮来,化解天气的酷热。
爸爸跟我说过,这是引逗风来的方法。我试过很多次,可是很少成功。
爷爷的“啰啰”声一出,一阵风立即闻声而至,吹动水库上的河灯快速靠岸。
孩子的妈妈连忙跑到河灯的旁边,喊道:“孩子呀,天晚了,回家吧。”
然后我听到远处画眉村传来的声音:“好嘞,我回来啦。”那是孩子在家里回答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空旷而悠远。
这样一喊一答,我,爷爷,还有孩子的妈妈慢慢腾腾走回村里。夜风中飘浮着一种刺鼻的鱼腥味……
将孩子的妈妈送回家后,我和爷爷走到昏暗的夹道里。夹道尽头有一盏发着微光的灯,那里就是爷爷的家。
爷爷咳嗽了两声,这次咳嗽不是因为抽烟太多,我能听出来那是有意地清清嗓子。
“那个……”爷爷开口了,“那个,亮仔呀。”
“嗯?”我扭过头来看他,因为太暗,我仍只能看到爷爷的一亮一暗的烟头。爷爷吞吞吐吐,似乎有难言之隐。
“我,我以后不想捉鬼了。”爷爷的烟头又一亮,然后迅速暗了下去。
“不捉鬼了?”我惊讶道。我知道,爷爷的身体已经不行了,过多的抽烟已经让爷爷的肺坏了一半。也许是爷爷的身体太累了,也许是爷爷的心里太累了,或者兼而有之。可是,我还隐瞒着箢箕鬼的事情呢。如果爷爷退出不干了,那么箢箕鬼再现的时候怎么办?还有那个水鬼山爹,我翻阅《百术驱》突然发现,他埋葬的地方刚好是复活土的所在地。山爹的尸体极有可能演变成为“红毛野人”。
“红毛野人”是地方的称谓,《百术驱》上称之为“红毛鬼”。它的形成原因是,尸体的器官在没有物质性损坏的情况下,如果埋葬在复活地,就极有可能演变成为红毛鬼。
什么是复活地呢?这就比种田的土地有肥沃和贫瘠之分,贫瘠的土地上不生一毛,而肥沃的土地上插杆开花。这是就土地的养分来说,养分供给植物需要的元素,从而促进植物的生长。如果按土地的精气来分别的话,土地也可以分为精气贫瘠和精气肥沃两类。因为大多数土地直接接受阳光的普照,所以精气聚集不起来,它会像水分一样蒸发。只有极少数土地,不但精气不会蒸发,反而会不停地吸收其他精气。
“这几个故事都比较连贯。我只好大概地分段给你们讲啦。下一段,明天继续。”湖南同学道。
他的故事太诱人,我一个晚上都没有睡好,脑袋里满是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复活地
21。
零点属于昨天,还是属于今天?
没等我多想,湖南同学的声音已经在我耳边响起……
当然,土地能吸收精气也不一定就能形成复活地。但是,当这块土地吸收到了足够多的精气时,而这块土地刚好埋葬了完好无损的尸体时,复活地就形成了。如果尸体缺胳膊少腿,这块土地不能将旺盛的精气注入尸体,从而使之成为红毛鬼。所以说,独特的土地和完好的尸体,两者相辅相成,才能形成复活地,缺一不可。
尸体复活后,身上的汗毛都会变成鲜红色,如毛细血管一般。头发、胡须都是如此。眼睛也会由黑色变为红色。
由于复活地形成的条件苛刻,所以红毛鬼的出现概率相当微小。但是,文天村曾经出现过一起这样的事情。刚发现红毛鬼的时候,人们还以为它是人,只是毛发和常人不同而已,故称之为“红毛野人”。
我正想将箢箕鬼和红毛鬼的事情告诉爷爷。突然一声大喊打断了我的思维:“哎呀!岳云呀,你终于来了!快快快!这里几百号人等着你呢!”
原来是奶奶。
爷爷一听,慌忙跑出昏暗的夹道。
“怎么了?怎么了?几百号人等着我?出了什么事啦?”爷爷向奶奶大声问道。
“山爹复活啦,变成红毛野人啦。快进屋来,这里好多人都等着你呢。我盼星星盼月亮,就是没有看到你回来。茶水都喝了我一缸了。”奶奶巍巍颠颠地跑过来,拉起我的手往屋里走。
我心里一惊,没有来得及跟爷爷说,山爹就已经变成红毛鬼了?
我和爷爷刚进屋,人们便围了上来,个个面露焦急的神。眼神里充满了期待和乞求。他们堵在门边,我和爷爷进不了屋。
“怎么了?”爷爷大喝一声,眼睛在人群里扫描一周,想找个说话清楚的人来询问。大家都急着跟爷爷说这件事,正准备七嘴八舌地说。爷爷一挥手,制止道:“我听不了这么多人说话,你们找个能说清的人出来就行了。”
众人你推我,我推你,一个黑头发和白头发一样多的男人站了出来。他的大拇指的指甲从中裂成了两瓣,从断裂处可以看到他的指甲相当厚,有菜刀的背面那么厚。很多上了年纪的除了农活没有干过别的人都这样。
爷爷的指甲也这样,并且手指甲和脚趾甲都这么厚。我在学校的小商店买的指甲剪根本剪不了爷爷的指甲。因为爷爷的指甲伸不进去,根本夹不到。他要用剪布的裁缝剪刀才能修理新生出来的指甲。这样厚的指甲不是整块的,它像三合板一样层层叠叠,修理的时候非常麻烦。
“我叫选婆。”那个人自我介绍道。这块地方对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称呼,喜欢在人名后面带一个语气助词。小孩的名字后面带“呀哩”,大人后面带“婆”,老人后面带“爹”。这个自称“选婆”的人的名字里并没有“婆”字,他可能在小时候被人叫“选呀哩”,现在被人叫“选婆”,老了还要被人叫“选爹”。
“我看见山爹了。”选婆说,“我正在田里看水呢,路边就有一个人叫我的名字‘选婆呀,选婆呀’。声音很怪,像青蛙一样难听。我想这是谁呢。不看就算了,转头一看,吓得我差点没一屁股坐在水田里。”
其他人都把眼光暂时对向选婆。屋里的灯光本来就暗,这么多人一挤,我都看不清他的脸。那时的灯光不像现在的荧光灯,如果一个人背着灯光站着,你很难看清他的正面是什么样,更别说在5瓦的白炽灯下是什么状况了。
“你看见什么了?”爷爷语气缓和地问道。
“我乍一看,一个通身红色的人站在田埂上跟我打招呼呢!开始我还以为谁跟我开玩笑,故意吓我。我再仔细一看,这人怎么有些眼熟呢?”选婆喉咙里咕噜一下,咽下一口口水,“这人可不是死去的山爹吗?除了头发、胡子、汗毛都变成了红色,脸色苍白一些,其他都跟死去的山爹没有差别。我突然想起文天村以前发生过的事情,想起了红毛野人。于是,我吓得丢了锄头,尿了裤子,一路狂奔到家里。”
爷爷摸摸鼻子,说:“这也不难理解。山爹的大脑还有残留的记忆,可是这些记忆串联不起来。所以它认识你并不稀奇。它没有做什么其他出格的事情吧?”
“怎么没有?!”选婆皱眉道。其他人跟着点头。
“什么事?”爷爷问道。
“它一路看见雄鸡就扭断脖子,然后就着断处喝血。样子真是恐怖极了。小孩子吓得哇哇地哭,大人看了也心惊胆战。”选婆边说边向两边探看,似乎怕山爹躲在人群里听到他的话。
选婆两边看了看,把嘴凑到爷爷的耳边,细细地问道:“马师傅啊,你不是说过雄鸡的血可以驱鬼吗?它怎么倒喝起雄鸡的血来了?它到底是不是鬼啊?”
其他人连忙把询问的眼光集中在爷爷的身上。这么多双闪着微光的眼睛加起来比头顶的白炽灯还要亮。这是我当时的感觉。
“这是类似于僵尸的鬼。只是僵尸是恶性的魄附在死的肉体上,这是恶性的魄附在活的肉体上。它是吸收了精气而复活的尸体,精气本身就有很盛的阳气,加上它本身活的肉体有活的血液,所以它不怕雄鸡的血。”爷爷解释道。
“那就是说,它比僵尸还要厉害喽?”选婆底气不足地问道。他的两只手已经不由自主地开始战抖了。估计再吓他一下,他就会在裤子里尿湿一大块。
爷爷做了个深呼吸,缓缓地说:“是的。”
“那,那,那我不是完了?”选婆的声音变成鸭子般嘶哑,“它先看见的我,是不是它首先会来找我啊?”
旁边有个人安慰选婆道:“它要害你,早在叫你名字的时候就害你了,还能等到现在吗?你就别杞人忧天了。马师傅,你说是不是?”
22。
爷爷伸出干裂的大手捧住5瓦的灯泡,屋里顿时暗了下来。我的后脊梁一股冷气直往上冒。屋里拥挤的百来个人顿时鸦雀无声。
爷爷的手在灯泡上抚弄片刻,灯泡上的灰尘少了许多,屋里比刚才亮多了。我这才看清选婆的脸,他的眉毛很淡,淡到几乎没有。
“那可不一定。”爷爷回答那人道,“等把你们那里的雄鸡都吃完了,它就会开始对村里的人下手了。”
选婆望着头顶的白炽灯,呆呆地看了半天,说:“难怪它见了雄鸡就会扭断脖子。村里的鸡吃完,它就会对我下手啦。”
爷爷拨开人群,找了个凳子坐下。众人又围着那个凳子,蹲的蹲,站的站,就是没有人坐下。我忽然想起葬礼上作法的道士挂起来的图案,那都是枯黄年久的布画。上面画有一个手捏兰花的或佛或神或魔或王的图像在正中间,善目慈眉。周围是一群或蹲或立的小鬼小厮。
在淡淡的灯光下,爷爷就像道士的布画上那个善目慈眉的人,而周围的人就像各种各样的小鬼。想到这里,我不禁笑出声来。
众人都回过头来,迷惑地看着我。我连忙收住笑声,一本正经地听爷爷和他们的交谈。
爷爷把手撑在大腿上,又将大家扫视一遍,说:“它的脑袋里还有残留的记忆,所以能记住一些生前认识的人。”
“那它的亲人和左邻右舍应该不会受伤害了。”有人吁了一口气,紧绷的神经舒缓下来,用手连连轻拍胸口。
“最先受到伤害的正是它生前的亲人和邻居。”爷爷认真地说,“因为它的记忆是残缺不全的,它只记得这个人,但是不清楚这个人跟自己有什么联系,更不会考虑到是不是自己的亲人。因此,它会首先攻击这些人。”
“啊?!”选婆尖叫道,“那,那我岂不是完了!马师傅啊,你一定要救救我们啊。天哪,它会不会首先来找我啊!天哪,天哪!有什么解救的方法没有啊?”
爷爷并不答那人的话,转而问其他人:“红毛鬼现在到哪里去了?还在水田边上吗?”
“它扭断了几十只鸡的脖子,然后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我们也不敢去找。”人群里一个人回答。
“幸亏你们没有人去找它。它力大无穷,你们十个人一起上也抓不住它的一只胳膊。它喝鸡血喝饱了,就喜欢躲在柴垛里休息。等肚子里的东西消化了,它会又出来寻找吃的。”
“那万一又碰到它,我们该怎么办?”有人焦急地问道。
“是呀,是呀。”其他人附和道。
我插言道:“你们只要提起它生前的丑事,它就会害怕。这是权宜之计。但是前提是它自己也还记得这件丑事。你们想想,它生前有什么害怕人家知道的事情。”
爷爷对